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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游灯

安富叔安吉叔他们中午就回去了，阿妈用力地在洗刷分白花粥的大碗，太油腻，她先在碗里涂了一层稻草灰再刷..26dd.Cn阿爸慢条斯理地擦洗煤油灯，慢慢倒上煤油，慢慢调试灯芯，慢慢安上玻璃灯罩。大姐抱着五狗走来走去，逗他玩，他会笑了，有事没事就咧着小嘴。
我一会儿望望天井的天色，一会儿跑出去看看村道，一会儿跑到阿爸身边看看煤油灯。“瞧你这傻仔，**长刺似的，一分钟都坐不住！”大姐笑我。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天一下子全黑下来。

天渐渐暗下来，村头浮起隐约的锣鼓声。“游灯了，游灯了！”小孩子叫着，蹬蹬在围墙外面跑过。惯例，游灯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有些人家没有孩子，大人只好低头弯腰的提着灯笼跟我们凑，满脸的不好意思。

“游灯咯！”阿祖提着盏普普通通的六角灯在门口出现了，“傻仔，你家的灯笼呢？”

“阿爸，游灯了，快！”我催阿爸。

阿爸拿出一个带倒“U”型大铁丝的小木板，板上除大铁丝外还有两根铁钉，用细铁丝围着一个四方格子。阿爸将煤油灯点亮，放进木板上的四方格子，再套上八面灯笼。

“哇！”我们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大姐拱着五狗的小手：“呵呵，五狗快看，多漂亮的灯笼，又是全村头一份！”

确实漂亮，薄薄的那层色纸如淡淡的云，纸上的美人好像活了，小嘴好像就要张开说话，凌空飞舞，裙裾飘飘，跟电视里的仙女一模一样，让我想起了六月在地堂表演杂技的外来姑娘。就是那个白衣白裤的姑娘，在叠了六层的桌子上一脚站立，一脚向天，手中挥舞的一条长长的飘带在空中转出五六个圆圈，然后双脚站立，腰慢慢弯下如桥，双手往脚后跟撑着，头也弯下，衔起脚后跟的一朵红花，又慢慢抬起头，站直，在高高的桌子上冲我们一笑。

“凤飞，你去游灯。这灯笼怕傻仔看管不好，给人放烟花弹坏了。”阿爸说。

“好，好！”大姐将五狗递给阿爸，提着倒“U”型大铁丝的顶部提手，兴高采烈地走了，阿祖跟在后面，我想了想，也跟着跑出去。

村里的大祠堂门口，人潮涌涌，亮闪闪红通通的已经停了不少灯笼，将村道、屋墙照得黄澄澄一片的，荷花灯、西瓜灯、六角灯、宫灯……我家的美人八面灯一出现，全部灯都涌过来了：“哇哇，带娣，你爸好厉害！”“从来都没有见过有人在灯笼上作画的！”“够精巧够别致！”大姐骄傲地地抬高下巴：“当然当然！”

安和伯、安旺伯、瑞如公他们从祠堂里走出来：“带娣，你爸做的灯笼真耗心思！”“没有没有，他是随便做的，哪里比得上你们家的灯笼？”大姐笑咪咪地朝他们弯弯腰，“你们的灯笼才是正经。”瑞如公笑笑：“你这丫头，就是喜人。”

瑞如公没有老婆，也没有亲生孩子，过继了一个儿子又不争气，整天在外面跑的，过年也不回来，今晚也没有露面。他家的一盏老式的红木玻璃宫灯是祖传的，八个角还垂着一串串玻璃珠，每年都是请别人家的孩子帮忙挑着，今晚帮他挑灯的居然是黄毛三妹，他朝我挤挤眉眼，笑。

安和伯家做了一架花瓣重重的牡丹灯，贵气大方，一个个花瓣由浅入深染得艳艳的，由进寿两个小女儿小婵与小琼抬着，正月十五游灯他们家从来不肯输给人家的。小婵与小琼是双生儿，面目身高一模一样，很多人都分不清，据说小时候安和奶帮她们洗澡，经常帮同一个洗了两遍，而另外一个都没有动。她们平日出出入入都是一起的，又喜欢穿相同颜色和款式的衣服，都在镇上读初中，成绩比很多男孩子还要好。经常有人跟安和伯说，她们两个日后是女状元。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安旺伯家春桃手里两盏相同的小小八面宫灯，每一面都有字画，梅兰菊竹，难得是塑料做的，轻轻巧巧，里面不是煤油灯，居然是灯泡，照得亮堂堂的，比我们朦朦胧胧的煤油灯笼强多了，而且一按就亮，又一按就灭，不像我们提着灯笼要端端正正的，一不小心煤油灯一倾斜油泼出来连灯笼都烧了。“我爸专门从广州带回来的！”春桃骄傲地说。

去年安和伯家里做了一架大宫灯，将安旺伯家里的鲤鱼灯比下去了，今年很明显，是安旺伯家里新派的塑料灯将安和伯家里的牡丹灯比下去了。安和伯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却还是和安旺伯、瑞如公一起，带精壮男子抬着披红挂彩的菩萨、土地公、土地婆走在前面，锣鼓队吹吹打打的也舞着狮子在后面。我们村庙里拜的是华光大帝，有香木雕的神像，一个大男人勉强抱得动，早些年公社里要派人砸掉，安和伯跟瑞如公偷偷将神像沉下村口的大池塘，这两年才挖起来的，之前连进文都不知道。

一盏盏灯笼长蛇般，在村道蜿蜒盘旋，伴随着孩子的嘻嘻哈哈和家家户户男女的指指点点。家家户户门口摆着供桌，桌上供着鸡、猪肉、鱼、水果、糕点、酒、茶，菩萨一到就烧鞭炮、上香、磕头，菩萨、狮子不顾而去，只有在各支的小祠堂门口才会停下来，将菩萨送进去供一会儿，各分支老人大放鞭炮，三头狮子就在门口施展十八番武艺，蹦蹦跳跳。

有些调皮的孩子趁机放烟花、鞭炮去烧人家好看的灯笼，大姐提着灯笼左闪右闪，跑上前去一把揪住人家：“烧我家的灯笼？再烧，我跟你爸妈告状去，叫他们赔架一模一样的。”“不敢不敢。”调皮鬼吐吐舌头，都跑开了。三妹朝大姐竖起大拇指：“带娣姐，厉害，厉害！”“臭小子，都早说过要叫我凤飞姐，不长记性？”大姐含嗔骂道。三妹也吐吐舌头。阿祖在一旁哈哈大笑。

菩萨与锣鼓经过进奇屋背的时候，有孩子惊恐地大叫：“疯婆！疯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在他屋背的窗棂后盯着我们，还伴随着大笑：“哈哈，哈哈哈，我也有儿子，我也分白花粥，你们吃啊，你们吃啊。”她用手捧了水花朝我们泼来，臊臊的一阵恶臭，是尿。大家惊叫着四散奔跑，有人的灯笼都烧着了。“你个疯婆子！丢脸丢到菩萨面前了！”里面传来进奇的吼声，又一阵棒子打在肉上沉闷的声音，疯婆呀呀啊啊大叫着：“我有儿子，我有儿子，你为什么打我！”“抱个枕头当儿子，你个疯婆子！饿死你！”进奇骂着。“不要，不要，还我儿子！”疯婆哭叫着，锣鼓声响，把这一切都盖住了。

“疯婆真厉害！”“以后谁也不要从这里过了！”“饿死她最好，不要出来吓人。”“弄了我一脸尿，衣服也脏了，回家肯定给阿爸拍姜一样拍！”“害得我烧坏灯笼，饿死她最好！”“对，疯子还有什么用？听说会吃小孩子的呢！”“啊啊，打死她算了！”“放火烧死！”“扔到山上给夜猫野狗吃！”“直接扔下河！”……小孩子叽叽喳喳说着，愤愤不平，前面的大人倒一声不吭。大姐拉拉我的手：“傻仔，别理他们，他们就发发疯！”

灯笼继续前进，走出村尾，走过三岔路，从我们村与大坡的田野之间的田埂过去，直奔河堤。各种各样的灯，五彩缤纷的，引来一堆蛾虫跟着萦绕盘旋，跟着我们一直飞舞。夜是那么的清朗，一丝云都没有，四周密密麻麻的星星，中间一轮月亮好像另外一盏灯，跟着我们走。回头看我们的村子，小小的，掩映在一片竹树之间，

在河堤走了长长的一段，走下河堤，又往上塘背那边的田野过去，奔往村小学，小学那里有棵古老的大榕树，有我们的神在那里。菩萨过去、狮子过去，敲敲打打，灯笼将小学塞得满满的。榕树下、花圃边都站满了孩子，大家说着笑着，有的扔鞭炮玩，有的跑来跑去，有的累了，静静坐着，也有的鞋子踩掉了一只，钻来钻去找鞋子。有几个小的，灯笼给煤油灯烧了一半，在一旁抹眼泪。

小婵与小琼还是挑着牡丹灯，站在一边说话，安和伯家有安和伯家的风范。春桃的妈妈赶过来了，一只手帮她拄着灯笼，一只手拿手绢帮她擦额头上的汗，春桃不耐地拨开，嘴里嚼着什么。三妹将瑞如公的宫灯搁下，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过好一阵子揪着裤头跑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今天白花粥吃多了。”阿祖捶捶他的背：“你不会一个人将九碗白花粥全吃了吧，也不怕爆肚！”“哈哈，我吃我的，又不是吃我老婆的！”三妹笑着，阿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百无聊赖，一伸手，双脚一荡，将自己挂上一棵龙眼树。“傻仔，还不下来？龙眼树皮粗，小心衣服都擦破了！”大姐喊。

大姐的女先生远远的跟校工站在门口一旁，直招手：“凤飞，凤飞，你也来游灯！”大冷天的，她还是穿着一套灰色的呢裙子，脖子上围着红围巾，长长的一头垂在胸前，两条腿光光的。

大姐过去：“老师好！你没有回家去？”“值班呢。你爸做的灯真漂亮！”女先生入迷地看着灯，“这美人画得不赖，很灵动！”“你怎么知道是我爸做的？”大姐问。女先生愣了一下，讪讪笑着：“我猜的，我猜的。”

“老师猜得真准，不知道你猜不猜得出来，我阿爸喜欢喝酒呢。”大姐笑笑问，仰头看着女先生。女先生也笑：“这个，我怎么猜得出来呢。”

“我以为老师知道呢。我回家问问阿爸看。”大姐说，女先生的脸一下子全白了。

那天夜里回到祠堂，大家都有气无力了，腿脚酸痛得不行，放下灯笼，朝菩萨与祖宗磕了头，各自散去。路上，大姐手一侧，灯笼噗噗烧了起来。“大姐，灯笼！”我连忙过去抓。大姐用手提起纸灯笼，一甩手，扔进了池塘里：“没用了！”燃烧着的灯笼慢慢沉入水中，在水面的部分依然火光炎炎，那个美女的裙子逐渐卷曲，连手带头烧掉，沉下去。

我们只提了倒U型的铁丝兼煤油灯回去，阿爸问：“灯笼呢？”

“烧了。”大姐淡淡地说，“不过老师有看到未烧的灯笼。”

阿爸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