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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舅舅

我的三个舅舅分别叫志国、志民、志坚，他们说这是外公取名的妙处。不像他们村有户人家，三个儿子叫爱国、爱民、爱党，文化大革命时给人批斗，打得死去活来，问他为什么“爱国民党”，那人分辨是爱国、爱民、爱党，结果连腿都打断了。而舅舅与妈妈连起来就是国民英坚，谁也不能说什么。
大舅干农活样样在行，是村中第一把好手。二舅是叔公的过继儿子，在县城的手套厂里工作。小舅顶替外公的职位做了老师，不过没有像外公那样教语文，却教数学、体育，如果脱掉衣服可以看到一身的老鼠肉滚来滚去的，脾气不改，火爆得很，急起来连他们学校的校长都骂过。外公也骂过：“我怎么生出你个不肖子！”据说外婆是笑着答“肖得很”，外公的脾气也是不一般的小。

那几个堂舅舅也是志字辈，名字我不记得，一个个牛高马大摩拳擦掌的，好像他们都练过功夫的，闹社火时还给大火表演。

此刻，一群舅舅的脸都黑黑的，一言未发，连向来爱笑的小舅志坚脸上也不见一丝笑容。外婆摸着我的头，也不说话。

“外婆，你们来看游街？”我仰头问。

“看游街？我们来游街！”小舅咬牙切齿地说，那副恶狠狠的样子让我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的人群指指点点，目光扫来扫去，却不敢大声说话，无论大人小孩还是老人，脸上都是又害怕又期待的神情，脖子伸得长长，仿佛在等着看大戏。

“进原外婆舅舅，你们来看志英五狗他们？刚刚发过大水，想必你们心里惦记着，呵呵，来看看心安，来看看心安。”安和伯不顾旁边呆立的阿敏，赶过来和外婆他们打招呼。

外婆不声不响，小舅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安和伯有些讪讪地搓着手：“志英真不错，发大水前随水捞出来稻谷，大水后可救了村里不少人的急，呵呵，多亏了她。”

“不错个屁！”小舅骂道，大舅拉了拉他的手。

“别吓着进原，你们先去，我跟进原慢慢走来。”外婆说，舅舅们一声口哨，跨上车子跑了。安和伯一呆，对旁边几个男人挥了挥手，点点头，马上拔腿就跑，直奔我家而去。那几个男人往村头去了，想必又去找安和伯大儿子——村长进文他们吧。

“哈哈哈，看来大水过后天天好戏啊！看你安和公有多少手手脚脚可以应付！”阿敏冷笑一声，倒与那几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子往村头走去，也不知道去干吗。

外婆拉着我的手，跟在舅舅们的单车与安和伯后面，慢慢走，一边走一边问阿妈最几天干吗阿爸这几天干吗阿妈一天吃几顿一顿吃几碗多早起床多晚睡觉。我虽然觉得外婆问得琐碎又奇怪，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

外婆又问阿妈每天的脸色以及说了什么话。

“她的脸色一直都是那样的，黑乎乎的，发一场大水也白不起来。她说的话可多了，叫我晒鱼干、翻鱼干、收鱼干，叫大姐洗衣服、晾衣服、抱五狗，叫五狗吃饭、喝粥，昨天的黄鳝粥可真好喝，还有好多虾仁，甜甜的，要是你们昨天来也有得吃，包你们吃了还想吃，连碗都想吃下去。”我说。

“你个傻仔。”外婆叹了口气，“我问你阿妈有没有跟阿爸说话。”

“和阿爸？有啊，也有的，说什么了呢？我想想，有的，她说过，谁的阿妈不和阿爸说话啊？一天到晚都在一个屋子里，就是白天不在，晚上也在啊。”我答。

外婆没有再理我，拉着我急急脚往家里赶。

“你们也想游街？”远远的就听见安和伯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们游街有什么不对？他谢安兆不是个东西，都踩到我三姐头上来了，就是让全村老少见见他是个什么东西！不把我们高家放眼里了，绑他游，游到学校去！”小舅高声喊叫。

“绑，你们绑，不绑还不是姓高的了！”阿妈的叫声里有些哭音，“绑了游街又怎么样？就威风了？就解气了？就不是笑话了？”

“大姐，你忍得了他这口气，我们可忍不下！他当我们高家都死绝了，在我们头上拉屎呢！那个狗东西！”小舅依旧愤愤不平。

我走进屋子里去，舅舅们或站或坐，相同的是脸上眼里的熊熊怒火。阿妈气冲冲地站在墙边，安和伯坐在另外一边，想开口又没有开口，想必开了口这群舅舅也不会理他的。

“你绑他去游街，你们消气了畅快了长脸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凤丽他们以后还要不要喊他爸？”阿妈叫着，手撑在墙壁上。

“志英。”外婆轻轻叫一声，扶住了阿妈的肩头。

“妈！”阿妈回过头，眼圈立刻红了，噗噗地落下泪来。她立刻抬起手，迅速抹了一下脸：“妈，你也来了啊。”

“进原外婆，进原舅舅，我说句公道话。”安和伯咳了一声开口。

“公道？你们村还有公道？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有谁帮我大姐开过一句声？屁都没有人放过一声吧，说不定还落井下石，趁机指指划划戳戳后背，死命踩上几脚！你们这群老人吃的什么米饭！做什么族老！我看，这样下去，你们村可以天天游街了！要不是听别人说起这件事，有谁会替我们大姐主持下公道？靠你们？是不是真的老到过时了？”小舅连珠炮似的轰炸了一番，安和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嘴唇连连抖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我们村里，除了阿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跟瑞如公几个，谁见了安和伯不都低着头恭恭敬敬招呼？就是谁家娶媳妇、嫁女、满月、大寿，安和伯也向来在头一席，小舅只顾痛快了，丝毫不顾他的脸面，结结实实剥了他的面皮。

我也听得痛快，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全部集中在我脸上。

“你个傻仔，没有你的事，又来傻笑什么？外婆和舅舅们来帮我们收拾房屋田地呢，你出去玩吧。”阿妈细声细气对我说。

“不，我等游街。”我继续哈哈大笑，想到安和伯给绑起来穿在竹篙上抬来抬去，好像一只大肥猪要抬去屠户那里一样，全村小孩子跟着一起看，笑得更欢了。

“你个傻仔！胡说什么！你爸去游街你光荣了对不对！你要不要敲锣打鼓通知全村男女老少来观看！”阿妈气极了，嘴巴张得大大的朝我吼。

我目瞪口呆。不是要绑安和伯吗？怎么变成要绑阿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