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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清照，一个幸福的女人

与你相遇，是在一个雨疏风骤的黄昏，那时，你云鬓斜倚，蓬松地映衬着霞晕红罩的面颊，指间的酒杯，如窗前正在零落的花瓣，逸散着芬芳，一缕缕坠入多情的柔肠，我看到你眉黛间掠过的眷恋和惆怅。于是一个个落花流水的日子就在你的指尖，落成一阙阙婉约的清词，从此让我走不出你或忧伤或幽怨的意境。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在自言自语里揣度一朵花儿的宿命，你一声深沉的叹息是对春花凋零的惋惜吗？是对青春韶光即逝的哀叹吗？每一朵春华的凋落都会激起你怜花的情思，每一叶秋光的飘零都会惹起你悲秋的愁绪。是的，青春稍纵即逝，“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个羞涩、俏皮的女孩，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生活的安适和惬意使她的情感更多了一些生活的意味，闲来弄花抚琴，愁来饮酒赋词，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调的女人啊。

你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女人，是一个拥有幸福的女人。这是在没有真正走进你之前，仅凭那之鳞片爪的印象感觉的。优秀的父母让你拥有了丰厚的文学底蕴，拥有一个诗意纷呈的少女时代；挚爱你的丈夫，不仅给了你温馨的生活和浪漫的爱情，更给了你才学上的自由和做女人的尊严，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权社会里，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

也许我不应该走进你的生活，用目光去触摸你走过的漂泊流离的时光，甚至更不应该走进你的心脏，用灵魂去阅读你寂寞痛楚的余生。那样，我可以一直在你优雅的词韵里享受一个闺中女子带给我的忧伤和快乐，我可以一直仰望着被誉为“闺媛词人第一人”的你，去想象你是如何“手幽兰一枝”，叹“绿肥红瘦”、盼“归鸿回雁”，又是如何守“黄昏”“残洒”，在断梦浓愁中营造出一个个清幽、哀婉的意境，并怜惜那一影“人比黄花瘦”的娇柔。

当有一天，我怀着对一个才女的钦慕，认真走进你的心灵时，我才发现，上帝也会嫉妒，总是让一个幸福的人，要遭遇一些苦难。

是的，如果没有朋党之争，你确实是幸福的，父亲不会罹难，丈夫也不会远走天涯，让你独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词句；如果没有战争之难，温馨安定的生活也不会遭遇离乱之苦，你也不会经受丧夫之恨，更不会改嫁，为小人牵连遭受牢狱之苦，并蒙受世俗污垢之辱。风雨如晦的日子，让你饱尝了离乱伤亲的痛苦，从此，那灵巧纤细的手指再也没有绣出灵丽轻巧的句子，那经受重创的灵魂再也没有走出悲哀的影子，你在残阳暮雨里流徙漂泊，度着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日子，最后寂寞地死在了江南。

现在，逆着日子的方向朝一个时代凝望，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孤苦的女人，倚着飘摇的风雨，三杯两盏淡酒，迷茫了所有的追逐，冷清的灯烛在黑暗中渐渐光亮，犹如蚕茧，将层层凄愁一丝丝裹紧，无边的痛楚沿着秋夜的边边缓缓深入，悲凉的箫声和着孤雁的哀鸣，漫向遥远的苍凉。

多事之秋，战乱频繁，父亡夫丧，形影相吊，构成了你晚年的全部生活。试想，这世上还有谁再比这更悲苦？还有谁比这更凄惨？是的，失去丈夫后的你，的确是悲苦不幸的，然而，又谁敢说这不幸就注定了一个人终生的悲哀呢？

未必所有的美好都来自幸福，也未必所有的不幸都会带来灾难。纵观文史，自古以来，婉约中的上乘之作比比皆是，而易安词却能传诵至今，仅仅是因为“自是一家”吗？审视你一生的词作，我在思考，如果你的一生中去掉这段悲苦的历史，今天的我还会认识古代的你吗？灾难和不幸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真的就是灭亡，而对于你来说，未尝不是新生呢？

苍天飞泪，大地流血，国破家散，一切都笼罩在悲凉之中。而在这多灾多难的日子中，你却能够忍受着孤独和羞辱的痛苦，以轩昂的气宇，一扫闺阁之气，在国家危亡之秋，演绎了一种人生的尊严、一种生命的绝唱。

面对满目疮痍，你再也无法沉默一双敏锐的目光；面对生灵涂炭，你再也不能冷静一颗正义的灵魂。你曾经蓬*着绿意的笔墨再也无法在清凉的黄昏消遣了，你将愤慨铸成一个凝重的惊叹号，镶嵌在大地与岁月之间，让人在随风飘逝的苍凉中，感受了一颗来自女性心底的呐喊，那曾经缠绵凄恻的平仄诗韵，此刻已注入了钢铁的元素，铿锵的韵律响亮成一种千年不朽的精神，“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将相过淮水。”其金石之声，响遏行云。

站在岁月的彼岸，穿透历史风尘，看浮华如烟充斥天地，我不知道你一颗清洁的灵魂是否源于月光的羽翼，我分明听到一种蕴满愁绪的音符，穿透时空脆弱的心房，在一阵阵痉挛和疼痛中透明了我的思想。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慢声声，走进你凄美惨淡的生活，走进你爱恨交错的生命，即使饮尽秋风，啖尽苦雨，而那纵笔挥洒，压倒须眉的情怀，又岂是一个“愁”字可以解得？

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在未走进你的心灵前，我一直这样想；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在走进你的灵魂后，我依然这样说，如果说你前半生的幸福是用爱酿造的，而你后半生的幸福则是用恨凝成的，你用坚强、豁达的气度回击苦难，用敏锐、叛逆的目光指斥时弊，用豪迈、积极的情怀关注民生，从古至今，即使须眉，有几人能与你媲美？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也许，许多年前，你在吟叹一个“愁”字时断然不会想到，在大浪淘尽万古英雄汉的今天，这一被你用来讽刺当朝统治者的诗句，竟然成了你一代才媛的人生写照。

你是幸福的，不仅仅是你能与李煜、李白并称“词家三李”，也不仅仅是你这样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能在浩瀚的文海拥有一颗奇亮的星辰，更在于，你用不屈的精神创造了无意衡量的生命价值，乃至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名字被用作外太空环形山的女性。历史总是用一些伟大的词语来记载某个时代的英雄，让他们的光辉照耀千古，让后来者参悟生命不朽的含义的。

我很幸运，能够聆听你优雅的词韵，并走进你灵魂深处，去寻找岁月给生命的注解。我懂得了一种人生态度，任何苦难都不是不幸的罪魁祸首，只有正视生活的悲哀、勇于与命运抗争的人，才能够走出自己的风采人生路。

因此，关于南宋词人，关于婉约，关于易安体，关于《漱玉词》，关于清照，我只想说：清照，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是我用一生的目光所仰慕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