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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展雄、胡宜秋别了文秉才,离开仙槎,催马西行,渡过鄱阳湖,一路趱程,越过幕阜山,已然出了江西,进入湖广境内。
二人乘船顺汨罗江而下。展望江景,廖展雄道:“秋妹,这汨罗江系战国时屈原殉难之处,因此每年五月初五各地游赛龙舟,以汨罗江一带最盛。”
胡宜秋道:“当年屈原被楚王放逐外游,写了许多爱国诗篇,堪为千古绝唱。后闻楚国郢都为秦军所破,屈原悲愤交集,愤楚王不重用己,为群小所惑,悲郢都既破,无家可归,感前途渺茫,遂投汨罗江而死。非其愚钝,势所迫耳。而今幸奸臣严嵩去位,抗倭之役再起,虽有阉贼徐公公之类掣肘,不过蚍蜉撼树而已;我血肉儿女当奋勇杀敌,平倭之期,指日可待。虽在人为,势所使然。雄哥,你说是也不是?”
廖展雄笑道:“极是,极是!”
说笑之间,船已驶入洞庭湖。这洞庭湖烟波浩瀚,横无际涯,楫帆往来,有如穿梭,沙鸥上下盘旋,翩翩起舞,像是在迎接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岸汀上野花的香味,随风飘送到远方。廖展雄站在船头,尽情领略,忽而吟道:
洞庭波万顷,
来往楫帆频。
迎客沙鸥舞,
风扬花更馨。
胡宜秋道:“好诗!雄哥武功超尘,文思也极敏捷,伊人如斯,小妹实是有幸之至。”话犹末了,脸上已飞起一片红云。
廖展雄见她当风而立,丰姿飒爽,那桃红色的面颊,经湖风一吹,弹指欲破,娇嫩欲滴,在万顷碧波衬映中,尤觉可人,不禁意荡神摇,把握着她那纤纤玉手,柔声道:“似秋妹这般红妆巾帼,英姿丽人,确是天下无从觅处,愚兄只怕匹配不上呢。”四眸相视,甜甜地笑了。
廖、胡二人横渡洞庭湖,沿沅江而上,适当顶风逆水,船行极是缓慢。
行了两天,遥见江右青山如黛,气势巍峨,廖展雄手指群山道:“秋妹,那便是武陵山了。武陵山与沅江平行走向,我们还须几天才能靠岸。”
木船继续溯行,风向转为东北,自背后吹来,船老大舍篙扬帆,行速加快,只两日便到辰州府。二人打听得蜈蚣岭在辰州府古丈县,而古丈县地处武陵山区,于是二人打发了船家,弃船登陆,在辰州府城歇了一夜,次日即向武陵山进发。
武陵山地处洞庭湖之西,东北、西南走向,山势逶迤起伏,绵亘数百里。由于山路崎岖,马儿行走艰难,二人时不时下马牵缰而行。
这日酉牌时分,廖、胡二人走近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廖展雄道:“秋妹,天色近晚,我们进村找一户人家歇歇脚,明天再走吧。”
胡宜秋道:“好。我也疲倦了。”
二人进了村,但见村口有一户人家,门首布旆高悬,迎风招展,布旆中间有一个斗大的“酒”字,两边有八个小字“太白遗风,兼营客店”,于是牵马走过去。
店主见来了客人,招呼道:“二位客官,用饭还是住店?”
廖展雄道:“我们在此住宿一晚,要两个房间。掌柜的,再给马加点草料。”走进房内,又道:“掌柜的,等会儿送些酒菜来。”
店主应道:“客官稍候。”牵马去了。
过了不大工夫,店主提一壶茶进来,道:“二位先用点茶,解解喝,下酒小菜拙妻已在调理,即刻便好。”言罢转身出房,跨进店堂卖酒的柜台内,以待其他客人。
这家酒店立于辰州府至古丈县的山道旁,临山道有三间砖瓦结构的正屋。正屋中间是摆着一个卖酒柜台与两张饭桌的店堂,两边是客房,有门通向店堂。客房各有一扇窗户,通过窗户可看到户外的山道。正屋后面披了两间厢房,也是客房。右厢后接着厨房,再后还有一圈石墙,构成了一个不大的院子。因房舍依山而筑,地势从前至后逐渐升高,倒也别具一格。
斜阳残照里,廖、胡二人在东边客房饮酒聊天,透过窗户,远望西边山腰小溪里倒影的夕阳与逶迤而上的山路,饶有一番风趣。
二人远望间,忽见山腰有一个朦胧的黑点,渐渐向上移动。远时看得不太真切,近时已看明是两个人,一个人背靠背地驮着一个人,甚是古怪。
须臾,那人已走过酒店,只见他身穿一袭灰布衣衫,手里握一根哭丧棒,跨入店门,便将背上那黑衣人放了下来,顺手靠在门后,像放置一件用具一样。
店主起身道:“客官住店么?”
那灰衣人道:“麻烦给我一间僻静的房子。”
店主道:“晓得,客官随我来。”那灰衣人把门后的黑衣人背起,跟着店主向后面去了,大概是住在厢房。
一会儿店主送菜进来,廖展雄道:“请问掌柜的,刚才那人好生古怪,他家死人了么,为何拿一根哭丧棒?尤其古怪的是,他何以要将那黑衣人脸朝上地背着?在下见识浅陋,还望掌柜赐教。”
店主笑道:“客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那灰衣人在我们辰州一带山区称为‘尸赶’,就是赶尸的人,他背上那黑衣人是一具尸体。辰州多山,客死在此的人,若用棺木将其运回,走山路很是困难。贫穷人家运尸,多雇佣‘尸赶’,付足了银两,交待了地点,便会按期运到,价钱当然也是可观,但比起棺运,却便宜多了。‘尸赶’赶尸像赶猪一样,尸体在前,‘尸赶’在后,口念一种辰州符,手舞哭丧棒,不断地吆喝着,尸体就会一跳一跳地前行,十分省力。为了避人耳目,‘尸赶’一般昼宿夜行。那灰衣人许是见这段山路极少人迹,赶了一夜,又赶了一天,委实疲倦了,这才来客店投宿。他见接近村庄,不便再赶,于是只好将尸体背起;脸朝上背,是‘尸赶’们的规矩。”
胡定秋道:“殷富之家也雇佣‘尸赶’么?”
店主道:“有钱人家当然还是棺运,不会叫死者抛头露面的。”
胡宜秋道:“接待这样的客人是很晦气的,你们店家是不是要多收店钱?”
店主笑道:“都是收双倍的店钱,否则谁愿意接待这样的客人?”
廖展雄叹道:“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到你们辰州来可谓大开眼界了。”
哪知店主却道:“‘尸赶’们的行动十分隐诡,其实这种辰州符赶尸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人们谈论起来,总是讲‘听某某说’,于是越传越奇。或许是‘尸赶’们有意编造出来的,以招徕顾客,客官不可轻信。如蜈蚣岭的五毒道长使毒蛊伤人,也是一种辰州符。据说只要在辰州符上写明被害人的姓名、地址,将符用火烧了,便可驱使毒蛊伤人于千里之外。把养熟的的毒虫放出就近伤人,倒有可能,以符咒驱使毒虫伤人,依愚之见,或者是神秘其术,恫吓世人罢了。”
廖展雄听他说到五毒道长,待要问个究竟,忽听得门外有人吆呼“打酒”,店主说了声“客官慢饮”,转身而出,招呼那打酒的去了。
山区的夜风特大,从松林里穿过,形成松涛,呼呼之声在山间回荡着,吼叫着,拍打着窗纸哗哗的响,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这对廖、胡二人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有凄凉之感而已;况且这单调之声恰似催眠之曲,使二人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廖展雄被一阵呼叫声惊醒,倾耳细听,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他蓦地披衣出房,穿过店堂,径往后院。但见左厢房窗户映出微弱的灯光,呼叫声敢情是从那里发出的。
廖展雄纵至窗下,点破窗纸,向内窥视,在摇曳的豆黄色油灯下,看见那被店主称之为“尸体”的黑衣人,上身挺起,笔直地伸着双腿,坐于桌旁地上,而那灰衣“尸赶”却卷曲着身子,躺于床下,此时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廖展雄甚是诧异,拍开窗户,跳了进去,手摸“尸赶”鼻际,觉有微微气息,取一粒醒心丹填在他口内,站于一旁。一会儿那“尸赶”转醒过来,口道:“吓死我也!”
只见他一骨碌爬起来,走过去,一脚踢倒黑衣人,又重重地跺了两脚,恨恨道:“你这狗官,活着害人,死了还要害人!”
那“尸赶”转过身,见房内站着一人,正是日间在东客房饮酒的那个书生,情知是他救了自己,纳地叩头,咚咚作响,说道:“多谢大爷救命之恩,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小的终生难忘。我若是死了,我妻儿老小便断了活路,我一家上下都感你老人家恩德。”唠叨叩头不止。
廖展雄将他扶起,道:“这位大哥不必如此,有话好说。”此时胡宜秋、店主夫妇听到动静也赶了来。
店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尸赶”道:“我将这狗官平放在地上,也没吹灯,便上床睡了。睡得正自香甜,不知给什么响声惊醒,抬头一看,这狗官竟然坐起身来,我以为他变成僵尸前来害我,便吓昏过去,幸亏这位大爷救了我。”说着又要磕头,给廖展雄拉住。
胡宜秋将手放至黑衣人鼻前,确是没有气息,狐疑不解道:“这黑衣人俨然是一具尸体,何以会突然坐起身来?”
那“尸赶”道:“我曾听前辈同行说过,人死了断气不久,偶然为小猫、小狗之类所触,接到了阳气,有时会变成‘僵尸’而动起来。我赶了二十年的尸,也没见着,今天可巧碰上了。”众人甚是惊奇。
廖展雄道:“方才大哥跺了他两脚,骂他为‘狗官’,不知何故?”
那“尸赶”道:“这狗官原来是辰州府古丈县的知县,因勾结当地土司,欺压百姓,又接受贿赂,残害良善,遭到御史的参劾,落了个褫职戍边。他经此打击,一下子病倒了,卧床两月,便鸣呼哀哉。这狗官的狗儿子,从小受父母溺爱,是一个横行乡里的恶少。他老子死后,他老娘着他到古丈县,把老子的尸首运回原籍;家里也不是没有钱,他却将死鬼老子交给了‘尸赶’,自己顾上一顶小轿,先回去了。你说可恶不可恶?我看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话又说回来,也是这狗官的报应。”
廖展雄道:“是罗,我们南直隶庐州有一句俗话,叫做:‘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
众人见已然无事,便各自回房安睡。
东方刚刚露出曙色,廖、胡二人绝早起身,听店主说,那灰衣“尸赶”已走去多时了,他二人也不十分理会,只顾继续赶路。
武陵山区是苗、土家、汉三族杂居的地方,越往山里走,苗、土家族人渐渐地多起来。这日二人按马进了古丈县城,询问当地人,知离蜈蚣岭已然不远,于是决定在古丈县住下,再打听去蜈蚣岭的路径。
山区的小县城虽然不大,却也热闹,街上有很多苗、土家族民,摆着地摊,在那里叫卖兜售土产方物。廖、胡二人怕马踩了地摊,便下马牵缰,缓缓前行,一面游目四顾,希冀寻着一家客店。
二人举目望去,见一家门首围了许多人,嘁嘁喳喳,指手划脚,显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胡宜秋好奇心起,将马缰绳交给廖展雄,道:“雄哥,我去看看就来。”说罢挤进人群。
胡宜秋向屋内观看,只见一个土家族中年妇人与一个土家族少年,抱着床上一具尸体在那儿哭泣,口里还说些什么,叽哩咕噜,一丝儿听不懂。
正好旁边有一个汉族年轻人问一个老者,道:“我土家话不甚懂,大伯,那妇人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道:“她说女儿被土司抢了去,冤还没有伸,你夜来又遭此横祸,撇下我娘儿俩可怎么办啊?”
那年轻人道:“这杜老大死得好惨,浑身乌紫,七孔流血,听说背上还现一条尺许长的大蜈蚣,甚是奇异。”
那老者低声道:“这是被蜈蚣蛊伤害的。”
那年轻人道:“那是蜈蚣岭五毒道长做的手脚罗?”
那老者道:“小声点,不要让人听见了。”
那年轻人怒道:“残无人道!残无人道!”
那老者“嘘”了一声,两人不再说话。
胡宜秋怕廖展雄等得不耐烦,便挤了出来。廖展雄问道:“怎么回事?”
胡宜秋道:“死了一个土家族汉子,听说是给五毒道长的蜈蚣蛊害死的。”
廖展雄道:“什么是蜈蚣蛊?”
胡宜秋道:“我也弄不清楚,待会找个客店住下再打听吧。”凑巧斜对面就有一家客店,二人便走了进去。
廖、胡二人进得上房,店小二送上茶来。廖展雄道:“有劳小二哥,小二哥,你请坐。”
店小二垂手恭立,道:“客官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廖展雄道:“小二哥,对面那家门首围了许多人,究竟为的甚事?”
店小二支支吾吾,甚是为难。廖展雄递过去二两碎银子,道:“我们是从南直隶庐州来的,只是好奇,但讲无妨。”
店小二面有喜色,拉过银子,掩上房门,压低声音道:“对面住的是一户土家族人家,当家的叫杜老大,在街上做点小生意,带着妻子、两个儿女,生活倒也过得去。他女儿年方二九,生得千娇百媚,模样儿极好,已许字给城东土家族刘员外家的二少爷为妻,明年春天刘家就迎娶过门。不料前几天,城西门外葫芦寨的苗族土司进城,看见杜家姑娘年轻貌美,便向杜老大提亲,要纳她为妾。杜老大说女儿已许配了人家,哪能再允亲事?土司不依,命手下恶奴硬生生地把杜姑娘抢了去。”
胡宜秋道:“没有王法了么?杜家怎么不到衙门去告他呢?”
店小二道:“哪能不告呢?杜老大到县衙递了状纸,县太爷见状纸是告土司的,很感头痛,只是推衍道:‘待访查清楚了便办理此案。’这土司在方圆百十里内势力极大,县太爷也拿他没办法,平素里只好让他三分。”
廖展雄道:“难道土家族没有土司么?不能出面与他交涉?”
店小二道:“二位不知,这武陵山区是苗、土家、汉三族杂居的地方,苗、土家两族世代为仇,都划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古丈县是苗族的地段,从这里向北一百里,才是土家族的辖区,指望土家族土司干预,那是长鞭莫及的事。而辰州府所辖的地方官大多是汉人,苗、土家两族对汉人都存有陈见,他们的土司只是表面上与地方官虚于应酬,遇到两族间的纠纷,地方官却是束手无策。”
廖展雄道:“昨夜杜老大如此暴死,像是有人暗害的。”
店小二道:“我正要说这事呢。前任县太爷因勾结土司,欺压百姓,而被罢官戍边,生了一场病死了。这位新任县太爷怕蹈前任覆辙,收了杜老大的状纸,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葫芦寨交涉。那土司却矢口否认,说是‘杜老大大概看错了人,冤枉了本司。’县太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来。县太爷走后,据说土司以重金请了蜈蚣岭白云观的五毒道长,用蜈蚣蛊暗害了杜老大。土司害死了原告,县太爷又查不出凶手,这案便不了了之了。”
店小二顿了一下,又道:“土司虽然作恶,不过土司夫人与二少爷却是好人,经常瞒着土司,给受害人家送些银两,赔礼道歉,只是慑于土司淫威,无可奈何。”
廖展雄道:“鸡群里出此凤凰,倒也难得。”
胡宜秋问道:“小二哥,什么叫做蜈蚣蛊?”
店小二笑了笑,道:“这‘蛊’字是‘蠱’字的俗写字,‘蠱’字上面三个‘虫’字,下面一个‘皿’字,表示许多毒虫放在一个器皿内,让它们互相咬杀,最后剩下一个不死的毒虫便叫‘蠱’。若生存的是蛇,就叫‘蛇蛊’,生存的是蜈蚣,就叫‘蜈蚣蛊’。五毒道长用许多头号大缸养蛊,一口缸内少则放五百,多则放一千条毒虫,再用一口缸反扣上,让它们互相残杀,然后把剩下不死的毒虫养起来。由于其中多是蜈蚣蛊,所以那座山岭便称为蜈蚣岭。这些蛊养熟之后,听说只要画一张符帖,在上面写上被害者的姓名、住处,用火烧了,蛊就会在夜间飞出,将那人咬死。给什么蛊咬死,死者背上就会现出什么蛊的模印。杜老大背上呈现一条蜈蚣,说明他是给蜈蚣蛊咬死的。”
店小二舔了舔嘴唇,续道:“这五毒道长丧天害理,没了良心,谁只要肯给钱,他就替谁放蛊伤人,这些年来不知害了多少人。”
廖展雄道:“如此说来,五毒道长是地方上一条大毒蛊。”
店小二道:“谁说不是?只是没人敢碰他罢了。”接着道:“听说五毒道长最近在岭半腰上砌了一个大池子,挑选三条最利害的蛊放置池内,让它们咬斗,至今还没分出胜负呢。”
胡宜秋道:“那做什么用呢?”
店小二道:“这还用问,总是用来害人的。”
胡宜秋道:“这杂毛肯定会有报应的!”
店小二道:“客官说的是,只是能早一天报应就好了。”又道:“二位客官不知,那杜老大是个大好人,一生慈善,常周济穷苦人,却是死得太惨了。我闷在肚里气不过,便同客官多唠叨了几句,客官到外面千万不能乱讲呀!”
胡宜秋道:“那是自然,小二哥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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