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爱文学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第十二章 牙齿

我高高地坐在甘蔗堆上，手里拿着一根青皮甘蔗，一口一口格格咬着，嚼一嚼，伸过头往地上吐出雪白的蔗渣，地上的蔗渣已经厚厚一层了.我的牙齿够硬，吃甘蔗从来不用削皮的。哪像四狗吃甘蔗，要阿妈先削皮，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碗里慢慢吃。
舅舅舅妈他们还在地里砍甘蔗，一车一车拉过来小学门口码好。我专门负责看望，不给小孩子偷吃偷拿。本来家家户户都有甘蔗，有些人偏偏就是不吃自己家的，喜欢在别人家的甘蔗堆转悠转悠，然后偷拿。

“傻仔，你不洗洗也不削削皮，小心吃坏牙齿肚子！”春桃坐在旁边的甘蔗堆上，拿刀子削甘蔗皮。她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上面四个都是哥哥，特别得宠，打猪草、喂猪之类的活从来没有沾过，什么时候都是穿着最时新的裙子吃着最新奇的零嘴。

我咧开嘴笑：“没事没事。”春桃吃甘蔗真讲究，削完皮又研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旁边一个搪瓷碗里，慢慢用指尖掂起一小块放嘴里，看了都费力。

“你们的甘蔗没有我们家多。”春桃骄傲地仰着头。

“你们家的甘蔗也没有安和伯家里的多啊，而且他们家的都砍完卖掉了。”我说。

春桃不屑地叹口气：“他们？他们是专门刨地的，我们家才不跟他们家比。”

“春桃，听说过了年安和伯他们家也要建楼房了，是不是和你们家的一模一样？”我问，最近村里传得最热闹的就是这个消息。

“我们家的楼房是专门从县城里请人过来建的，安和伯他们家的人没有这种手艺！他们会的不就是建平房打家具吗？我妈说，很快我们的家具都换新的，换了过年，不是请人来打的哦，是从城里买回来的，都做好了的，油漆、花纸什么都弄好的。”春桃得意洋洋地说。

“做好的家具？不都是要请人来家里打的吗？”我脑袋有些昏，谁家建新房、结婚不是请人来家里打家具的？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买做好的家具。

“你个傻仔！要是你去县城看看就好，县城里到处是高高的楼房，大马路上跑的都是汽车，我们村的甘蔗也是拉到那里去卖给糖厂里的，一间间很大的店铺，卖吃的喝的玩的穿的，什么都有，卖家具的也很多。路上有一只只小狮子大笨象那样的垃圾桶，有什么垃圾都往里面扔的，不许乱扔，乱扔要罚钱的。”

小狮子大笨象那样的垃圾桶？小狮子和大笨象怎么吃的垃圾？我一时陷入了猜想之中。

“呵呵，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那里都有卖。”春桃说。她经常跟着她妈妈去县城的。

我想了想，问：“有棺材卖吗？”

春桃狠狠地呸了一声：“你个傻仔，什么不好问问棺材！”

“傻仔，傻仔。”下面有人小小声叫我，爬过去另外一侧一看，是大姐，趴在甘蔗上。“给我根甘蔗。”甘蔗一大捆一大捆捆扎好了的，她从底下抽不出来。

“你不是上学吗？先生让你出来？”我探下身子，也小小声说。

“课间，我出来吃甘蔗。怕阿婆多话，舅舅舅妈都不敢捎几根回家。你给我根圆身的。”大姐小小声说。

“傻仔，你爬那边去干吗？小心摔下去，本来都够傻了，再摔连自己家都不会回了！”春桃喊。

我不理她，爬回来，在甘蔗堆上爬来爬去，挑了一根圆滚滚的甘蔗给大姐。大姐也没有洗，屈起右脚膝盖，两手拿着甘蔗，在膝盖上猛然一撞，甘蔗断成两截。她一手一截，从中间那头一口咬破蔗节，嚓嚓吃了起来：“要是黑蔗就好了，软一些，容易吃。姑妈家里种的都是黑蔗，过年后有空去吃他们家的。”

“谢凤飞！你还是班长呢，跑出来偷吃甘蔗！”先生在校门口大喊，跑过来了。

大姐惊叫一声：“黑，怎么碰上一吨了？”

胖胖的先生比我们村最胖的四哥还要胖，好像一只大皮球滚过来，黑着脸：“谢凤飞，我说过多少次，不准出来偷吃甘蔗，你居然跑出来了！扣你一分！”

大姐仰着头：“老师，这是我们家的甘蔗，那个看甘蔗的是我弟弟。”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学校学生多，要是人人出来抽几根甘蔗，村长肯定带人把学校扒了。不管是不是你们家的，都不准吃，要吃你回家吃，在校门口就不准吃！明天叫你爸妈来学校！”胖先生说得很快，口水花飞飞。

大姐咬着嘴唇不说话，将手中的甘蔗靠在甘蔗堆上。我扔了几根甘蔗下去：“先生，我爸妈都去内蒙古生孩子了，你也吃甘蔗。”

大姐捡起来甘蔗，抱着递给先生：“我弟弟给的，留着老师和盐老师吃，我先上课去了。”

大姐飞快冲进校门，校门里好多好多黄色的花，大片大片的，晃得我眼睛都生痛。一群蓝衣服的孩子在花中间的路跳绳，那绳子一下高一下低，他们哈哈地笑，一个孩子给绳子绊倒了，他们笑得更响亮。先生拖着几根甘蔗，看看我，点点头，慢慢走进校门。我慢慢在想盐老师是什么样子的，还有没有油老师。不过，盐这个名字不怎么好听。

铃声铃铃响了，还有当的一声，刚才还闹哄哄的学校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听到整整齐齐的“老师好”，拖得长长的。我也大大声地喊一句：“老师好！”春桃在那边笑：“傻仔你也要上学啊，没见刚才的老师好凶。”

我心里有些难受，又不知道为什么难受，拿起刚才的甘蔗来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应该是和其他几根扔给先生了。

重新抽了一根，一咬，啪的一声，怪怪的，上面有颗牙齿断掉了。我用舌头舔舔牙齿中间空空的地方，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吐一口，口水都是红红的，一颗牙齿在甘蔗堆上滚了滚，掉下去了。

“春桃，春桃！”我拼命喊，把她也吓坏了。她跳下自己的甘蔗，爬上我的甘蔗，看到我满口是血，更吓了一跳：“你不是把舌头咬断了吧？会死人的。”

“牙齿，牙齿。”我指着嘴巴给她看。

“你崩牙了！哈哈，是上门牙，记得拿回家晚上扔进床底下，要不新的牙齿出不来的哦。”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现在才崩牙。”

我的上门牙已经掉进甘蔗堆底下了，不知道夹在哪一捆甘蔗里面，我和春桃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她泄了气：“算了，等甘蔗过秤的时候你记得拿牙齿回家。阿妈说上面的牙齿掉了要扔进床底下的，记得是背对着扔啊。”

“那下面的牙齿掉了怎么办？”我想着不知道在哪里的牙齿发愁。她嘻嘻笑：“下面的牙齿掉了要背对着扔上屋顶的瓦面。”

好像也是，以前看过大姐扔牙齿上瓦面，扔了好多次都滚下来的。

几天后，舅舅们在搬我们家的甘蔗过秤时，我猫着腰到处找，找来找去都没有看到牙齿。舅舅们问我找什么，我说找脱落的牙齿。他们哈哈大笑，说掉了就掉了，很快就有新的。“不扔到床底下怎么会有新的？”我着急地喊，心里很委屈。“阿原，相信舅舅，很快就长出新牙齿了。”小舅笑到嘴弯弯的，“我们都没有扔过，牙齿都长出来了，就你们村规矩多。”

我们家的甘蔗有十一吨，糖厂的人写在一张白纸片上，递给大舅，大舅回家时拿给了阿婆叫她藏好，开春后去拿钱。

“这几天着实辛苦你们了，别人家请人砍甘蔗都大鱼大肉侍候着，带弟阿爸阿妈也不在，我一个老太婆手里没钱没银也没有什么招待好你们，委屈你们了。”阿婆絮絮地说。

大舅说：“都是亲戚，不论这些，阿婆不必再提了。”大姐在旁边插了一句“你的钱都是留着给四狗买麦芽糖的”，阿婆剜了她一眼，看看舅舅舅妈，想说什么又合上嘴。“都是亲戚，阿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大舅说着，舅妈他们也七嘴八舌地在旁边搭话“说啊说啊”。

阿婆微弯着腰，笑笑：“我说句得罪你们的话，你们回去，把四狗送回来给我瞧瞧，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道瘦了多少。”

舅舅舅妈们不出声，大姐不满地瞪着阿婆：“阿婆你又糊涂了，四狗在我外婆那里能掉半两肉？天天早晚一大碗鸡蛋粥侍候着，吃饭不是鱼就是肉，可不比在家里好过？我舅舅舅妈来帮忙砍甘蔗，没有买过肉杀过鸡招待，还说这样的话。”

“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看到四狗我都不相信！”阿婆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

大舅妈笑呵呵地说：“阿婆是想四狗了吧，过几天我们得空就把他送回来让你们瞧瞧，眼见为实，也好放心。他啊，可比刚去的时候白胖了不少，怕是你见了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