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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君恩深重

由赵返秦后,命运不断作弄他。若非因婷芳氏的病逝,致心念一动下,把乌廷芳和赵倩带在身边,后者不用横死,春盈等亦可避过大难,翠桐翠绿更不用以身殉主。当日在大梁,纵使在那么凶险的环境,加上少许运气,他仍可保着美丽的赵国三公主,可是在洛水旁的红松林处,却要她饮恨收场。说到底,是他警觉性不高,给吕不韦这阴谋家算中一着。他再不会给吕不韦另一次的机会,因为他根本消受不起。
七位青春焕发,正享受大好花样年华的美女,就这么一去无迹,仿如一场春梦。他永远忘不掉翠桐翠绿那比对起她们平时花容月貌,更使人感到有着惊心动魄、天壤云泥的可怖死状!来到牧场已有半年的时间,他的心境逐渐平复过来,绝口不谈朝政,暗中却秘密操练手下的儿郎,全力栽培出一支人数增至五千人的古战国时代的特种部队,他将以之扶助小盘登上王座,应付吕不韦的私人军团。这些战士除原先由乌卓一手训练出来近三千人的乌家子弟,以及由邯郸随来的蒲布等人及荆族猎人外,新近更通过乌卓和滕翼,秘密由广布于六国的乌氏族人和荆家村里再精选一批有资质的人前来。五千人分作五军,每军千人,分别由乌卓、滕翼、荆俊、乌果和蒲布率领,平时以畜牧者的身份作掩饰,训练集中在晚上进行,使他们精于夜战之术。课程主要由他和滕翼设计,不用说多是以前他在二十一世纪学来的那一套,稍加变化后搬过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纪嫣然的越国工匠,配合项少龙这二十一世纪人对冶金的认识,制造出超越当时代的优质兵器。那时的剑多在三尺至四尺许间,过长便易折断,但他们却成功铸造出长达五尺的超薄超长的剑,只是这点,已使特种部队威力倍增。乌应元又派人往各地搜罗名种,配出一批战马,无论在耐力和速度上,均远胜从前。肖月潭说得对,有乌家庞大的财力物力在背后撑腰,确是别人不敢忽视的一件事。项少龙本身曾受过间谍和搜集情报的训练,深明知己知彼的重要性,于是挑数百人出来,进行这方面的训练,由经验老到的陶方主持。经过半年的努力,他们已成立一个能自给自足的秘密军事集团。

吕不韦不时遣人来探听他的动向,但由于有图先在暗中照拂,当然查不出任何事情来。日子在表面相安无事、暗里则波汹浪急的情况下过去。这天陶方由咸阳回来,在隐龙别院找不到项少龙,由纪嫣然、乌廷芳和赵致三女陪同赶到正在拜月峰训练战士攀山越岭的项少龙处,向他汇报最新的情况发展。项少龙和陶方返回营地,在一个可俯瞰大地的石崖处说话。

陶方劈口道:“蒙骜攻赵,连战皆胜,成功占领成臬和荥阳,王龁则取得上党,现在继续对榆次、狼孟诸城猛攻。六国人人自危,听说安厘王和信陵君抛开成见,由信陵君亲赴六国,务要再策动另一次合纵,好应付秦国的威胁。”

项少龙色变道:“赵雅危险了!”

陶方微一愕然,不悦道:“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少龙还要理会她吗?”

他当然明白项少龙的意思,现在真正操纵赵国的人,非是尚未成年的赵王而是晶太后,为那有理说不清的情仇,晶后说不定会开列出处死赵雅的条件,才肯与信陵君合作。

项少龙默然半晌,沉声问道:“赵人仍与燕国交战吗?”

陶方道:“燕人仍是处于下风,廉颇杀掉燕国名将栗腹,燕人遣使求和,当然要给赵人占点便宜。信陵君此行,首要之务是要促成燕赵的停战。”

项少龙的脸色更难看,道:“信陵君出发有多久?”

陶方知他仍是对赵雅念念不忘,道:“消息传来时,信陵君离魏赴赵最少有五个月的时间,若信陵君和韩晶间真有秘密处死赵雅的协议,我们已来不及救她。”

项少龙一阵心烦意乱。

陶方道:“现在我们是自身难保,吕不韦的声势日益壮大,家将食客达八千人,还另建比现在相府规模大三倍的新相府,左丞相一职更因他故意刁难下,一直悬空,使他得以总揽朝政,加上捷报频传,现时咸阳谁不看他的脸色做人。”

项少龙暂时抛开赵雅的事,道:“陶公这次匆匆赶来,还有什么事呢?”

陶方神色凝重起来,道:“此事奇怪之极,大王派了个叫腾胜的内史官来找我,召你入宫一见。所以我立即赶来通知你,腾胜神神秘秘的,内情应不简单。”

项少龙的心打个问号,乌廷芳的娇笑声传来道:“项郎啊!你快来主持公道,评评人家和致致谁是攀山的能手。”

项少龙心中暗叹,与世无争的生活恐怕要告一段落。

项少龙和滕翼领着十八名手下,急赶一天一夜的路,第三天早上返抵咸阳城,立即入宫见秦王。这十八人被滕翼称为十八铁卫,包括乌言著和乌舒两个曾随他出使的乌家高手在内,乌族占十人,荆氏猎手占六人,其他两人分别来自蒲布那伙人和纪嫣然的家将。十八铁卫在严格的训练下,表现出惊人的潜力,故能在五千人中脱颖而出,当上项少龙的亲卫,可见他们是如何高明,是特种部队里的顶级精锐。自红松林一役之后,各人痛定思痛,均发觉到自保之道,惟有强兵一途,打不过也可突围逃走。

庄襄王早有吩咐,禁卫见项少龙到,着滕翼等留在外宫,立即把项少龙带到书斋去见庄襄王。庄襄王神采如昔,只是眉头深锁,略有倦容。挥退下人,庄襄王和他分君主之位坐下,闭门密语。

这战国最强大国家的君主微微一笑道:“不知不觉又半年有多,寡人和姬后不时谈起你,前天早朝,寡人忽发奇想,想到假若有少龙卿家在朝就好了。现在看到你神采飞扬,尽洗当日的颓唐失意,寡人心中为你高兴哩!”

项少龙听得心头温暖,权力使人变得无情和腐化的常规,并没有发生在这气质高雅的人身上。同时亦黯然神伤,皆因想起他命不久矣,但更奇怪他好端端的,怎像生命已走到尽头的人。这种种想法,使他涌起复杂无比的痛心感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庄襄王点头道:“少龙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从你的眼神可以清楚看到,你知否阳泉君三天前去世,少龙的丧妻之恨,终于得讨回公道。”

项少龙愕然道:“大王处决他吗?”

庄襄王摇头道:“下手的是不韦,他以为寡人不知道,软禁他后,隔不多少天便送上烈酒和美女给阳泉君,此人一向酒色过度,被寡人严禁离府,更是心情苦闷,漫无节制,半年下来,终撑不住一命呜呼!这样也好,只有一死才可补赎他曾犯过的恶行。”

项少龙心中喑叹,他对阳泉君虽绝无好感,但说到底阳泉君只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和吕不韦相比,他差得实在太远。

庄襄王不知是否少有跟人说心事,谈兴大发道:“以前在邯郸做质子,以为可以返回咸阳,再无苦恼,哪知实情却是另一回事。由太子以至乎现在当上君王,不同的阶段,各有不同的烦恼,假若真如右相国的梦想般统一天下,那种烦恼才真教人吃不消,只是我们大秦已这般难以料理。”

项少龙暗叹这些烦恼将是小盘的事,想起秦代在各方面的建设,顺口道:“小有小管,大有大管,不外由武力和政治两方面入手,前者则分对外和对内,对外例如连起各国的城墙,防止匈奴的入侵,对内则解除六国的武装,加以严密的监管,天下可太平无事。”

这些并不是项少龙的意见,而是历史上发生了的事实。

庄襄王一对龙目亮起来,兴奋地问道:“政治方面又该如何?”

项少龙背诵般随口应道:“大一统的国家,自然须有大一统的手段,首先要废除分封诸侯的旧制,把天下分成若干郡县,置于咸阳直接管辖之下,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和货币,使书同文、行同轨。又再修筑驿道运河、促进全国的交通和经济,久乱必治,大王何用心烦?”

庄襄王击节叹道:“少龙随口说出来的话,已是前所未闻的高瞩远见,左丞相一位,非少龙莫属。”

项少龙剧震失声道:“什么?”

庄襄王欣然道:“阳泉君终是名义上的左丞相,现在他去世,当然须另立人选,寡人正为此烦恼,但又犹豫少龙是否长于政治,现在听到少龙这番话,寡人哪还会犹豫呢?”

项少龙吓得浑身冒汗,他哪懂政治?只是依历史书直说,以解开庄襄王的心事,岂知会惹来如此“可怕”的后果。忙下跪叩头道:“此事万万不可,大王请收回成命!”

庄襄王不悦道:“少龙竟不肯助寡人治理我国?”

项少龙心中叫苦,道:“大王和吕相说过这事吗?”

庄襄王道:“蒙大将军刚攻下赵人三十七城,所以相国昨天赶去,好设立太原郡,现在我大秦在东方有了三川和太原两郡作据点,突破三晋的封锁,对统一大业最为有利。但不韦卿家的工作量亦倍增,少龙是少数被不韦看得起的人之一,有你为他分担,他便不用这么奔波劳碌。”

项少龙暗忖若我当上左丞相,恐怕要比庄襄王更早一步到阎皇爷处报到,正苦无脱身之计,灵机一动道:“可是若少龙真的当上左丞相,对吕相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庄襄王讶道:“少龙你先坐起来,详细解释给寡人知道。”

项少龙回席坐好,向上座的庄襄王道:“少龙始终是由吕相引介到咸阳的人,别人自然当少龙是吕相的人,若少龙登上左丞相之位,别人会说吕相任用私人,居心不良。况且少龙终是外来人,以前又无治国经验,怎能教人心悦诚服。”

庄襄王皱眉道:“在寡人心中,再没有比少龙更适合的人选。”

项少龙冲口而出道:“徐先将军是难得人材,大王何不考虑他呢?”

他和徐先只有一面之缘,但因他不卖账给吕不韦,所以印像极深,为此脱口说出他的名字。

庄襄王龙颜一动,点头道:“你的提议相当不错,少龙仍否要考虑一下?”

项少龙连忙加盐添醋,述说以徐先为左相的诸般好处,到庄襄王让步同意,他满额冷汗道:“少龙还有一个小小的提议。”

庄襄王道:“少龙快说。”

项少龙道:“吕相食客里有个叫李斯的人,曾随少龙出使,此人见识广博、极有抱负,大王可否破格起用此人?”

庄襄王微笑道:“只是小事一件,我立即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少龙你真是难得的人,处处只为别人着想。”

项少龙心中暗喜,道:“那位置可否能较为接近太子,有此人作太子的近侍,对太子将大有裨益。”

庄襄王完全没有怀疑他这着对付吕不韦最厉害的棋子,欣然道:“让他当个廷尉如何?负上陪小政读书之责。是了!少龙去见见姬后和小政吧!他们很渴望见到你呢!”

项少龙暗谢半年来一直被他怨恨的老天爷,施礼告退。踏出门口,两名宫娥迎上来,把他带往后宫去见朱姬。项少龙明知见朱姬不大妥当,却足欲拒无从。

到了后宫华丽的后轩,正凝视窗外明媚的秋色,朱姬在四名宫娥拥簇里,盈盈来到他对席处坐下,剪水般的美瞳滴溜溜的在他面上打几个转,喜孜孜地道:“少龙风采依然,人家心中欣慰。”

四名宫娥退至一角,项少龙苦笑道:“死者已矣,我们这些人仍有一口气在,只好坚强地活下去。”

朱姬黯然道:“少龙!振作点好吗?人家很怕你用这种语调说话。”

项少龙叹一口气,没有答她。朱姬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

终由项少龙打破僵局,问道:“姬后生活愉快吗?”

朱姬欣然道:“少了阳泉君这小人在搬弄是非,不韦又干得有声有色,政儿日渐成长,我还有何所求呢?只要项少龙肯像往日般到宫内调教政儿,朱姬再无半丝遗憾。”

项少龙被她诚恳的语调打动少许,但同时又想起寿元快尽的庄襄王和吕不韦这心怀不轨的野心家,百感交集,黯然道:“多给点时间我考虑好吗?”

朱姬欣然道:“人家不会迫你,只希望你振作点,有你助政儿,天下还不是他囊中之物?”

项少龙最怕和媚力惊人的朱姬相处,乘机告退。

朱姬这次没有留难,送他到宫门,低声道:“再给你半年时间,到时无论如何,你再不可推辞大王的聘任。”

这么一说,项少龙立时知道庄襄王想任他为左丞相一事,朱姬是有份出力的。他亦可算是朱姬方面的亲信,她当然爱起用自己的人。离开后宫,朱姬使人带他去见小盘。事实上项少龙一直挂念这未来的始皇帝,虽知刚巧他在上琴清的课,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他真有点怕见琴清,自经过赵倩诸女的打击后,他对男女关系,与初抵此时代时拈花惹草的心态,已有天渊之别。换过以前,他必会千方百计情挑以贞洁守节名著秦国的俏寡妇,好设法弄她到塌上去。现在他只希望陪纪嫣然三女和田氏姊妹,安安静静,无惊无险地过了这奇异的一辈子,就谢天谢地。

到达那天小盘追出来找他,累得他也给琴清训斥一顿话的书轩外,项少龙向领路的内侍道:“我还是在外面园中等候太子。”

内侍提议道:“项太傅不若到外进稍坐,时间差不多哩。”

项少龙点头答应,在外进一旁的卧几坐下来,忽地感到无比轻松,没有吕不韦的咸阳,等若没有食人鳄的清澈水潭。在这时代所遇的人里,雄材大略者莫过于信陵君、田单和吕不韦三个人,但若说玩阴谋手段,前者两人都及不上吕不韦。这大商家一手捧起庄襄王,登上秦相之位,又迫死政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项少龙自问斗他不过,但所凭藉者,就是任吕不韦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以为是自己儿子的小盘,竟是他项少龙无心插柳下栽培出来的。只要他捱到小盘正式坐上王位,他便赢了。问题是他能否有那种幸运?

琴清甜美低沉的声音在旁响起道:“项太傅!今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哩!”

项少龙吓了一跳,起立施礼。俏寡妇清丽如昔,皮肤更白皙,只是看到她已是视觉所能达到的最高享受。

纪嫣然的美丽是夺人心魄,但琴清却是另一种不同的味道,秀气迫人而来,端庄娴雅的外表里藏着无限的风情和媚态。

琴清见他呆瞪自己,俏脸微红,不悦道:“项太傅,政太子在里面等你,恕琴清失陪。”

敛袵为礼,袅娜多姿地离开。项少龙暗责自己失态,入内见小盘去。小子长得更高大了,脸目的轮廓清楚分明,虽说不上英俊,可是浓眉剑目下衬着丰隆有势的鼻子,棱角分明使人感到他坚毅不屈意志的上下唇,方型的脸庞,雄伟得有若石雕的样子,确有威霸天下之主的雏形。他正装作埋头读书,再不像以前般见到项少龙便情不自禁、乐极忘形。不知如何,项少龙反有点儿失落,似乎和小盘的距离又被拉远少许。项少龙施礼,小盘起立还礼,同时挥手把陪读的两个侍臣支出去。

两人凭几席地坐下,小盘眼中射出热烈的光芒,低声道:“太傅消瘦了!”

项少龙道:“太子近况可好!”

小盘点头道:“什么都好!哼!阳泉君竟敢害死倩公主,抵他有此报应!韩人也不会有多少好日子过。”

项少龙心中一寒,听他说话的语气,哪像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

小盘奇道:“太傅你为何仍像心事重重的模样?”

项少龙反希望他叫声“师傅”来听听,不过记起是自己禁止他这么叫的,还有什么好怨的,勉强挤出笑容道:“有很多事,将来你自然会明白的。”

小盘微一错愕,露出思索的神色。

项少龙愈来愈感到未来的绝代霸主不简单,道:“你年纪仍少,最重要是专心学习、充实自己。嘿!还有没有学以前般调戏宫女?”

小盘低声道:“我还怎会做这些无聊事,现在唯一使我不快乐的,是没有太傅在身旁管教我,小贲他也想念你哩!”说到最后一句,再次显露出以前漫无机心的真性情。

项少龙想起当日教两人练武的情景,那时赵倩和诸婢仍快乐地与他生活在一起,禁不住心如刀割,颓然道:“我会照顾自己的,让我再多休息半年,好吗?”

小盘忽然两眼一红,垂下头去,低声道:“昨晚我梦到娘!”

项少龙自然知他指的是赵妮,心情更坏,轻拍他肩头道:“不要多想,只要你将来好好管治秦国,你娘若死后有灵,必会非常安慰。”

小盘点头道:“我不但要治好秦国,还要统一天下,吕相国时常这么教导我。”

项少龙苦笑摇头,道:“那就统一天下吧!我安排了一个非常有才能的人来匡助你,那人的名字叫李斯,只要将来重用他,必可使你成为古往今来、无可比拟的一代霸主。”

小盘把“李斯”念好几遍后,兴奋起来道:“太傅将来肯否为我带兵征伐六国?唉!想起可以征战沙场,我恨不得立即长大成人,披上战袍。”

项少龙失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要回牧场去。不要送我,免惹人怀疑。”想起在宫内满布线眼的吕不韦,顾虑绝非多余。

小盘伸手紧紧抓他手臂一下,才松开来,点点头,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坚强。

项少龙看得心中一颤,唉!真不愧是秦始皇!

走出门外,两个宫娥迎上来道:“太后有请项太傅。”

项少龙哪有心情去见华阳夫人,更怕她问起阳泉君的事,但又不敢不从,只有暗骂琴清,若不是她,太后怎知自己来了?

像上回一般,太后华阳夫人在琴清的陪同下,在太后宫的主殿见她,参拜坐定,华阳夫人柔声道:“项太傅回来得真巧,若迟两天,我便见不着你。”

不知是否因阳泉君亲弟之丧,使她比起上次见面,外貌至少衰老几年,仍保着美人胚子的颜容,多添点沧桑的感觉,看来心境并不愉快。

项少龙讶道:“太后要到哪里去?”

想起她曾托自己把一件珍贵的头饰送给楚国的亲人,自己不但没有为她办妥,还在红松林丢失,事后且没有好好交待,禁不住心中有愧,枉她还那么看得起自己。

华阳夫人满布鱼尾纹的双目现出梦幻般的神色,轻轻道:“后天我会迁往巴属的夏宫,听说那处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种字撒下去,不用理会都能长成果树,我老了,再不愿见到你争我夺的情景,只愿找处美丽的地方,度过风烛残年的岁月。”

琴清插嘴道:“巴属盆地山清水秀,物产丰饶,先王派李冰为属守,在那里修建都江堰,把千顷荒地化作良田,太后会欢喜那地方的。”

华阳夫人爱怜地看琴清,微笑道:“那为何你又不肯随我到那里去?咸阳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呢?真教人放不下心来。”

琴清美目转到项少龙处,忽地俏脸一红,垂下头去,低声道:“琴清仍未尽教导太子之责,不敢离去。”

项少龙既感受两人间深挚的感情,又是暗暗心惊,难道冷若冰霜的琴清,竟破了多年戒行,对自己动情?不过细想又非如此,恐怕是他自作多情居多。唉!感情实在是人生最大的负担,他已无胆再入情关。像与善柔般有若白云过隙、去留无迹的爱恋是多么美丽,一段回忆足够回味一生。三人各想各地,殿内静寂宁洽。

华阳夫人忽然道:“少龙给我好好照顾清儿,她为人死心眼,性格刚烈,最易开罪人。”

琴清抗议地道:“太后!清儿懂照顾自己。”

项少龙暗叫不妙,华阳夫人定是看到点什么,故有这充满暗示和鼓励性的说话。

华阳夫人脸上现出倦容,轻轻道:“不阻太傅返回牧场,清儿代我送太傅一程好吗?”

项少龙忙离座叩辞,琴清陪他走出殿门,神气尴尬异常,默默而行,双方不知说什么话好。

到太后宫外门处,项少龙施礼道:“琴太傅请留步,有劳相送。”

琴清脸容冷淡如昔,礼貌地还礼,淡淡道:“太后过于关心琴清,才有那番说话,项太傅不必摆在心上。”

项少龙苦笑道:“伤心人别有怀抱,项某人现在万念俱灰,琴太傅请放心。”言罢大步走了。留下琴清呆在当场,芳心内仍回荡项少龙临别时充满魂断神伤意味的话儿。

雨雪飘飞,项少龙在隐龙别院花园的小亭里,呆看入冬后第一次的雪景。去年初雪,筹备出使事宜的情景,犹历历在目。赵倩和春盈四婢因可随行而雀跃,翠桐诸婢则因没份儿心生怨怼。俱往矣!

娇柔丰满的火热女体,贴背而来,感到芳香盈鼻,一对纤幼的玉掌蒙上他的眼睛,丰软的香唇贴在他的耳朵道:“猜猜我是谁?”

这是乌廷芳最爱和他玩的游戏之一,项少龙探手往后,把美人儿搂到身边来,笑道:“纪才女想扮芳儿骗我吗?”

粉脸冷得红噗噗的纪嫣然花枝乱颤地娇笑道:“扮扮被人骗倒哄我开心不可以吗?吝啬鬼!”

项少龙看着这与自己爱恋日深的美女,心中涌起无尽的深刻感情,痛吻一番后问道:“她们到哪里去了?”

纪嫣然缠上他粗壮的脖子,娇吟细细地道:“去看小滕翼学走路,那小子真逗人欢喜哩!”

项少龙想起自己始终不能令诸女有孕,神色一黯,纪嫣然已道:“项郎不用介怀,天意难测,天公若不肯造美,由他那样好了,我们只要有项郎在旁,便心满意足。”

项少龙苦笑一下,岔开话题道:“有没有干爹的消息?”

纪嫣然道:“三个月前收到他一卷帛书,再没有新消息,我才不担心他老人家哩!四处游山玩水,不知多么惬意。”又喜孜孜道:“二嫂又有身孕,她说若是儿子,就送给我们,我们开心死了,巴不得她今天临盆生子。”

项少龙感受与滕翼的手足之情,心中涌起温暖,暗忖此为没有办法中的最佳办法,哪叫自己这来自另一时空的人,失去令女子怀孕的能力。

纪嫣然道:“想不想知道前线的最新消息?”

自由咸阳回来后,他有点逃避的心态,很怕知道外间发生的一切,尤其恐惧听到赵雅遭遇不幸的噩耗。吻她一口,轻轻道:“说吧!再不说便把你的小嘴封了。”

纪嫣然媚笑道:“那嫣然或会故意不说出来,好享受夫君的恩宠。”

项少龙忍不住又和她缠绵起来,极尽男女欢娱。

良久后,才女始找到机会喘息道:“人家来是要告诉你好消息嘛!你担心的事,只发生了一半,晶后确要求信陵君杀死赵雅,信陵君却不肯答应,还到齐国去,气得晶后接受燕人割五城求和的协议,然后遣廉颇攻占魏地繁阳,你说晶后是否自取灭亡呢?失三十七城,还与魏人开战。”

项少龙大喜道:“这么说,信陵君确是真心对待雅儿。”

纪嫣然道:“应是如此,否则雅夫人怎舍得项郎你呢?唉!其实是夫人的心结作祟,她因曾出卖过乌家,所以很怕到咸阳来面对乌家的人,她曾多次为这事流泪痛哭,致致是最清楚的,只是不敢告诉你吧!”

项少龙反舒服了点,至少赵雅的见异思迁,并非因她水性杨花。

纪嫣然续道:“吕不韦当然不肯放弃赵魏交恶的机会,立即遣蒙将军入侵魏境,争利分肥,攻取魏国的高都和汲县两处地方,可惜他野心过大,同时又命王龄攻打赵人的上党,硬迫魏赵化干戈为玉帛,照我看凭信陵君的声望,定可策动六国的另一次合纵。”

项少龙不解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吕不韦这么急于攻打赵国,当日我回咸阳,他还说会同时对韩赵用兵,结果只是攻打赵人,放过韩国,令人难解。”

纪嫣然笑道:“为何我的夫君忽然变蠢,这是一石数鸟之计,晶后是韩人,现在赵国大权在握,说不定会与韩国合并,成为一个新的强大王国,吕不韦怎容许有这种事情出现,所以猛攻赵国,务求削弱赵人力量。兼之孝成王新丧,李牧则在北疆抵御匈奴,廉颇又与燕人交战,此实千载一时的良机,吕不韦岂肯放过?”

项少龙一拍额头,道:“我的脑筋确及不上纪才女,说不定还是姬后的意思,她和大王最恨赵人,怎也要出一口气。”

纪嫣然道:“胜利最易冲昏人的头脑,若让六国联手,吕不韦怕要吃个大亏,那时他又会想起项郎的好处。”

项少龙望往漫空飘舞的雪粉,脑内浮现六国联军大战秦人的惨烈场面。

冬去春来,每过一天,项少龙便心惊一天,怕听到庄襄王忽然病逝的消息。根据史实,他登基后三年因病辞世,到现在已是头尾整整三年。这天乌应元和乌卓由北疆赶回来,到牧场立时找了滕翼、荆俊、蒲布、刘巢、乌果和项少龙众乌家领袖去说话,刚由关中买货回来的乌廷威,亦有参与这次会议,除陶方因要留在咸阳探听消息外,另外还有乌应元的两位亲弟乌应节和乌应恩,乌家的重要人物可说差不多到齐。各人知乌应元有天大重要的事情公布。在大厅依席次坐好,门窗给关起来,外面由家将严密把守。

乌应元的一族之长叹道:“少龙与吕不韦的事,乌卓已告诉我,少龙切勿怪他,你大哥终须听我这做家长的话。”

乌卓向项少龙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乌廷威等直系的人均脸色阴沉,显已风闻此事。严格来说,项少龙、滕翼等仍属外人,只是因项少龙入赘乌家,滕翼、荆俊又与乌卓结拜为兄弟,更兼立下大功,故被视为乌家的人。蒲布、刘巢则是头领级的家将,身份与乌果相若。

乌应元苦笑道:“我们乌家人强马壮,擅于放牧,难免招人妒忌,本以为到大秦后,因同根同源,可以相安无事,岂知却遇上吕不韦这外来人,尤可恨者是我们对他忠心一片,又为他立了天大功劳,岂知换来的只是绝情绝义的陷害,若非少龙英雄了得,早惨死洛河之旁。先父有言,不能力敌者,唯有避之而已矣。”

乌应节道:“国之强者,莫如大秦,我们还有什么可容身的地方?”

乌应恩也道:“六国没有人敢收容我们,谁都不想给吕不韦找到出兵的藉口。”

一直与项少龙嫌隙未消的乌廷成道:“吕不韦针对的,只是少龙而非我们乌族,为大局着想,不若……”

乌应元脸容一沉,怒道:“住嘴!”

项少龙与乌卓对望一眼,均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两句话的至理。

乌廷威仍不知好歹,抗议道:“我只是说少龙可暂时避隐远方,并不是……”

乌应元勃然大怒,拍几怒喝道:“生了你这忘情背义、目光短少如鼠的儿子,确是我乌应元平生之耻,给我滚出去,若还不懂反思己过,以后族会再没有你参与的资格。”

乌廷威脸色数变,最后狠狠瞪项少龙一眼,愤然去了,厅内一片难堪的沉默。乌应节和乌应恩两人眉头深锁,虽没有说话,但显然不大同意乌应元否决乌廷威的提议。项少龙大感心烦,他最大的力量来自乌家,若根基动摇,他再没有本钱。以他的性格,若不是有小盘这心事未了,定会自动接受离开秦国的提议,现在当然不可以这么做。

乌卓打破僵持的气氛道:“此回我和大少爷远赴北疆,是要到塞外去探察形势,发觉那处果然别有天地,沃原千里,不见半片人迹,若我们到那处开荒经营,将可建立我们的王国,不用像现在这般寄人篱下,仰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乌应恩色变道:“大哥千万慎虑此事,塞外乃匈奴和蛮族横行的地方,一个不好,说不定是灭族之祸。”

乌应元道:“我乌家人丁日盛,每日均有出生的婴儿,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唯有建立自己的国家,方是长远之计,趁现在诸国争雄,无力北顾,正是创不朽之业的最佳时机,何况我们有项少龙、滕翼如此猛将,谁敢来惹我们?”

乌应节道:“建族立国,均非一蹴可成的事,大哥须从长计议,现在大王王后对少龙恩宠之极,吕不韦应不敢公然对付我们。”

乌应元容色稍缓,微笑道:“我并没有说现在走,此回到北疆去,曾和少龙的四弟王翦见面,坦诚告知他我们的情况。王翦乃情深义重的人,表示只要他一天镇守北疆,会全力支援我们。居安思危,我们便用几年时间,到塞外找寻灵秀之地,先扎下根基,到将来形势有变,可留有退路,不致逃走无门,束手待毙。”

乌应节道:“不若请少龙去主持此事,那就更为妥当。”

膝翼等无不心中暗叹,说到底,除乌应元这眼光远大的人外,其他乌系族长,均是只图逸乐之辈,舍不得离开丰饶富足的大秦。

乌应元脸色一沉道:“那岂非明着告诉吕不韦我们不满此地吗?若撕破脸皮,没有少龙在,我乌家岂非要任人宰割。”

乌卓插嘴道:“创业总是艰难的事,但一旦确立根基,将可百世不衰,我们现在虽似是不得以而为之,说不定可因祸得福。到塞外开荒一责,交由我去办,凭我们几位兄弟一手训练出来的一千乌家军,纵横域外虽仍嫌力薄,自保却是有余,各位放心。”

乌应元断然道:“就此决定,再不要三心两意,但须保持高度机密,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以家法处置,绝不轻饶。”转向乌卓道:“你去警戒那畜牲,令他守秘,否则休说我乌应元不念父子之情。”

敲门声响,一名家将进来道:“吕相国召见姑爷!”

众人齐感愕然。吕不韦为何要找项少龙呢?

项少龙、滕翼、荆俊偕同十八铁卫,返回咸阳,立即赶往相国府,途中遇上数十名秦兵,护着一辆马车在前方缓缓而行。

项少龙不知车内是哪个大臣,不敢无礼抢道,惟有跟在后方,以同等速度前进。前方带头的秦兵忽地一声令下,马车队避往一旁,还招手让他们先行。项滕两人心中大讶,究竟谁人如此客气有礼,偏是帘幕低垂,看不到车内情形。

荆俊最是好事,找得队尾的秦兵打听,驰上来低声道:“是咸阳第一美人寡妇清!”

项少龙回头望去,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项少龙很想能先碰上图先,先探听吕不韦找他何事,却是事与愿违!

在书斋见到吕不韦,这个正权倾大秦的人物道:“少龙你为何如此莽撞,未向我请示,竟向大王提议任徐先这不识时务的家伙作左丞相,破坏我的大计,难道我走开一阵子都不行吗?”

项少龙早知此事瞒他不过,心中早有说辞,微笑道:“那时大王要立即决定人选,相国又不知何时归来,可是少龙的提议却是绝对为吕相着想,只有让秦人分享权力,才能显出吕相胸怀广阔,不是任用私人之辈。这么一来,秦廷谁还敢说吕相闲话?”

吕不韦微一错愕,双目射出锐利的神光,凝神看他好一会,才道:“少龙推辞了这仅次于我的职位,是否亦为同样的理由呢?”

项少龙知他给自己说得有点相信,忙肯定地点头道:“吕相对我们乌家恩重如山,个人荣辱算得什么?”

吕不韦望往屋顶的横梁,似乎有点儿感动,忽然道:“我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吕娘蓉,就把她配与你吧!好补替倩公主的位置。”

蓦地里,项少龙面对一生人中最艰难的决定。只要他肯点头,吕不韦将视他为自己人,可让他轻易捱到小盘二十一岁行加冕大礼,正式成为秦国之君,再掉转枪头对付这奸人,乌家也可保平安无事。但亦只是一点头,他便要乖乖做大仇人的走狗,还加上吕娘蓉这沉重的心理负担,对深悉内情的纪嫣然等更是非常不公平。吕不韦乃此时代最有野心的奸商,绝不会做赔本生意。现在既除去以阳泉君为首的反对党,项少龙又得秦王秦后宠爱,除之不得,遂收为己用。招之为婿的方法,确是高明的一着。

项少龙猛一咬牙,跪拜下去,毅然道:“吕相请收回成命,少龙现在心如死灰,再不想涉及嫁娶之事,误了小姐的终生。”

吕不韦立时色变,正要迫他,急密的敲门声传来,一名家将滚进来伏地跪禀道:“相爷大事不好,魏人信陵君率领燕、赵、韩、楚、魏五国联军,大破我军于大河之西,蒙大将军败返函谷关,联军正兵临关外。”

这句话若晴天霹雳,震得两人忘记僵持的事,面面相觑。

吕不韦跳了起来,道:“此事大大不妙,我要立即进宫晋见大王。”

看着他的背影,项少龙记起纪嫣然的预言,想不到竟然应验,也使他避开与吕不韦立即撕破脸皮的危机。

项少龙和滕翼等离开相府,不敢在秦朝危机临头的时刻,不顾离开,遂往乌府驰去,好留在咸阳等候消息。

刚踏入门口,陶方迎上来,神情古怪道:“有个自称是少龙故交的汉子在等你,他怎知你今天会回来呢?”

项少龙心中大讶,独自到偏厅去见不速之客。那人带着遮阳的竹帽,背门而坐,身量高颀,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背影确有些眼熟,却怎也想不起是何人。那人听到足音,仍没有回头。项少龙在他对面坐下,入目是满腮的须髯,却看不到被竹帽遮掩的双眼。他正要询问,怪人缓缓挪开竹笠。

项少龙大吃一惊,骇然道:“君上!”

龙阳君虽以须髯掩饰“如花玉容”,眉毛加浓,可是那对招牌凤目,仍使项少龙一眼认他出来。

两人对视一会,龙阳君微微一笑道:“董兄果是惦念旧情的人,没有舍弃故人。”

项少龙苦笑道:“终瞒你不过。”

龙阳君从容道:“董马痴怎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轻易死掉,项少龙更不会完全没出过手便溜回咸阳,我还特别派人到楚国印证此事,刚好真的董马痴全族被夷狄杀害,别人或会以为那是疑兵之计,但我却知道真的董马痴确已死掉,假的董马痴仍在咸阳风流快活,否则赵致不会溜回咸阳会她的夫郎。”

项少龙早知骗他不过,叹道:“信陵君刚大破秦军,君上可知此来是多么危险?”

龙阳君道:“怎会不知道?我正因秦军败北,不得不匆匆赶来。”

项少龙道:“雅夫人好吗?”

龙阳君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由怀里掏出一只晶莹通透的玉镯,柔声道:“是赵雅托我交你之物,以示她对你的爱永不改变,永恒如玉,只是限于环境,又不愿令你为难,忍心不到咸阳来寻你,希望你明白她的苦心。”

项少龙把玉镯紧握手里,心若刀割。好一会后,沉声道:“君上来此,有何贵干?”

龙阳君道:“还不是为了被软禁在咸阳作质子的敝国太子增,此次秦兵大败,秦人必会迁怒于他,杀之泄愤。我们大王最爱此子,奴家惟有冒死营救。”

项少龙想起战败国求和,惯以王族的人作质子为抵押品,秦国战无不胜,可能各国均有人质在咸阳。不禁头痛起来,道:“君上想我项少龙怎样帮忙。”

龙阳君道:“现在秦君和吕不韦对项兄宠信有加,只要项兄美言两句,说不定可保敝国太子增一命。”

项少龙断然道:“君上放心,冲着我们的交情,我会尽力而为。”

口上虽是这么说,但想起吕不韦愈来愈明显的专横暴戾,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龙阳君立即喜上眉梢,正要感谢,陶方进来道:“大王召少龙入宫议事。”

项少龙长身而起,改口道:“龙兄请留在这里等候消息。”

又向陶方说了几句要他照拂客人的话,匆匆入宫。

秦宫的宫卫统领安谷傒破天荒首次在宫门候他,把他领往后宫庄襄王处理公务的内廷去,态度颇为客气,使他有点受宠若惊。安谷傒高俊威武,年纪在二十五、六间,虽非嬴姓,却是王族的人。能当得上禁军大头领的,多少和王室有点血缘关系,在忠诚方面无可置疑,以吕不韦的呼风唤雨,亦不能使手下打进这系统去,否则将可操纵秦君的生死。安谷傒对项少龙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到内廷宏伟的宫阙外,忽地低声道:“项太傅一力举荐徐将军当左丞相,我们禁卫非常感激。”

项少龙呆了一呆,终明白其中的变化。徐先乃秦**方德高望重的人,却受到吕不韦的排挤,项少龙把他推介,自然赢得军方的好感。两人步上长阶,守卫立正敬礼,令项少龙亦感风光起来,这种虚荣感确是令人迷醉。安谷傒把他送至此处,着守卫推开大门,让他进入。

踏入殿内,项少龙吓了一跳。只见庄襄王高踞大殿尽端两层台阶之上的龙座,阶下左右分立五、六名文臣大将。右边居首的当然是右丞相吕不韦、左边则是硬汉徐先,其他的人里,他只认得大将王陵、关中君蔡泽、将军杜壁,都是在与王翦比武时见过面的,三人均为秦室重臣,其他五人不用说官职身份均非同小可。项少龙依礼趋前跪拜。

庄襄王见到他心生欢喜,道:“项太傅平身!”

项少龙起来后,吕不韦抢着为他引介诸人,当然是要向众人表示项少龙是他的心腹。他认得的三人中,王陵和杜壁均为军方要人,与王龁、徐先在军方有同等级的资历。蔡泽则是吕不韦任前的右丞相,为人面面俱到,故虽被吕不韦挤下来,仍受重用。至于其他五人,仅居徐先下首的赫然是与王龁和徐先并称西秦三虎将之一的鹿公,中等身材,年纪在五十许间,长得一把长须,眉浓发粗,眼若铜铃,身子仍极硬朗,见到项少龙,灼灼的目光打量他,神态颇不友善。另四人分别为左监侯王绾、右监侯贾公成、云阳君嬴傲和义渠君嬴楼,后两人是王族直系的人,有食邑封地。人人表情木然,大多对项少龙表现出颇为冷淡的态度,竟连理应感激他的徐先亦不例外,只有蔡泽和王绾仍算客气。紧急会议云集咸阳最高层的大臣名将,可见形势多么危急。秦人最忌是东方诸国的合纵,而这次信陵君只凭五国之力,便大败秦军,可见秦人的恐惧,是绝对有根据的。

项少龙自知身份,退到吕不韦那列的末席,学众臣将般肃手恭立。

庄襄王仍像平时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柔声道:“少龙可知寡人急召卿来,所为何事?”

项少龙心叫不妙,这个军事会议开了至少两个时辰,应已得出应付眼前困局之法,这么召自己前来,不用说是极可能要派自己领军去应付五国联军。由此可见吕不韦表面虽权倾大秦,但在军中势力仍然非常浅薄,蒙骜兵败,除他项少龙外再无可用之将。自己虽曾展示军事的天份,始终未曾统率过以十万计的大军,与敌对决沙场,难怪与会诸人有不满的表情。

项少龙恭敬道:“请恕微臣愚鲁!”

徐先道:“大王请三思此事!”

其他鹿公、贾公成等纷纷附和,劝庄襄王勿要仓卒决定。

将军杜壁更道:“五国联军锐气方殷,若弃函谷关之险,妄然出战,一旦败北,恐函谷关不保,那时联军长驱直进,大秦基业怕要毁于一旦,此刻实宜守不宜攻。”

吕不韦脸色阴沉之极,冷冷道:“我们此回之败,实因敌人来得突然,以致措手不及,此次既有备而战,将完全是另一番情况。”

鹿公冷哼道:“信陵君乃足智多谋的人,当年曾破我军于邯郸城外,前车可鉴,右相国怎可就得这般容易。”

徐先接口道:“我军新败,锐气已挫,纵是孙武复生,怕亦要暂且收敛,大王请三思。”这是他第二趟请庄襄王三思,可知他反对得多么激烈。

吕不韦不悦道:“太原郡、三川郡、上党郡关系我大秦霸业的盛衰,若任由无忌小儿陈兵关外,三郡一旦失守,彼长我消,更是不利,大王明察。”

庄襄王断然道:“寡人意已决,就任命……”

在这决定性的时刻,殿外门官唱道:“魏国太子魏增到!”

吕不韦冷然道:“不杀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庄襄王正要下令押太子增进来,项少龙大骇扑出,下跪叩首道:“大王请听微臣一言。”

包括庄襄王和吕不韦在内,众人无不惊奇地看着跪伏地上的项少龙。事实上项少龙并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只知若让太子增进殿,被庄襄王下以处死的命令,那他就有负龙阳君所托。他和龙阳君的关系非常复杂,可是只要他开口请求,便感到必须为他办到。只冲着他维护赵雅一事,就义不容辞。

庄襄王讶道:“少龙想说什么?”

项少龙心中叫苦,脑际灵光一闪道:“微臣刚才听到的,无论主攻主守,均有得失风险,所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让大王不费一兵一卒,立可解去函谷关之危。”

众人大讶,不知他有何妙法。

庄襄王对他最有信心,所以同意吕不韦荐他领军出征之议,欣然道:“快说出来给寡人参详。”

项少龙道:“这次五国之所以合纵成功,兵临关下,关键处全系于无忌公子一人身上,此人若去,联军之围不战自解,太原三郡可保安然。”

众人无不点头,连吕不韦都恨不得他有两全其美之法,他虽一力主战,其实是孤注一掷,如若再败,就算仍能守住函谷关,他的地位亦将不保。

项少龙道:“当日微臣曾到大梁……”一五一十的,把信陵君要借他刺杀安厘王一事说出来,然后道:“只要微臣把此事告诉太子增,让他回国说与魏王晓得,魏王必心生惧意,怕魏无忌凯旋而归,乘势夺其王位,在这情况下,当会把魏无忌召返国内,夺其兵权,如此联军之围,不攻自破。”

众人听得不住点头称许,信陵君魏无忌与魏王的不和,天下皆知,当年信陵君盗虎符救赵,便要滞留邯郸,不敢回魏,只因秦人攻魏,安厘迫不得已下央信陵君回去,若说安厘不忌信陵君,是没人肯相信的。秦人一向爱用反间之计,白起攻长平,以反间之计,中伤廉颇,使孝成王以赵括代廉顿,招来长平惨败。小小一个反间计,有时比千军万马还要厉害。

徐先皱眉道:“项太傅的提议精采之极,可足本相仍有一事不解,若这样明着放魏增回去说出这番话来,岂非谁都知道我们在用反间计吗?”

杜壁也道:“此计虽好,却很难奏效。”

项少龙一点不奇怪杜壁为何特别针对他,因他一向属于拥秦王次子成蟜的阵营,只不知是否因他身份崇高,并不因阳泉君一事受到株连,以吕不韦赶尽杀绝的手段,当然不会因心软而放过他,可知此人定有凭恃。

项少龙道:“三天前,魏国的龙阳君派人来游说微臣,希望微臣为太子增美言两句,保他性命。假若微臣卖个人情,与龙阳君的人合作,助太子增偷离咸阳,同时又把信陵君之事诈作无意中泄露与他知道,反间之计,可望成功。”

庄襄王赞叹道:“少龙果不负寡人期望,此计妙绝,就如你所说,由你全权去办。”

徐先等最希望是不用出关与敌硬拚,吕不韦亦乐得不用冒险,于是皆大欢喜,转而商量如何可令太子增不起疑心的妙计。一切商量妥当,庄襄王把太子增召进来,痛斥一顿,吕不韦提议把他处决。太子增吓得脸青唇白,软倒地上,项少龙出而求情,力数信陵君的不是,顺势在庄襄王询问下,把信陵君当日的阴谋说出来。最后当然饶过太子增的小命,只令他不准踏出质子府半步,听候处置。

庄襄王和吕不韦仍留在内廷商议,项少龙借口要去联络龙阳君的人,与其他大臣一起离开内廷。诸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善,只有杜壁在众人赞赏项少龙时,一言不发的离开。鹿公、徐先两人扯项少龙一道离去。

鹿公忽道:“你为何向大王举荐徐大将军呢?”

项少龙想不到老将如此坦白,尴尬地道:“只因为徐将军乃不畏权势的好汉子,就是这样。”

徐先肃容道:“项少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徐先至少学不到太傅视功名权位如浮云的胸襟,当日只要你肯点头,就是我大秦的左丞相,今天你若肯点头,现在你已是三军之帅。”

忽然间,项少龙知道自己赢得军方人士的尊敬,此事突如其来,教他难以相信。

快来到停放车马的外广场,一个宫娥跪倒道旁,道:“项太傅请留一步说话。”

徐先两人均知他与王后太子关系密切,还以为王后来召他,两人表示要约一晚和他宴会共欢后,先一步走了。项少龙也当是朱姬派人来截他,心中苦笑,宫娥递上一个精致的漆盒,立即告退。项少龙打开漆盒,芳香扑鼻而来,盒内有张摺叠得很有心思的丝笺,打开一看,上面疏密有致地布着几行秀丽潇洒的秦棣字体,下面署名琴清。

他又惊又喜,还以为美女和他私通款曲,看毕始知琴清想约纪嫣然到她家中小住几日。既松一口气,又禁不住有点失望,心情矛盾之极。到与滕翼等会合后,脑海中仍浮动她风姿优雅,谈吐温娴的音容玉貌。

回到乌府,立即到上房找龙阳君。

龙阳君听他把整件事和盘说出,讶道:“既是反间之计,为何却要说出来给我听?”

项少龙耸肩道:“君上这么信任我,我怎忍心骗你。”

龙阳君道:“信陵君想刺杀大王,是否确有其事?”

项少龙点头道:“倒是不假。”

龙阳君道:“那就成了,你虽说是反间计,却极有可能发生,秦人既闭关不出,信陵君迟早无功而退,迟些早点,没有分别,经此一役,天下应有一段平静的日子,目下当务之急,是要把太子弄回大梁去,少龙你定要做得似模似样,那你我都可立个大功。”

项少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龙阳君一向与信陵君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此可扳倒信陵君的妙法,他怎肯放过。信陵君是杀害小昭诸女的幕后主持人,他恨不得捅他两剑,唯一担心的,是怕赵雅受到株连。

龙阳君何等精明,看穿他的心意道:“无忌公子名震六国,大王怎也不敢处死他,且亦非那么容易,只会夺他兵权,让他投闲置散,无论如何,我会保着赵雅。”

项少龙放下心事,与龙阳君商量行动的细节,就在当夜“无惊无险”地由龙阳君和他的人一手包办,把太子增救出咸阳,还拥有过关的正式文书,逃返魏国去。项少龙为躲避吕不韦重提婚事,连夜溜回牧场。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开始与三位娇妻和田氏姊妹两婢回复以前有说有笑的欢乐日子。善兰瓜熟蒂落,产下一子,如诺赠给项少龙,更是喜上添喜。

在充盈欢乐气氛的时刻里,牧场忽来了个不速之客,赫然是图先。相府的大管家神情出奇地凝重,坐下后叹气道:“这次糟了!”

项少龙大吃一惊,暗忖以图先这么沉稳老到的人,也要叫糟,此事必非同小可,忙追问其详。

图先道:“令舅昨晚到相府找吕不韦,谈了足有两个时辰,事后吕不韦吩咐吕雄和我派人监视你的动静,还大发脾气,臭骂你一顿,说你不识抬举,又举荐徐先作左丞相,看来令舅对你必然没有什么好话。”

这次轮到项少龙脸青唇白,忙使人把岳父乌应元和滕翼请来,说出这件事。

乌应元拍桌大骂道:“忤逆子竟敢出卖家族,我定要以家法把他处死。”

滕翼的脸色亦变得非常难看,若吕不韦有心对付他们,确是非常头痛的事。

图先道:“究竟廷威少爷向吕不韦说过什么话?假若吕不韦知道整件事情,应该会避忌我,甚或立即把我处死,不会像现在般仍着我为他办事。”

乌应元整个人像忽然苍老近十年,颓然叹道:“幸好我早防他们一手,只说吕不韦这人表面看来豁达大度,其实非常忌材,不大可靠。现在少龙得大王王后爱宠,恐会招他之忌,所以必须早作防范,留好退路。至于细节,却没有告诉他们。”

滕翼沉声道:“我看廷威少爷仍没有那么大胆,此事或有族内其他长辈,所以未调查清楚,切勿轻举妄动。”

图先点头道:“滕兄说得对,假若抓起廷威少爷,必会惊动吕不韦,那他就知有内鬼。”

乌应元再叹一口气,目泛泪光。乌廷威毕竟是他亲生骨肉,故伤心欲绝。

图先续道:“以吕不韦的精明,见少龙你出使不成回来,立即退隐牧场,又准备后路,必然猜到给你识破他的阴谋。此事若泄漏出来,对他的影响非同小可,他绝不会放过你们。”

乌应元拭掉眼泪,冷哼道:“现在秦廷上下对少龙另眼相看,我们乌家牧场又做得有声有色,他能拿我们怎样?”

图先道:“新近吕不韦招纳了一位著名剑手,与以前被少龙杀死的连晋同属卫人,听说两人还有师兄弟的关系。此人叫管中邪,生得比少龙和滕兄还要粗壮,论气力可比得上嚣魏牟,剑法骑术则犹有过之,有以一挡百之勇,人又阴沉多智,现在成为吕不韦的心腹,负责为他训练家将,使吕不韦更是实力倍增,此人不可小觑。”

滕翼和项少龙均感头皮发麻,若此人比嚣魏牟更厉害,恐怕他们都不是对手。当日之所以能杀死嚣魏牟,皆因先用计射他一箭,否则胜负仍是难以预料。

乌应元道:“图管家和他交过手吗?”

图先苦笑道:“和他玩过几下子,虽没有分出胜负,但图某自知远及不上他,否则哪会把他放在心上。”

三人无不动容,要知吕府芸芸家将中,图先一向以剑术称冠,假若连他也自认远及不上管中邪,可知他是如何厉害。

滕翼道:“吕不韦既得此人,说不定会在宴会的场合借表演剑法为名,迫少龙动手,再借失手为藉口,杀害少龙。既非私斗,秦人在宴会比武又视同家常便饭,既成事实,恐大王难以怪他。

乌应元倒对项少龙充满信心,当然因他不知道嚣魏牟的厉害。冷笑道:“少龙是那么容易杀死的吗?不过以后出入倒要小心点。”

项少龙暗忖一日未和吕不韦正式反脸,很多事避无可避,叹道:“吕不韦四处招揽人材,还有什么其他像样的人物?”

图先道:“论文的有个叫莫傲的人,此人才智极高,见闻广博,但心术极坏,使人假扮阳泉君偷袭你们的主意,可能是出自这人的坏心肠。他更对医药之道极有心得,先王之死,应是由他下手配制毒药。”

滕翼皱眉道:“这事你也不知道吗?”

图先叹道:“莫傲娶了吕雄的妹子,可算是吕不韦的亲族。这种天大重要的事,除他自己的族人外,连我这跟他十多年的亲信也瞒过,如今还设法削掉我的人,唉!”说到最后,露出伤痛怅惘的心情。

乌应元忍不住道:“图管家为何不像肖先生般一走了之?”

图先脸容深沉下来,咬牙切齿的道:“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我怎也要看他如何收场。幸好我尚对他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只要他一天不知道我识穿他的阴谋,他仍不会对付我,表面上,他还要摆出重情重义的虚伪样子。”

项少龙陪他叹一口气道:“刚才你说文的有这莫傲,那武的还有什么人?”

图先道:“还有三个人,虽及不上管中邪,但已是不可多得的一流好手,他们是鲁残、周子桓和嫪毐。”

项少龙剧震道:“嫪毐?”

三人同时大讶的瞪着他。

图先奇道:“你认识他吗?他虽是赵人,但三年前早离赵四处碰机会,后来在韩国勾引韩闯的爱妾,被韩闯派人追杀,被迫溜来咸阳,少龙理应没有机会和他碰过头。”

项少龙有口难言,在秦始皇那出电影里,嫪毐乃重要的奸角,勾搭朱姬后脱离吕不韦的控制,干扰朝政,密谋造反,这些事怎能对他们说呢?苦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这人的名字很怪吧1

三人仍怀疑地看他。

项少龙摊手道:“说实在的,不知为何我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嘿!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这么说,三人反而可以接受,无不心生寒意。滕翼本是一无所惧的人,但现在有了娇妻爱儿,心情自是迥然有异。

图先沉吟片晌道:“嫪毐很上心计,最擅逢迎吹拍之道,大得吕不韦欢心。兼之他生得一表人材,若玉树临风,妇人小姐见到他,就像饿蚁见到蜜糖。在咸阳里,他是青楼姑娘最欢迎的人。”又道:“据说他天赋异禀,晚晚床笫征战仍不会力不从心,曾有连御十女的纪录。吕不韦最爱利用他的专长,着他勾引人家妻妾,探听消息。哼!这人是天生无情无义的人,也不知误了多少良家妇女的终身,若不是有吕不韦维护他,早给人杀掉。”

四人沉默下来,吕不韦招揽的人里,有着不少这类“奇人异士”,若和他公然对抗,确非一件愉快的事。

乌应元道:“图管家这样来找我们,不怕吕不韦起疑心吗?”

图先道:“这次我是奉他之命而来,邀请少龙三天后到咸阳相府赴宴。至于他为何宴请少龙,我却不知道,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乌大爷却不在被请之列。”

项少龙想起吕不韦迫婚的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走着瞧吧,有些事避都避不了的。”

乌应元道:“外忧虽可怕,内患更可虑。若不痛下决心,清理门户,将来吃大亏,将后悔莫及。”

图先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可让廷威少爷知道事情败露,甚至不妨反过来利用他制造假象,瞒骗吕不韦。”转向项少龙道:“吕不韦是我所见过最擅玩弄阴谋手段的人,咸阳内现在唯一能与他周旋的,只有你项少龙一人。你们乌家有廷威少爷的内忧,相府内亦有我图先,就让我们来与他分个高低。”

项少龙回复冷静,微笑道:“多余话我不说,只要我项少龙有一口气在,终会为各位被害死的弟兄和倩公主他们讨回公道的。”

项少龙回到后院,乌廷芳、赵致、纪嫣然和田氏姊妹正在弄儿为乐。项少龙虽心情大坏,仍抱起由纪嫣然取名宝儿的儿子,逗弄一会,看到众女这么兴高采烈,想起危难随时临身,不禁百感交集。

纪嫣然慧质兰心,看出他的不安,把他拉到一旁追问原因。

项少龙把乌廷威的事说出来,同时道:“最重要的是提醒廷芳,假若这小子问及出使的事,怎也不可把秘密透露给他知道。”

纪嫣然沉吟片晌,道:“我倒想到一个方法,是由廷芳之口泄露出另一种假象,廷威必会深信不疑,还会抢着把事情告诉吕不韦,说不定我们可把他骗倒哩!”

项少龙苦恼地道:“有什么谎话,可解释我们要到塞外去避开吕不韦呢?”

纪嫣然道:“吕雄是个可资利用的人,只要我们说猜到吕雄和阳泉君的人暗通消息,因而怀疑是吕不韦在暗中唆使,那吕不韦最害怕的事,便没有泄露出来。因为吕不韦最怕人知道的,是偷袭者根本不是阳泉君的人。”

项少龙喜得在纪嫣然脸蛋吻一口,赞道:“就这么办!有女诸葛为我筹划,还用担心什么?”

纪嫣然愕然道:“什么是女诸葛?”

项少龙又知说漏口,诸葛亮是三国的人,几百年后出世,纪才女当然不知道。

幸好这时赵致走过来,怨道:“柔姊真教人担心,这么久都不托人捎个信来,兰姊更怪她不来看她哩!”

项少龙想起善柔,同时想起赵雅,刚因纪嫣然的妙计而稍为放下的心情,沉重起来。安慰赵致两句,项少龙对纪嫣然道:“明天我们回咸阳,琴清不是约你去她家小住吗?我可顺道送你去。”

纪嫣然含笑答应,过去把乌廷芳拉往内轩,当然是要借她进行计划。项少龙不忍见乌廷芳知悉乃兄的坏事而伤心的样子,溜去找滕翼练剑。为了将来的危难,他必须把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中。在这战争的年代里,智计剑术,缺一不可。未来十年,将会是非常难熬的悠久岁月。

次日正要起程往咸阳,发觉乌应元病倒。项少龙的岳丈一向身体壮健,绝少病痛,忽然抱恙,自然是给不肖子乌廷威气出来的。项少龙嘱咐乌廷芳好好侍奉他,忧心忡忡的和纪嫣然、滕翼、荆俊及十多个精兵团顶尖好手组成的铁卫,赶往咸阳,乌卓和一千子弟兵,离开牧场足有个多月,仍未有任何信息传回来,不过既有王翦照顾他们,项少龙不会担心。

次日清晨,进了城门,项少龙忍着见琴清的**,遣非常乐意的荆俊负责把纪嫣然送往在王宫附近的琴清府第去,自己则和滕翼返回乌府。刚踏入府门,见到乌廷威和陶方不知为什么事争执,乌廷威见项滕两人来到,冷冷打个招呼,怒冲冲的走了。

陶方摇头道:“真拿他没法!”

三人坐下,陶方道:“他前天向我要了五锭黄金,今天竟又迫我再给他五锭,我给他没要紧,但大爷责怪下来,谁负责任?哼!听说他最近几个月迷上醉风楼的婊子单美美,难怪挥金如土。冤大头永远是冤大头,他拿金子给人,人家却拿金子去贴小白脸。”

项少龙想不到这类情况古今如一,顺口问道:“哪个小白脸有这种本事,竟可让青楼的红阿姑倒贴他?”

陶方不屑道:“还不是吕相府的嫪哥儿,他自夸若用那条家伙抵着车轮,骡子也没法把车拉动,你们相信吗?”

项少龙和滕翼对望一眼,均感内有隐情。

前者沉声道:“是嫪毐吗?”

陶方愕然道:“你听过他吗?”

陶方仍未知乌廷威出卖家族的事,项少龙借机会说出来。

陶方听得脸色连变,叹道:“我早猜到有这种情况发生,自少龙你来乌家后,一直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忤逆子压着,他怎会服气?而且咸阳热闹繁华,要他离开前往塞外捱苦,更甚于要他的命。”

滕翼道:“看来吕不韦一直在利用他,否则嫪毐不会通过单美美来操纵乌廷威。我们要提高警觉,假设吕不韦害死乌爷,家业将名正言顺落在不肖子手里,加上其他长辈的,我们还怎能在乌家耽下去?”

陶方脸色倏地转白,颤声道:“少爷不致这么大胆吧!”

项少龙冷哼道:“色迷心窍,再加利欲薰心,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单是向吕不韦泄漏秘密,和实质的杀父没有什么分别。”

滕翼一震道:“记不记得图先曾提过的莫傲,最擅用药,害死了人,事后什么都查不到,这一手不可不防。”

陶方的脸色更难看,站了起来,道:“让我回牧场一趟,和大少爷谈个清楚。”

项少龙点头道:“岳丈正染恙卧榻,你顺便去看看他。”

陶方与乌应元主仆情深,闻言匆匆去了。他刚出门,王宫有内侍来到,传项少龙入宫见驾。项少龙那盏茶尚未有机会喝完,立即匆匆入宫。

甫抵王宫,禁卫统领安谷傒迎上来道:“大王正要派人往牧场找你,听得太傅来了咸阳,倒省去不少时间。”

项少龙讶道:“什么事找得我那么急?”

安谷傒凑到他耳旁道:“魏人真的退兵1

项少龙记起此事,暗忖此回信陵君有难,不由想起赵雅。

安谷傒又道:“太傅谒见大王后,请随末将到太子宫走一转,李廷尉希望能和太傅叙旧。”

项少龙把李廷尉在心中暗念几次,终省起是李斯,欣然道:“我也很想见他哩!安统领现在一定和他相当厮熟。”

安谷傒领他踏上通往内廷的长廊,微笑道:“李先生胸怀经世之学,不但我们尊敬他,大王、王后和太子都佩服他的识见。”

项少龙心中暗笑,自己可说是当时代最有“远见”的人,由他推荐的人怎错得了。李斯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将来哪能坐上秦国第二把交椅的位置。这小子最管用的是法家之学,与商鞅一脉相乘,自然对正秦人的脾胃。廷尉虽职位低微,却是太子的近臣,只要有真材实学,又懂逢迎小盘,将来飞黄腾达,自是必然。左思右想之际,到了内廷的宏伟殿门前。

登上长阶,踏入殿内,庄襄王充满欢欣的声音传来道:“少龙快来,此回你为我大秦立下天大功劳,寡人定要重重赏你。”

项少龙朝殿内望去,只见除吕不韦和徐先两大丞相外,鹿公、贾公成、蔡泽、嬴楼、嬴傲、王陵等上次见过的原班权臣大将全来了,只欠一个对他态度恶劣的大将杜壁。

他忙趋前在龙廷前跪下,道:“为大秦尽力,乃微臣份内之事,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庄襄王笑道:“快起来!如此不动干戈,便化解破关之危,最合寡人心意。”

项少龙起来后,偷望吕不韦一眼,只见他眼内杀机一闪即没,堆起笑容道:“少龙就是这么居功不骄的人,不过少龙尚无军功,大王异日可差他带兵出征,凯旋归来,再论功行赏,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项少龙退至末位,正嘴嚼吕不韦刚才眼神透露出的杀意,暗忖明天相府宴会,要小心点才成,否则说不定真会给吕不韦借比试为名,活生生宰掉。不过刚才庄襄王说者无心的一番话,正显示出他不喜妄动干戈的和平性格,实与吕不韦的野心背道而驰。

只听鹿公呵呵笑道:“右相国的想法未免不懂变通,不费一兵一卒,立使魏人退兵,其他四国更难坚持,还不是立下军功吗?”

庄襄王开怀道:“鹿公此言正合孤意,各位卿家还有何提议?”

此刻只要不是聋的或盲的,均知庄襄王对项少龙万分恩宠,谁敢反对?商议一番,决定策封项少龙为御前都统兼太子太傅,与安谷傒同级,假设秦王御驾亲征,他和安谷傒将是傍侍左右的亲卫将,目前仍只是个虚衔,没有领兵的实权。众人纷纷向他道贺,在这情况下,项少龙可说推无可推,同时也知道,庄襄王的恩宠,进一步把他推向与吕不韦斗争的路上。以前就算对着赵穆这么强横的敌人,他也没有半丁点惧意。可是只要想起历史上清楚写着庄襄王死后那十年的光景,吕不韦一直权倾朝野,无人敢与其争锋,又自己不知会否栽在他手上,想想就头皮发麻,苦恼难解。此正为知道部份命运的坏处。

畅谈一番,庄襄王特别嘱咐项少龙今晚和他共膳,欣然离去,返回后宫歇息。项少龙更是心中叫苦,因为庄襄王并没有邀请吕不韦,摆明此回的功劳,全归他项少龙一个人。不过他也没有办法,和吕不韦虚与委蛇一番,往见李斯。

李斯搬到太子宫旁的客舍居住,见到项少龙,露出曾共患难的真诚笑意,谢过安谷傒,把他领进客舍的小厅堂去。

项少龙见他一洗昔日倒霉之气,脱胎换骨般神采飞扬,代他高兴道:“李兄在这里的生活当是非常写意。”

李斯笑道:“全赖项兄提挈,这里和相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若要我回到那里去,情愿死掉。”

这么一说,项少龙立知他在相府挨过不少辛酸,例如遭人排挤侮辱的那类不愉快事件。有位俏婢奉上香茗,返回内堂。项少龙见她秀色可餐,质素极佳,禁不住多看两眼。

李斯压低声音道:“是政太子给我的见面礼,还不错吧!”

项少龙听得心生感触,想当年小盘常对下女无礼,被母亲赵妮责怪,现在则随手送出美女。不过这小子尚算听教听话,依自己的指示善待李斯,还懂得以手段笼络人,真不简单。忍不住问道:“李兄认为太子如何呢?”

李斯露出尊敬的神色,低声道:“太子胸怀经世之志,观察敏锐,学习的能力又高,将来必是一统天下的超卓君主,李斯有幸,能扶助明主,实拜项兄之赐。”

这回轮到项少龙对李斯肃然起敬,自己对小盘的未来秦始皇信心十足,皆因他从史书预知结果。可是李斯单凭眼光,看出小盘异日非是池中之物,当然比他高明多了。

李斯眼中再射出崇敬之色,但对象却是项少龙而非小盘,正容道:“前天我陪太子读书,大王和王后来探太子,说起项兄曾提议一统天下后,外则连筑各国长城,内则统一币制、立郡县、开驿道、辟运河,使书同文、行同轨,确是高瞻远瞩,李斯佩服得五体投地。”

项少龙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被迫下“念”出来的一番话,庄襄王竟拿来作对小盘的教材,异日小盘奉行不误,岂不是自己拿历史来反影响历史,这笔糊涂账该怎么算?真正的谦逊几句,李斯向项少龙问起吕不韦的动静。

项少龙说罢,李斯道:“项兄不用担心,照我看大王对吕不韦的大动干戈,惹得五国联军兵临关下,开始颇有微言,大奸贼风光的日子该不会太长久。”

项少龙心中暗叹,任你李斯目光如炬,也不知庄襄王命不久矣。诚恳地道:“老天爷并不是每事都能如人所愿,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李兄只须谨记尽力辅助太子,其他的事不要理会。”

李斯不悦道:“项兄当我李斯是什么人,既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自当祸福与共,以后李斯再不想听到这种话。”

项少龙苦笑,小盘差人召他去见。两人均感相聚的时间短促,但既是太子有命,惟有依依惜别。项少龙虽树立很多敌人,也交到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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