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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械斗

木船在细雨中往西南方向行驶，一天一夜以后到达了与新宁县隔江相望的开平县水口埠。德轩一家在水口码头下了大船，又换小船渡过了潭江来到了新宁胥山。林天已在那里等候了。对于习惯了军旅生活了的他来说，一二百里的路程实在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在潭江渡口等船耗了几个时辰，他也许昨天晚饭前就已经到了。
林天的出现，让德轩感到十分意外。

林天微微笑着：“我没地方可去，所以来新宁看看你肯不肯收留我？”

德轩知道林天是要帮自己忙的，便摇摇头说道：“天哥，你没必要如此。陪我们来到这穷乡僻壤，何苦来哉呀？”

“德轩，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德轩把林天以周石的名义引见给父亲谭照和母亲谭冯氏。

谭照站起拱手道：“周先生此举乃雪中送炭。只是现在我们谭家真是家涂四壁，怕待慢先生了。”

林天也拱手答道：“大掌柜千万别这么说，少掌柜一直对我十分关照。这次谭和堂遭遇如此劫难，我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大家也别客气了，有什么要做的，就吩咐我行了。还有，大家也别再叫我周先生了，就叫我阿石吧！”

原来谭和堂的伙计都已遣散了，现在在谭家回乡的家人中，年轻男丁的只有德轩一人。虽然谭和堂和谭家已被查封，但负责监督的赵玄收了德轩和慧娟的银票，所以还是让谭家的人回家取了一些东西。因此这次回乡，谭家上下的行李还是不少。而从公益到谭氏老家所在的翠湖里，还有大半天的6路。德轩和林天在码头附近买了一些油条咸煎饼给大家作早餐，然后又雇了一辆大车，把谭照夫妇扶上了车，便沿着泥泞的道路启程向南而行了。

翠湖里是新宁腹地的一个小村。村子靠山，山上满是翠绿的竹林，在村旁有一个不大的小湖。湖水是由山上的两条小溪涧的水汇聚而成的。村子夹在竹林与小湖之间，故名翠湖里。与新宁许多村子不同，翠湖里是由几个姓氏家族混居而成的。其中谭家是村中的第一大姓，也是最早来到这个村子的。据谭氏族谱记载，谭太祖公是宋朝的一位官吏，在南宋末年为避战祸而从江浙一带经珠玑巷辗转来到了新宁翠湖里。以后数百年间，谭家在这里繁衍生息，逐渐成为了新宁县的名门大户之一。现在谭家的族长是谭照的四叔。他照看着谭照这一房在翠湖里的房产田地。

谭照一家回到翠湖里后，便马上来到了谭氏宗祠，给众位祖上的神主牌上了香，然后又拜见了年过八旬的四叔。四叔听到谭和堂竟然被官府查封，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大家感慨一番以后，四叔吩咐子侄给谭照整理已空置多年的房子，让谭照一家居住。

就这样，德轩随着父母在这个小村住了下来。

新宁县位于广州的西南，是一片靠海的丘陵山地。从古至今，这里都不是富庶之地。自宋元两朝开始，不少来自北方的移民由于各种原因移居至此，并在这里繁衍生息。可里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足以养活日逐增多的人口。俗语有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在新宁一带就有了不少人走水路下南洋或者到了更远的美洲，也有一些走投无路的结伙上山为盗……而在各个村落居住的人们，日子过得也不安宁。为争夺原来就不多的耕地，村落与村落之间，原居民与新近从北方移居此地的居民之间的争斗不断，死伤无数。这种情况可能很早就出现了，但成规模地在以新宁、开平、恩平为中心的四邑地区漫延开来，应该是在道光年间。此后的一百多年中，这种被后世称为“土客之争”的械斗一直持续着。

德轩并不常回乡，一年只是春秋两祭才回翠湖拜祭祖先。对于在家乡生的械斗，德轩只是略有所闻，知道的并不多。而翠湖里并不处于械斗的中心地区，但是随着“土客之争”的愈演愈烈，在翠湖里附近近些日子已开始出现了很多的外乡人。这些外乡人先是在村子外围的山边搭棚住下，然后自己开拓一些荒山野地，接着随着这些外乡人搭建的茅房越来越多，他们与原来翠湖里的乡民之间也产生越来越多的磨擦和矛盾。而双方次真正意义上的械斗生在不久前。起因很简单，德轩的堂兄谭德广家的一头耕牛跑到外乡人何家的莱地里嚼了几棵菜苗，于是何姓的外乡人便把德广的牛给扣住了。德广前去讨牛，对方却要德广赔偿整亩菜地，否则就要杀了他的牛。德广一气之下与姓何的打了起来。翠湖其他谭姓乡民闻讯赶到，也加入了战团。结果那个姓何的外乡人被打得遍体鳞伤，一家大小还被赶出了翠湖里。几天以后，那姓何的纠集了数十人来到了翠湖里，一场大规模的械斗次在这个宁静而美丽的小村展开了。

在德轩他们一家回到翠湖以后的第三天，上次被打跑了的外乡人又来了！

这天吃过午饭以后，德轩和林天正在天井里商量，准备到县城去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打散工的机会，帮补家用。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叫声：“他们又打来了！”

德轩和林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出大门，只见许多妇女正从村东往村里奔跑，而也有很多村里的青壮年人手持着锄头等农具向村东冲去。德轩并不知内情。他看到妇女中有他的堂嫂月桂，便拦住了她：“月桂嫂，生了什么事情？”

“德轩，你刚从省城回来不知道。这些外乡人可凶了……”月桂嫂气喘吁吁地连比划带说，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德轩。

德轩和林天对望了一眼，都感到事态严重，便随着其他村民向村东跑了过去。

在翠湖里东面有一块夹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河滩地，双方的械斗就这里展开。当德轩和林天赶到时，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而且都有不少人受伤倒地，正满身是血地呻吟着……

德轩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惨况，心急如焚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样打法会死人的！”

林天倒是见惯这种场面。此刻他一言不，冷静地审视着局势。

“不行！给制止他们！”说着，他急步奔了过去，跑到双方打斗的中心，大声叫道。“大家先请停手！听在下一言。”

两面的人都打得红了眼，哪里是德轩一句话能喝止的？！双方的打斗根本没有停顿，而且打得更凶了。

德轩浑然不顾自己身处险境，冲上前想拉开正在打斗的几个人，口里大声说着：“这样打要死人的！还有没有王法啦？夫子曰：……”

“曰你妈的！”德轩的话没说完，一个外乡人挥动着锄头吼叫着扑了上来。

德轩也顾不得“夫子曰”了，赶紧闪身躲过锄头的攻击，旋身一脚把那个外乡人踢出了数米之外。

与此同时，林天也遭到了三个外乡人的攻击。不过凭他的身手和功夫，就是再多几个这种只有一身蛮力的莽汉也靠近不了他。当然，林天也不想伤人，只是防护着自己不受伤，同时仍然在观察着战局。突然，他似乎现了什么，几步抢到德轩身边，一招把正在围攻德轩的两个外乡人击倒在地，然后他向德轩说：“德轩，看到溪边那人了吗？跟着我冲过去！”

德轩扭头往林天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溪边有一个人正叫喊着指挥着外乡人攻击村民。德轩立刻明白了林天的意图了。他与林天并肩向溪边闯了过去。从河滩到溪边距离并不很远，途中虽有不少外乡人阻挡，但两人还是迅接近了那里。

林天冲着那个人大喝道：“阿忠！你看看我是谁？还不让你的人停手？！”

那人一惊，望向林天，突然激动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林天，放声哭了起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的双方，突然看到这一情景，都有点愕然地停了下来，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林天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阿忠，先让他们停手吧！有什么等一会儿再说。”

阿忠回过身大声叫道：“都别打了！原来是自己人，都是误会！”

生在翠湖里的这场械斗，就这样在这叫声中停止了。

这个被林天称为阿忠的汉子，真实名字叫6阿忠，是林天早年在太平军的部下，曾经并肩血战，从广西一直打到天京。其间林天还曾经数次在战斗中救过阿忠的命。后来林天随翼王石达开离开了天京，而阿忠则一直留在天京一带，后来天京陷落，阿忠带着手下在江陵被清兵打散。他们只能往南而逃，一直跑到对太平军的追剿稍为松懈的南粤一带。其间他们的经历可谓九死一生，跑出来的三百多人，到此时只剩下三十人不到了。所以此时此刻，阿忠一见到情如兄弟的林天才会百感交集，放声痛哭起来。

阿忠让他的弟兄们罢手，又回过头与那帮外乡人中领头的说了几句，然后才回到林天身边。

林天把德轩介绍给阿忠认识，德轩和阿忠各自向对方拱手见礼。然后，德轩说道：“6先生，既然是一场误会，大家能收手罢兵，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在下家里是做药行营生的，小弟也略通医术。如不嫌弃，我想给你那些受了伤的兄弟看看。”

阿忠再次拱手：“谭公子仁义，在下感激不尽。”

德轩微笑回礼：“6先生客气了！”说完德轩便会同提着药箱闻讯赶到的孙半仙，一起向那些伤者走去了。

林天回头看着阿忠，也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活着就好！阿忠，坐下吧。说说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

阿忠在林天对面的岩石上坐下，把自己和兄弟们如何在天京突围，又如何在清兵的重重追杀之中死里逃生，最后逃到了广东的经过告诉了林天。

林天的经历其实与阿忠差不多，只不过他比阿忠跑了更多的路。他轻叹了一声：“能活着就不容易了。那你们为什么跑到这新宁县境来呢？”

“天哥，你没有听过平南王在新宁新会这一带活动吗？”

“平南王？”林天摇摇头。他知道在天国后期，身处清军重重围困之中的天王洪秀全为了稳定军心激励士气，6续封了数千个王，这平南王应该就是那时封的了。

“哦，对了。平南王封了还不到两年，难怪你不知道。这平南王叫黄德滋，好像就是新会一带的人。天京陷落前，他奉天王命率部南下，在粤北梅岭一线驻守。本来是想保证一旦天京失守，都各位王爷和其他人员可以有一条南下的道路。可没想到兵败如山倒……”阿忠沮丧地摇摇头。“后来听说平南王带着部属边打边退，前不久退到了新会新宁一带。”

“黄德滋？”林天想了想。“我想起来了。好像他原来是天地会的一个堂主，我们打长沙的时候，他带着几十个兄弟投的太平军。”

“对，就是他。”阿忠点点头。“天哥，你认识他？”

“没见过面，不过都是天地会的老弟兄就是了。”

“天哥，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是天地会的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太平军里天地会来的兄弟多了。当初的东王翼王都是天地会的堂主呢！当年我的师傅也是天地会的人。”林天回过头看着阿忠问道。“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

“听说有一两千人呢！”

“你的人没找到他们？”

“我带兄弟们在这附近转了好些日子了，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我们都不是这一带的人，言语又不通，实在没法子。眼看大家连吃的都没有了，我只能带着兄弟们帮这些外乡人打冤家，赚口饭吃。”阿忠无奈地说。

林天仰天长叹：“堂堂天国将士，竟然沦落到如此。”

阿忠无言以对。

林天站了起来，在河滩上踱了几步。他走到阿忠跟前，拍了拍阿忠的肩膀：“阿忠，我明白你很难。真的，我明白。”

阿忠红着眼，点点头。

“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天问道。

阿忠想了想，答道：“本来我想能找到平南王，也算大家有个倚靠。可现在……”

林天掏出几张银票递给阿忠：“我身上带着的银子也不多。这些你先拿着。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

阿忠犹疑了一下，也不推辞，接过了银票。

林天继续说：“不过这种帮人打冤家的事情，我看你们就别再干了。这些事本来就说不清谁是谁非。何必淌这浑水呢？”

阿忠点头应道：“你放心吧，天哥。”

“寻找平南王之事，应该继续。有什么消息，尽快通知我。”林天回过头去，河滩另一边上德轩和孙半仙正忙碌地为双方的伤者裹伤上药。“阿忠，我还有一事相求。”

“天哥，都是自己弟兄，说求字就见外了。”阿忠也站了起来。

“好。”林天点点头。“谭公子是我的兄弟。我想你去和雇用你的那些外乡人说说，以后不要再在翠湖一带闹事了。”

阿忠也点了点头：“应该没有问题。我可以说服那帮子外乡人。”

“这样最好。”

翠湖里在经历了这次的械斗以后就恢复了平静。那帮外乡人自然知道阿忠这一伙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倒戈相向帮着翠湖里，自己当然就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从此以后也不再敢来翠湖里闹事了。

德轩一家在家乡住了下来，田地原来就有远房亲戚耕种，一家大小虽然算不上富有，但总算衣食无忧。谭照老爷子仍然念念不忘谭和堂被查封之事，因此病情虽然稳定，可也没有好转。德轩和林天在附近闲逛了几天，两人一商量便决定到海边的广海去打一些散工，帮补一下家用。德轩回家跟父母一说，谭照便同意了，母亲谭冯氏一向就主张儿子应当到外面磨历一番，见见世面，而且这次他们去的广海墟还有一个她的师兄冯三峰照应，当然也不会反对了。于是，第二天德轩就与林天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拜别了谭照夫妇，启程离开了翠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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