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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阿妈

十二月二十五，有些人家里没有扫屋子的还举着扎在竹篙上的长扫把打扫屋顶，远远的传来他们的嬉闹声..26dd.Cn“那里的蜘蛛网你没有扫！”“你拖到我的头发了！”“梁上还有几根蜘蛛丝挂着！”“不赶快扫的话当心阿爸回来骂死你!”“骂怕什么啊，不伤筋不动骨头的，怕就怕阿爸的水烟筒！”
大姐出去打猪草，临走时叫我小心些，如果冷了赶紧进屋。

姑妈又来了，在屋子里陪着阿婆说话，说一阵子又呜咽一阵子，反倒是阿婆劝她不要伤心。

我坐在门口旁边的石头上，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竹林，什么也不想。日头暖暖的，风吹过，带来别人家里的饭菜香味。

“砰！”我家的院门突然推开了，阿年慌慌张张冲进来：“十婆！十婆！我七叔七婶回来了，我远远看到他们！回到三岔路了！”

“哎呀！”阿婆惊叫一声，拐杖也掉在地上。

“怎么跟他们说？志英快要临盆了的，万一有个冬瓜豆腐就两条人命啊！”阿婆团团转。

“我去看看，阿年，你赶紧去叫上你爸妈帮忙我拦拦，拖一下！没想到他们是今天回来！”姑妈说着，“要不，跟他们说四狗还在外婆家？等志英生了孩子再说？就这样，别乱说话，小妹也说她送去了外婆家。”

“好，就这样！”阿年又急急脚跑出去了。

“傻仔，你不许胡说啊，说你小妹跟四狗去外婆家里了，要不我叫你阿爸拍死你！”姑妈威胁完，也急匆匆走了。

阿婆跑出门口，没有拄着拐杖，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说：“阿婆，你转到我头晕。”

“傻仔乖，什么都不要跟你阿爸阿妈说，迟一些才说，乖哈，别乱说，千万别说，他们问起就说在外婆家，不能说四狗死了，千万不能说，知道吗？”阿婆摸着我的头，“你阿妈辛辛苦苦坐车回来，又大着肚子，受不住的。”

我点点头。

阿婆还是不放心：“要不，你回去睡觉？”

“不，我要看阿妈。”我不肯，阿婆也不再坚持。

我们两个静静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等着阿爸阿妈进来。

“你们啊，不用这么热情，就出去两个月，都把我当人客了。”墙外传来阿妈的说笑，阿婆的脸唰的一下子全白了，衣襟与袖口都开始抖动起来。

我的心也怦怦乱跳，好久没有看到阿妈了。

“傻仔，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哈，千万别乱说话，不知道怎么说就别开口，要不吃不了兜着走！”阿婆敲敲我的头，手依旧不停地颤抖。

“你身子不方便，我们帮忙拿东西嘛。”是阿友奶干巴巴的声音。

“呵呵，姑妈也刚好过来，难得难得，择日不如撞日呢，都遇上了，等下好好吃饭，我们有带了牛肉干回来，试试，味道还不错。”阿妈说。

“凤飞凤丽傻仔！”阿妈扯开喉咙喊，又一阵笑声：“阿爸阿妈回来了！

姑妈笑着说：“带娣出去打猪草了，反正她放假。前些日子你外家来帮忙砍甘蔗，把爱娣也带去跟四狗作伴了，家里的事情现在带娣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他们打开院门，走进来了。阿妈一看到我就叫：“傻仔！傻仔！”我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阿妈！”阿妈围着红头巾，穿着件军大衣，肚子顶得老高，头往后仰，一步一步摇摇摆摆的。

阿爸笑：“没出息的，都几岁了还哭！阿妈给你们买了不少零嘴，还有帽子鞋子什么的，来看吧！有你一份！”

我站起来，想说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紧紧抿着嘴。

“阿妈，这两个月麻烦你带着这群猴子，可真是累坏你了，你看看，瘦了这么多！”阿妈对阿婆说。

阿婆连连说：“不麻烦不麻烦。赶紧进屋坐坐，坐车辛苦吧，走了多远的路？”

“坐车真是挤，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挤到我都快透不过气了，不过回到镇上居然遇上隔壁上塘背的人去拉木柴，我们就搭顺风车回来了！脚还有些肿，不过不碍事啦。”阿妈说着，朝我招招手：“傻仔，不来看看你的新鞋子？”

姑妈、阿友伯、阿友奶和阿年一直紧紧盯着阿妈，连阿妈都发现了：“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我，把我当新媳妇看啊，呵呵。没事，不觉得有什么，你们不用担心。”

阿友奶讪讪笑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笑得干巴巴的。

回到屋中，阿妈他们坐下来，跟姑妈他们说起一路上坐车的见闻，说说笑笑的。

我坐在地上，打开阿妈要我打开的黑色帆布袋子，一样一样将东西掏出来，摆了一地：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糖果，桔子形的、星星形的、四方形的，包在透明的纸中，捏一捏，软软的，上面沾满了白朴朴的糖粒。一小筒一小筒的饼干，有十几筒。一大包山楂饼。一包化皮榄。一包甘草榄。一大包麻花。一大包葵花子。一大包红瓜子。铁盒子鱼罐头。几包**的牛肉干。几包松松软软的黄褐色的丝，阿妈说是牛肉松，叫我拆了一包分给大家吃。

打开另外一个袋子。两件绒布面的花棉袄，两件蓝色棉袄，三条四方围巾，一条深红色，一条青色，一条黄色。

“阿妈，这三条围巾，你挑一条，剩下的凤飞一条，凤丽一条。”阿妈笑着说，“阿妈，怎么老半天你还站着，坐啊。”

阿婆吓了一大跳：“哦，哦，我坐，我坐。”

阿爸哈哈大笑：“阿妈，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不是趁我们不在把凤飞凤丽他们卖了不好意思见我们吧。”

“咳咳，咳咳咳！”阿婆连声咳嗽。

姑妈连忙拍她的后背，瞪着爸爸：“你胡说什么呢！”

阿爸有些不好意思：“我乱说，我乱说。”

我继续在袋子里翻，又掏出一堆鞋子，小小的，比我手掌还小得多，有两双是白兔，白色的毛，红红的两颗纽扣眼珠，两双是老虎，有黄色的“王”字。我抬头望着阿妈：“这鞋子给谁的？”阿妈飞红了脸，指指肚子：“给他的，你的还在下面。”

我又掏，掏出几双布鞋，结结实实的鞋底，带搭扣的鞋面。“你一双，四狗一双，凤飞和凤丽的是绒面花布鞋。”阿妈笑着说，“你不试试看？”

我穿了双不知道前两天谁给我的破布鞋，没有袜子。我脱了破布鞋，拿起新布鞋往脚上套，套不进去，我用力塞，怎么塞，都进不去。我抬头看阿妈。

阿妈一直看着我我试穿，拍拍自己的额头：“傻仔的脚又大了！这两个月高了不少呢，这双鞋留着给四狗吧，过一年多他也穿得上了，阿妈重新帮你做一双就是。是阿妈糊涂，傻仔不要生气哈。”

我没有出声，一扬臂，将那双鞋远远扔了出去，一直扔出门口。

“傻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就是生四狗的气，也不要扔他的鞋！”阿爸呼喝，“不是要我一回来就拍你吧？”

“是我的错，好不容易给他做双鞋子，还做小了，害他空欢喜一场，肯定不高兴。”

姑妈出去把鞋子捡回来：“没事没事，他就闹着玩。”

“不过也是时候去把四狗和凤丽接回来了，回来好过年，总不好让他们在外婆家过年吧。”阿妈说。

没人出声，阿爸奇怪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怎么啦？不是四狗出什么问题了吧？”

“四狗死了！”阿婆很响亮地喊了一声，所有人的脸都转向她。她喊出口以后，却奇怪地看着我：“傻仔，你胡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我冲着她喊。

阿婆如遭雷击，一直抖，抖，抖：“我没有说过，我没有说过。不是我。四狗没有事，还在外婆家里。”姑妈赶紧扶住她。

阿妈嘴唇颤抖着，身子也和阿婆一样抖，抖，抖。阿爸扶着她，盯着我们：“四狗怎么了？”

阿友伯说：“你们不要心急，听我慢慢说。”

“四狗死了给九公挑到河里扔了衣服全烧了小妹卖了给阿婆卖给城里人做女儿了！”我恶毒地一口气嚷出来，充满快意地盯着阿婆。自从小妹没了之后，我第一次感到了击倒阿婆的快感，淋漓尽致。看着阿婆在桌边缩成一团，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只想痛痛快快地大笑。我一直等着这一刻，等着阿婆在阿爸阿妈面前哭着怎么说小妹没了，这一幕已经在我头脑里出现过很多次了。

“啪！”阿爸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转了几圈才站稳。我捂住脸，看他们。没有人说什么，屋子里说不出的诡异，好像每一个人都是木头人。

阿妈没有哭，也没有叫，坐着，两眼无神地望着我，眼珠一动不动的。

“志英，你要哭就大声哭吧，哭一场反倒好一些！”阿友奶劝她。

阿妈笑笑：“有什么好哭的，没了就没了。我能把他们两个哭回来吗？”

“志英，你没有怪我吗？”阿婆颤抖着问。

“怎么怪？要怪，就怪我当初生下他，要怪，就怪我扔下他。”

阿爸倒抱着头在一旁为四狗哭了好一场，嚎到好像野兽一样。

阿妈没有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直到阿婆的法事上她才嚎啕大哭，哭到全村女人都跟着抹眼泪，全村男人都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