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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问神

风有些大,日头有些暖。.26dd.Cn
我抱膝坐着,望一只在墙头伶仃着小脚跳跃着的麻雀,跳跳停停,时而低头啄啄草籽,时而侧头看我,圆溜溜的小眼珠。

我笑,看着它独自玩耍、跳跃。

四狗慢慢走过来,挨着我坐,也抱着膝头,时不时吸着鼻涕。

“真冷!”他说。

我不说话。

“天真冷!”他重复。

“冷你怎么不去找阿婆,让她抱着你!”我冷笑。

这几天,大姐已经放假了,学校的女先生还曾经来家访过,表扬了大姐,阿婆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阿婆总是唉哟唉哟叫个不停:“冷死我了,骨头都是冷的!”她抱着那只曾经给四狗两角钱卖掉过的铜手炉,圆滚滚的像只南瓜,里面装满炭,笼在袖子里或者抱在怀里,热乎乎的。

她的房间也像个铜手炉,床底下放着只陶火盆,里面同样装满炭,烘得床热腾腾的,人一走进去就冒热汗,她还是喊骨头冷、痛。她用的炭,每一斤都是托阿年去公社(公社改作镇好久了,阿婆还是喊公社)买回来的。

“傻仔,你说小妹现在在干吗?餐餐吃鸡蛋粥、蛋糕吧?”四狗带着讨好的笑容问我。

我哼了一声,不理他。

想到小妹,穿着比春桃还漂亮的裙子,坐在我没有见过的大楼房里,吃蛋糕,面包,笑微微的。面包,她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阿妈以前去镇上,买面包回来,甜的是细碎的白糖拥着一窝椰子丝馅,几丝甜腻腻的肥肉;咸的是五香肉丝混着咸菜碎,比较咸。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小妹喜欢咸的还是甜的了。

她喜欢吃煎堆。镇上菜市场一角那个单眼佬炸的煎堆松脆酥爽,一口咬去咔咔响,里面却是松松软软的,小妹一次可以吃两只,却经常吃一只留一只,留到煎堆都软塌塌了,才慢慢咬掉,或者撕一半给四狗。

“快到年底了,阿爸阿妈快回来了,说不到现在已经坐在火车上了,况且况且的,就回来了。”四狗兴奋地说,见我还是不理,捅捅我:“傻仔,跟我说说话嘛,都没人跟我玩。等阿爸阿妈回来,我把我的玩具分你一半。”

我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一下,说:“我不要你的玩具。”

“傻仔,到时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伸出手指头:“拉钩,说话算数。”

我笑了,伸出小指头和他勾在一起,两个人眯眯笑。

他掏出一捧花生米,放在我手里:“吃吧,我从阿婆房间拿的,她睡着了,不知道。这几天我偷吃很多了,口袋里还有。”

两人咬着花生米,真好。

晚上食晚,大姐照例不开口,阿婆劝四狗吃肉。那肥肉还是银瓶出嫁进全送过来给阿婆吃的,阿婆舍不得,留着给四狗,吃了好几天了,每天晚上放锅里炒一炒铲起,然后炒菜,省了放油。

四狗眉头皱皱的,说肚子痛,不动碗筷。

“这肉多香!他们两个不吃,阿婆也不吃,只给我四狗一个吃,四狗乖,四狗吃吧,吃饱饱阿婆给你揉揉肚子,睡一觉就好了。”阿婆把肉夹到他碗里。

四狗慢慢地用筷子挑着肉,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忽然伏倒在桌上哗啦哗啦吐出一大滩红红白白的碎渣。

“你偷吃花生米?”阿婆大惊失色。

又听到“噗噗”两声,满屋子一阵酸酸臭臭的味道,四狗大哭起来:“阿婆,我屙裤子里了。”

大姐连忙拿篾白过来帮他刮**、换裤子。我们村里人屙屎擦**,向来是用竹子去竹篾后剩下的竹片,叫篾白,破成一截一截的,外村的人笑我们村生省死省,连屙屎都不舍得用草纸。“到外面舀沙子过来混上,把脏东西都扫了!”阿婆喊。

刚刚换好裤子,四狗又哭,又拉了一裤子。

“快,拿保济丸过来,给他吃!”阿婆喊。

大姐跑回阿妈房里,砰砰嘭嘭的翻抄了好一阵子,又噔噔跑回来,喂四狗吃了一捧黑色的小丸子。

那天晚上,四狗一直不停地拉,开始还带点屎,接着是黄褐色的溏,蛋花似的屎汤,后来几乎是清汤似的水。阿婆和大姐都一夜没有合眼,看着四狗饱满的脸一下子塌了下去,骨出出的,精神也抽没了,病恹恹的,没有怎么哭,口干唇裂,时不时微弱地抽咽下:“阿妈,我要阿妈。”

大姐的泪水哗啦哗啦地流:“乖,阿妈就回来,阿妈就坐火车回来,四狗乖,阿妈带着小汽车来,带着娃娃来,带着大白兔奶糖来。”

四狗微微地笑:“我不要大白兔奶糖,我要一辆桔红色的车,外婆村好多哥哥都有。”

“好的好的,你睡一阵子,睡醒阿妈就回来。”大姐抚着他的肚子,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阿婆的眼睛也湿湿的,不住撩起衣襟来拭擦。

大姐转身向阿婆:“四狗病成这样,要不请个西医来打针?”

“西医?我呸!都是骗人的!我四狗的腿怎么坏的?就是两岁的时候发烧你阿妈叫西医打针打坏的!西医也信得过,真的母猪都会上树!”阿婆顿着拐杖。

天没亮,阿婆说:“不行,我要去安旺那里问问神,看看四狗这两天撞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拿杯符水来给他喝喝。带娣,你好好看着他,我和傻仔一起去问神。”

阿婆拿着脸盆盛了大半盆米,叫我端着,一起往村头的安旺伯家里走去。

鸡不叫狗不跳的,白蒙蒙的雾在村道上飘荡,只听到阿婆的拐杖戳在地上的笃笃声。

安和伯家里的厨房已经火光闪亮,不时有人影来去,还听见安和伯的咳嗽声,他们家永远是全村最早起来的人。

安旺伯在安和伯的对面,隔着村道、大地堂和一个树林,小洋楼静悄悄的,春桃他们还在做梦呢。安旺伯和安旺奶住在洋楼后面的旧屋里,阿婆拍了老半天的门,安旺奶才披着棉袄来开门:“十奶,这么早你老人家就来了?”阿婆一说,她立刻让我们进去。

安旺伯是道士,安旺奶是问神婆,村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懒得去看医生或者看不起医生,经常来他们家问问神,她请的是黎山老母,据说很灵验。

神坛设在平房最里面的房间,以前阿爷(**)时代大家都不敢问神了,这几年又偷偷摸摸地问起神来,公安局起初还会时不时拉巫婆和神棍回去问下话,这一两年也懒得理了。房间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垂着一条条黄色的幔,绣着大朵大朵鲜艳的红花,中间是一个神台,供着个龛子,前面供着两盏煤油灯,香,塑料花,红色的苹果,几杯茶,一把桃木剑,一个盆子。桌前一张椅子,几张荷花型的圆垫。

安旺奶让我将米倒在桌上的盆子里,阿婆在胸前摸了老半天,掏出一只红封包,直直地插在米上面,上香,跪在一旁的圆垫上。

安旺奶也点燃香,拜了几拜,也将香插在米上面,左手不知道在哪里掏出一个大铃铛不住地摇晃,全身也在不住地抖动,闭上双眼,头摇来摇去:“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下凡境,请来的是哪一路神灵?见她骑着白马,金童玉女来照应,金童在左,捧着金如意,玉女在右,捧着玉净瓶,来者黎山老母是也,凡人有何不明,快快问清问醒,速速言明。”

阿婆磕头。香味漂浮着,我半睡半醒地看着听着。

“我乃黎山老母,你有何苦困?”安旺奶双目紧闭,用一种唱歌似的的声音念着。我知道,神上了她的身,此刻,她不是安旺奶,而是神。

阿婆磕头:“我乖孙四狗,属小龙,九月十九观音诞好时(我们村说丑时向来说成好时)出世的,昨晚到如今一直拉肚子,望黎山老母救苦救难,来日一定杀鸡捐油来还神。”

黎山老母又抖了好一阵子,嗡嗡地唱了一会儿,伸出右手手指掐来掐去,突然一个哆嗦:“哎呀,不好,你家四狗是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阿婆吓一跳,连连磕了好几个头:“不干净的东西?”

黎山老母说:“四狗年方六岁,活泼精灵,那冤死的女鬼有冤难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四狗陪伴在幽冥!”

阿婆脸都白了:“我家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做人,初一十五都烧香拜神的,人家都说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为什么还有冤死鬼来缠住我们四狗?”

“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来听命,速速为我捉那冤死鬼过来,听听有何冤情?”

“报黎山老母,冤死鬼带到!”

“天兵天将且候在一旁。冤死鬼,你有何冤屈,为何缠住四狗,小心狗头铡侍候。”

“回黎山老母的话,小人与四狗是前世冤孽,今世报应。”

“咄,大胆死鬼,人死债了,前世冤前世报,你死了不去投胎,还在人间死缠烂打,我砍你一剑,劈碎你三魂七魄,七魄三魂,让你从此灰飞烟灭。”黎山老母道。

阿婆磕头:“多谢黎山老母大恩大德,如果帮我四狗度过劫难实实在在有灵应,一定来还神!”

“喂,我的衬裤你放哪里去了?冷死冷死。”安旺伯缩手缩脚走进来,冲阿婆叫声“十奶”。阿婆微微点头。

黎山老母不理,依旧嗡嗡念着咒语。

“啊啾!”安旺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天寒地冻的又没有什么事情,被窝暖烘烘的你爬起来干吗?衬裤在我枕头下压着。”黎山老母不满地说,“快走快走!”

“刚刚三文岭村有人来找,他们村一个万元户的老太太死了,九十一岁,好福气,做三天三夜的大斋,不用煮我饭了。”安旺伯朝阿婆点点头,依旧缩着手脚走了。

“呜啊,剑光亮闪闪,魂魄四处飘,害人冤孽鬼,梦断奈何桥。各路神仙保佑,四狗好孩子,能走能跳,能饮能食,无病无灾,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读书第一。”黎山老母左手拿出一道黄黄的符,右手持桃木剑一刺,将纸戳在剑尖,纸上慢慢流下一丝鲜红的血。阿婆惊叫一声,禁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黎山老母左手拔出符纸,上下挥舞,在油灯上一展,火熊熊燃烧,快烧到手指头时,再用力挥了两挥,火倏地就灭了。她将纸灰摁入一杯茶中,用手指搅了几下:“符水,喝了有病医病,无病消灾。”

我入迷似的看着黎山老母的法术,有些迷迷糊糊的。

阿婆又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去接那杯符水,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黎山老母站起来,全身乱抖,头发抖散乱了:“凡人无事,我黎山老母回归宝山,金童玉女,天兵天将,随我归去。”

她又一阵乱抖,突然停了下来,静寂无声。安旺奶睁开眼睛:“神下身了。”

“多谢多谢。”阿婆不住地说。

“十奶客气了。不过四狗身体弱,最好能够拜黎山老母为契妈,请个神坛供在家里,天天早晚拜,这样神自然保佑。”安旺奶疲倦地说。

“是是是,这次四狗好了,我就带他来上契,天天在家给黎山老母上香磕头。”阿婆连口答应。

“十奶好走,不送了。”安旺奶轻声说。

天已经亮了,雾薄了好多,我拿着空脸盆,跟在阿婆后面慢慢走。

“黎山老母的符水最灵验,公社里都有人过来求呢,四狗喝了肯定好。”阿婆说。

我有些睁不开眼,一脚高一脚低的飘着走,没用回答。

“阿婆,阿婆!”前面跌跌撞撞跑来了大姐,“四狗没气了!”

“砰!”我的脸盆和阿婆的茶杯同时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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