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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外婆和山魈

中午食过晏，小妹去打猪草了，只有大姐、我和阿婆在家，番薯还没有煮呢。阿婆在房间里不知道干吗，大姐一笔一划在写作业，我在旁边看着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傻仔，你会写名字吗？我会写，谢凤飞，你看看！”大姐指给我看，我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出那三个字有大姐的模样。
大姐的外婆来了，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跟上香的人似的。她也是我的外婆，小妹的外婆，高高大大的，腰板直直的，比隔壁的阿年还高。她跟阿婆不一样，赤着大大长长的脚，穿着的确良上衣，没有扎髻，齐耳的短发，特别精神。

外婆说话和笑都很响亮，不会唱山歌，会讲很多故事，以前讲过山魈的。山魈把一个妈妈吃了，扮成她的样子来敲门。“咄咄咄，开门，我是阿妈。”小妹不开门，答：“阿妈的声音比你好听。”山魈挤着喉咙答：“咄咄咄，开门，我是阿妈。”小妹伸头往门缝看了看，不开门：“我阿妈额头上有块疤。”山魈赶回去把阿妈剩下的头剥下皮，将那块疤贴着额头上，回来：“咄咄咄，开门，我是阿妈。”天已经半黑了，小妹往门缝看看，有块疤，是阿妈，赶紧开门。山魈进来，背转身叫小妹把油灯灭了，然后带着小弟小妹上床睡觉，小妹一头，山魈和小弟一头。半夜山魈把小弟吃了，小妹听到格格声，问：“阿妈，你在吃什么？”山魈在啃骨头，答：“我在吃炒黄豆呢。”过了一会儿，小妹又听到吱吱声，问：“阿妈，你在吃什么？”山魈在吃剩下的肠子，答：“没有，我在磨牙呢。”小妹感到腿边湿漉漉的，摸一把，放到嘴边一闻，是血腥味，她知道是山魈扮成的妈妈，想想，说：“阿妈，我要尿尿了。”山魈答：“那就去门后的尿缸尿吧。”“你忘记尿缸满了啊，我到院子里去尿。”小妹说着，走了。山魈啃完肠子，见小妹还没有回来，去院子里找。小妹躲在院子中间的一棵大树上，给山魈闻出人味来了。“小妹下来，给你花花裙子穿，给你炒黄豆吃。”山魈说。“好，我就下来。”小妹说着，把之前吊上树的一块大石头放开，把山魈砸死了。这个故事每一次都听到我们汗毛倒竖，手心都汗津津的，小妹说有时候和阿妈睡觉都要看老半天阿妈是不是阿妈，会不会是山魈扮成的。四狗经常叫大姐讲故事，大姐老是把这个故事搬出来吓唬人。

阿妈过年、八月初三都有去外婆家，踩着家里那台老永久自行车，带四狗和大姐小妹去，四狗坐前面的横梁，大姐和小妹坐后面的尾架。我没有地方坐，所以不去，但她回来总带着外婆给我的点心和帽子。四狗每次回来都吵吵闹闹说**给勒出血痕，我说下回换我去他又不肯。

有时候外婆也来我们家，帮忙干干活，拿些好吃的过来，鱼啊饼干啊月饼啊什么的，有一回居然拿来一种叫腊肠的东西，阿妈切了一寸寸来炒豌豆，香到周围邻居家的小孩都端着碗来我们家打探消息。阿妈以前经常说，没有分田到户时候，我们村粮食少，每年都要去外婆家拿两次粮食，外婆家里人口多怕舅妈她们闲话，每一次外婆都偷偷地先拿到旧屋那里，叫阿妈自己提走的。好久没有看过外婆了，差点忘记我还有个外婆。

“外婆来了啊。”大姐围着她团团转，一口一个外婆叫个不停。

“外婆来了啊？”阿婆拄着拐杖从房间里出来了，“我们家四狗在那里可好？吃得惯你们的饭吗？有没有想家里？夜里没有哭吧？”

外婆笑笑：“四狗在我那里很好，高大了不少呢，真要在路上见到，阿婆你肯定认不出来，白白胖胖的。每天跟着我那群孙子孙女到处逛，早晚一大碗鸡蛋粥都喝个精光，晚上跟我睡，不吵也不闹，不知道多乖。”

阿婆眉开眼笑，脸都红了：“那就好，那就好，真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一眼也好啊。”

她们絮絮说着四狗的事情，不时发出笑声，从来没有见过阿婆这么开心。

我在旁边嘻嘻地笑，外婆过来，摸我的头，她的手热热的，硬硬的。我围着她看了很久，实在看不到四狗藏在哪里，又不敢伸手去摸。

“阿原，你自己看看你的脸，黑成乌面猫了，也不去洗洗。”外婆说。

我左右看看，没有看到还有谁在，我也想看看阿原的脸。

“阿原。”外婆轻轻叫着。

“阿原，外婆叫你。”我说，口中含着外婆给我的冰糖，清甜一点点在嘴里化开，连舌头牙齿都甜甜的。

“阿原，外婆是叫你呢。”一滴热热的水滴落我头顶，扩散，有些痒痒。

“阿原，外婆是叫你哦。”我含糊不清地说，舍不得嚼，用舌头慢慢一圈圈舔着冰糖。

外婆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听着，你不是叫傻仔，你的名字叫阿原，进字辈分，叫谢进原，有写进你们谢家族谱的。”

我笑笑：“人家都是叫我傻仔，我不是叫这个名字的。”

“别人不叫就不叫，你要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谢进原，记得吗？”外婆摇着我的肩膀，“张进原是谁？”

我不出声，冰糖在口里渐渐小了，我要用舌头裹紧点。大姐捅捅我：“谢进原是我，我是谢进原。”“谢进原是大姐，大姐是谢进原。”我有些迷糊，大姐不是叫大姐、带娣、谢凤飞吗？

“给你气死，谢进原就是傻仔，傻仔就是谢进原。”大姐用力拧我的耳朵，“不拧你都记不牢！拧一拧有记性。”

“谢进原是我，我是谢进原。”我说着，外婆特别开心地笑。

外婆用大眼睛花花鱼的脸盆打来水，帮我慢慢洗脸，搓脖子，洗手。水一下子黑掉了，外婆又打来一盆。我笑嘻嘻地唱：“阿妈叫你来洗手，一盆水，一江垢。”

“傻仔洗什么脸！”阿婆站在旁边。

“傻仔也是你的孙子！”外婆说。

“傻仔也是你的外孙，有本事你包他吃包他喝，养他过世！”阿婆恶狠狠的说。

外婆不理她，喊大姐过来：“凤飞，你爸妈不在家，你要看紧阿原跟凤丽，阿原的手手脚脚你有空要叫他洗洗，黑乎乎臭烘烘的谁敢近他啊。”大姐连连点头，又摇摇头：“以前天气热，他经常下河，洗得很干净的。”“现在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叫他下河吧？你做大姐的，要照顾好弟妹，打盆水给他不费什么力气的，他干净，你也有面子。”阿婆在旁边嘀咕：“面子？家里出个傻子什么面子都丢光了，真是前世不修。”

外婆扭转身：“前世不修就今世修，修修口德，别教坏小的。”大姐格格直笑。

阿婆气得脸绿绿的，想说什么又合上嘴。

外婆笑眯眯地说：“阿婆，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有口无心的，多说了两句，你大人有大量，别放心上。”

阿婆口张了张，笑一笑：“你忙，我回房间歇歇，老了，不中用，周身酸痛的。”

“外婆，我给你做饭吃，几十里路过来，走到脚都软了。”大姐笑嘻嘻地说，“难得来一次，别人家招待都杀鸡买肉的，我给你烫鸡蛋吃。”

“做饭就不要了，我喝粥就行了。你忘记外婆家里多少鸡了，鸡蛋常吃的，留着你们吃啊。几十里路，小意思，以前在大队时候经常夜里挑盐担走一百多里路，走着走着眼睛都闭上了，就那样跟着前面的人走，走着走着撞上了又睁开眼睛。呵呵。”她笑，我想想外婆闭着眼睛走路的样子也笑。

外婆喝了几碗粥，悄悄塞给大姐20元钱，低声说：“给阿婆10元，留着10元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用，买几本田字簿或者铅笔也要用钱的。”大姐一下子红了眼睛，拉住外婆的衣襟。

外婆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冰糖和一大包鱼干：“鱼干不错，我特地晒的，晚上煮半条吃，不用下盐，够咸了的。”大姐连连点头。

外婆又说：“过些日子我会叫你们舅舅舅妈过来砍甘蔗，别担心。凤飞要用功读书，照顾好弟妹。我们村最近有个小孩子不小心掉进石灰池，整个人都烫熟了。凤飞，你要叫凤丽看紧点阿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你妈回来肯定不饶你们的。”

她转头看我：“阿原，要记得洗脸，干干净净的才招人疼爱。”

她冲着阿婆房间里高喊：“阿婆，我回去还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带着孙子孙女，要保重，四狗我会好好照顾的，你放心落肠。”

“哦，有空常来坐。”阿婆也喊。

外婆匆匆走了，她走路永远是风风火火的，特别精神，跟安和伯那家人一样。大姐冲阿婆房间喊：“阿婆，我外婆给你10元钱买东西吃。”

“你个死妹丁，怎么可以拿你外婆的钱？真是的，不过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不收过意不去。拿来给我，别给你乱花。”

阿婆马上出来，把那10元钱收进胸口，又拎起那包冰糖和鱼干，往房里走去：“小孩子吃什么糖，小心坏牙！”“你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小心最后几颗也坏掉。”大姐远远地冲着她喊，她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小妹傍晚背着大篓猪草回来，听说外婆来过，抹了老半天的泪，因为没有看到外婆，冰糖也没有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