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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果糖

我发现，四狗要听小妹的，小妹要听大姐的，大姐要听阿妈的，阿妈要听阿爸的，阿爸要听阿婆的，阿婆要听四狗的..26dd.Cn就像玩的游戏：老虎吃猫，猫吃老鼠，老鼠吃田鸡，田鸡吃虫，虫吃棍子，棍子打老虎，刚好整整一个圈。我们家谁是老虎？阿爸？阿爸只要脸一黑水烟筒一举，谁都不敢出声。阿婆？只要她出一句，连阿爸都不敢大声哼哼唧唧，但是有时候阿爸说的话阿婆也不敢反对。四狗？只要四狗往地上一滚，全家人都围着团团转。反正老虎绝对不是阿妈跟大姐小妹。咦？那我呢？好像要听大家的，好像不用听，听和不听都一样，反正他们都不听我的。
大姐去上学了，背着个阿妈用旧衣服改装的书包，花花绿绿的，真好看。阿爸原本不给她去的，女先生亲自来家里劝：“现在不比过去，就是女孩子也好歹要认得几个字会算数，要不将来工作嫁人都没人要。他们都说你是出去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会和别人一般见识，以为女孩子读书浪费钱。”那个女先生穿了很宽的裙子，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脸和手臂也很白很白――我躲柴房的窗户边看到的。阿爸脸红红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说得对，女孩子也要读书。”

阿婆在房间里喊：“女孩子读什么书，你大姐没有读过一天书不是照样卖果菜做生意？”“她做生意看钱是认颜色的，记个账就画几个圈圈三角符，时间长点都不知是谁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来看你时不是才哭收错数了少了整整五十元？你不是想带娣也这样吧。”阿爸不耐烦了，笑笑对女先生说：“明天就去报名，就去。”

女先生一走，阿婆猛顿拐杖，朝阿爸大发脾气，说她没有读过半天书认得一个字，也带大了一双儿女：“带娣这样不是白白浪费钱？女孩子读什么书，喂喂猪搂搂柴火，再大一点就跟着耕田割禾，闲时就织织鱼网，不要到学校读书把心读野了。像村头阿宽伯的秀芝，读书厉害吧，读完高中居然跟男人跑了，不识一点廉耻！”

阿爸磕磕水烟筒，咕噜咕噜抽了几口烟：“带娣现在才几岁你就担心她跟男人跑？现在还同过去？不认识两个字给人笑死，到时想跟男人跑都没有人要吧。就十五块的学费，你心疼个什么。”

阿婆还是不依不饶：“就十五块，好大的口气！家里又不是金山银山，十五块钱不是钱？你有多少个十五块？出去随手就有得捡？才刚刚买了牛，整个家都空了！况且她去先生那里逍遥自在了，家头细务谁来干？别指望我，我腰酸脚痛，睡觉都头晕。”

阿爸有些不耐烦：“家里谁不能干活？不是还有小妹吗？实在不行傻仔也可以帮帮忙，之前他不是帮忙晒过谷吗？就这样说定了。”

阿婆没有再出声，只是不住地瞅大姐。大姐朝她扬扬头，跑开了。

晚上回来阿妈听说后高兴了老半天，在柜台里翻翻抄抄，找出一件旧衣服剪剪缝缝，给大姐改了个书包，大姐不知道多高兴，挎着书包满屋子飞：“这书包比其他人的军绿色的书包好看多，瞧瞧我，像不像小学生？”小妹也很高兴：“像，特别像，你明天要记得穿那件白底红桃子的的确良上衣。”阿妈在旁边抿着嘴笑：“什么像，明天就是正式的小学生了。”

阿爸跟阿妈去田里了，阿婆在房里哼哼唧唧地躺着。“四狗，别欺负傻仔。小妹，你看好四狗，记得喂猪喂鸡。”大姐穿着白底红桃子的的确良上衣，跟着邻居的几个孩子跑了，远远的还传来她的声音。

小妹拖着半桶潲水往猪房子那里去，拖几步停一下，拖几步停一下，满额头亮晶晶的汗：“我也想去放牛，每天早早去，拉到河堤那里，让它吃得饱饱的。看着它，不要给水牛欺负了，水牛发起火来太狠，隔壁下塘背村那里有个小孩子惹怒了他们家的水牛，给牛角一抄，直接挂在牛角上，一肚子肠子都出来了，死得真冤枉。”“我去跟阿爸说，让你去放牛。”我说。小妹满脸惊恐：“别说，我就是跟你说说罢了。”

四狗挥着手里几颗糖跑过来：“三婆给我的，水果糖！只给我一个人的，你没份！”小妹笑笑：“我又没有说要你的糖。”

那糖包在淡绿色透明的纸里，像一瓣桔子，又像一个小月亮，闪闪发亮的，过年时我有吃过，酸酸甜甜的，比肉还好吃，阿妈给我三颗呢。

“谁稀罕你的臭糖！”我看着四狗。

四狗也看着我，高高举起手中的糖，摇啊摇：“你不稀罕，你连稀罕都没得稀罕！小妹你口水流个够吧，等我吃完给你糖纸。”

我一把抢过四狗的糖，递给小妹：“你吃。”四狗哇的一声又哭了。立刻传来阿婆的声音：“傻仔，你又做什么坏事！等你阿爸回来打死你！”她爬不起来的，我不怕她，把糖放小妹手里：“你吃。”小妹摇摇头，把糖塞到四狗手里：“四狗吃完糖去玩，在厅里玩一阵子，别去天井里玩水。”四狗拿着糖，看看我，赶紧跑掉。小妹握握我的手，我手心多了一颗糖：“二哥，我拿了一颗，你吃，挺甜的，我昨天吃过了。”

我把糖塞回她口袋，拖起潲水桶往猪房子跑。“二哥，二哥，飞落一地了！”小妹在后面喊。我把潲水一勺一勺的倒下猪槽，小妹一直叫我不要，抢我的勺子：“你这样它们只吃饭粒猪菜，都不喝粥水了，晚上我也要挨打的！要慢慢喂，等它们吃完一勺再倒下一勺，要不就剩下一槽水了。”“早吃晚吃都得吃，饿了它们就吃了。”倒完猪潲水，把桶拎回厨房，回头看见拄着扫帚的小妹一脸泪：“哥，你个傻仔，求求你下回不要帮我了，剩下一槽水猪都不吃。”她不要我帮，我拉着牛就出去了。

晚上食晚时候，大姐很高兴地宣布：“我以后不叫带娣了，老师给起了书名，叫张凤飞，凤凰的凤，飞机的飞，大家以后都要叫我凤飞，不许再叫带娣。”

“带娣比凤飞好听多了，女孩子飞什么飞，这个名字太野，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阿婆一边咀嚼一边说。

阿爸停下手中的筷子，说：“妈，你以为还是过去啊，什么淑贤坤兰桂香芳那一套不时兴了，凤飞这个名字不错，有志气，以后爱娣跟着叫凤丽吧。”我转头看小妹：“凤丽，呵呵。”小妹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妈微笑着：“凤飞、凤丽，都不错。”

凤丽和我一起挨了打，因为四狗说我抢他的糖给小妹吃掉了。我扑过去，拼命用脚猛踢四狗，踢，一直踢，虽然给阿爸一只手钳住了不住的捶打：“你个傻仔，我看不是傻仔，是疯子！”阿妈扑过来掰阿爸的手：“你要打死他是不是？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打他他还翻天了，今天敢抢四狗糖，明天就敢打四狗！打完了我吊他上竹篙头！”阿爸喊，一把推开阿妈。

阿婆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边：“打，狠狠的打，不打不长记性，敢欺负我四狗！”“四狗讲大话，小妹没有吃过糖！小妹没有吃糖！小妹没吃糖！”我嚷着，阿爸一耳光狠狠扇过来，我立刻睡着了，睡得真沉。

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小妹红肿的眼睛，又红又大，比三婆家的桃子还大。“哥，哥，你个傻仔！”小妹蹲着，和我一道给关在柴房里，没有说别的，就一直翻来覆去说这句话。我笑笑：“四狗不是我的兄弟。”小妹捅捅我：“哥，你又胡说，无论怎样四狗都是我们的兄弟，他是给宠坏了。”

“小妹，小妹，给你只番薯，我在春桃家的林子里偷偷烤的。”大姐在窗外露半边脸，小小声说话。番薯扔到地上，皮开肉绽，焦黑的皮，嫩黄的肉，小妹一半，我一半，香，真香。我吃完了，小妹手里还剩下一截，她要掰一半给我，我拍拍肚子说饱了。

半夜，好像听到有人偷偷的哭，我睁不开眼睛，只感觉一只粗粗大大的手握住我的手好一阵子，在我手心里放了两颗水果糖，桔子味，弯弯的，像小月亮。醒来，手心里真的是两颗水果糖，一颗黄色，一颗红色，连忙推醒小妹，把糖给她看：“你一颗我一颗？”小妹摇摇头。

“以后我都不要吃水果糖了。”小妹叹口气说。

我也叹口气，望窗外白白的月光：“我也不想吃水果糖了，尤其是桔子味的。”

“你啊，真是个傻仔。”小妹噗哧一笑。

从此，小妹也跟着他们喊我傻仔了。可是我的耳边还一直响着她清脆脆叫我“二哥、二哥”，另外吃饭拿筷子的手那一边耳朵听见她喊我傻仔。他们有时候也喊我聋子了，不过只有吃饭那边的耳朵才听得到他们喊我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