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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吃的与麦芽糖

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吆喝..26dd.Cn
“卖豆腐咯——”洪亮的吆喝声一响，轰的一声小孩子都端着只碗冲出去。雪白粉嫩的豆腐，倒扣在碗中，撒些盐，用筷子捣碎，加几滴油，撒些绿绿白白的葱花，好看又好吃，不少小孩子自己偷偷买一两块来这样做零食。阿妈有时候会买一大碗豆腐，切成一块一块的，煎得黄亮亮香喷喷的，特别能下饭。偶尔她买好了拿几大块出来捣碎，分成几个小碗给我们吃。卖豆腐的兼卖炸豆腐，四四方方鼓鼓硬硬的，一角钱可以买很多很多只，用尖尖细细的竹篾一只一只穿起来，两头一绕，围成一个圈，小孩子持着歪着头一只只咬，嘴角都是黄黄白白的碎渣。阿妈有次将买来的炸豆腐挂在厨房的窗棂上，四狗搬张凳子站上去，一只只都拉下来吃掉了。

“卖雪条！五分一根！有红豆绿豆！”卖雪条的蹬着单车满村子转，单车尾架上是绿色的箱子。有人跟上去，他就停下车，打开绿箱子：“红豆绿豆？五分钱。”从里面掏出白气腾腾的雪条，递给孩子。

大姐曾经给我买过一根，放在嘴里好像会咬人似的，火辣辣的烫，拿出来又觉得是冰冰的凉，一小口一小口的舔着，一点点咬落上面的绿豆沙，真好吃啊。我吃得很慢很慢，雪条却渐渐软了，噗的一声掉了一大块在地。我把地上那块捡起来，雪条棒上又掉下一块，完全碎了，水汪汪的。“你个傻仔！”大姐敲敲我的头，“这样吃！”她仰起脸，舔着雪条。我也学她那样，仰着脸，慢慢舔，头上的竹子摇着细碎的阳光，一点一点的，闪闪烁烁，真凉。

吃得再慢，雪条也吃完了，大姐将雪条棍敷在额头上：“傻仔，这样你的痱子就不痒了！”我将雪条棍敷在额头上，初始是凉津津的，慢慢的就热乎乎的了。“傻仔，你满头满身都是痱子，要买一箱雪条才敷得过来啊，真是痱子祖公！”几个孩子格格笑着跑过，我扔雪条棍过去：“你才是祖公！”他们跑了，还远远的喊：“按辈分，你不是祖公也是二公啊！傻仔二公，二公傻仔！”他们是荣字辈的，低我两辈。

跟着大姐，永远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烤蝉、烤蚱蜢、烤禾虾，都是偷偷在树林里烤的，拢一堆树叶，生一把火，用竹枝穿着慢慢烤，油一滴滴滋滋的流出来，撕掉翅膀和外壳，大把大把塞进嘴里，又酥又香。

树林里到处是蝉，拿橡胶汁混上煤油，揉几揉，就变得粘乎乎的，撕一团粘在竹竿顶上，拿竹竿往树上趴着的蝉轻轻一触就一只了。我不懂得粘蝉，每次竹竿尾颤巍巍的还没有过去蝉已经飞了。大姐粘蝉的功夫特别好，只是不常去粘，有时候一个中午就粘一百多个，装在塑料袋里叫成一团，附近几个孩子过来吃得饱饱的，连午后的番薯芋头都塞不下去了。大人都说蝉叫得那么响亮，吃了烤蝉耳朵会聋的，大家照样烤来吃，连四狗都吃得津津有味。

最喜欢吃烤竹虫，但是难得。看到高高的竹梢尾端有冒出一小堆咬碎的竹屑的，肯定里面有竹虫，砍下竹子将尾梢剖开，可以看到一条条胖乎乎肉滚滚的竹虫，嫩黄嫩黄的有些透明，连竹子放到火上一烤，特别香，油乎乎的比蝉、蚱蜢、禾虾都要好吃。我曾经跟大姐说：“要是我们家竹园里的竹子根根都长竹虫就好了！”给大姐骂得半死：“竹子要是都长竹虫，箩箩筐筐簸箕斗什么都不用编了，正月十五的灯笼也没有了，看你怎么玩！”想想正月十五时候的灯笼，又有些舍不得竹园里的竹子斗长竹虫了。

有时候也烤番薯，或者用三块石头支起瓦片作锅，在上面炒黄豆，吃了炒黄豆放屁都是香的。可惜不能经常烤，因为从家里拿火柴不容易，给阿妈知道了要骂的，一角钱一盒的火柴要用多久她心中是有数的。

“卖麦芽糖——咯——”远远的传来上塘背村的红鼻哥的吆喝，远远近近小孩子都蹦出去了。“阿婆，我要吃麦芽糖。”四狗喊。

“四狗乖，等等，阿婆就拿钱给你去买，买两坨。”阿婆在房间里嘶嘶簌簌地摸索了半天，走出来，给四狗几张一分钱、两分钱，四狗一下子就冲出去了。

我没有开口，问了阿婆也不会给我钱的，反倒可能给我一拐杖。

我慢吞吞地走出院门，红鼻哥已经在对面阿生伯家门口的相思树下放下了两只箩筐，周围挤满了孩子。“我要两分钱的麦芽糖！”“我要一分钱的葵花子！”“我要两分钱的冬瓜糖！”“我要一分钱的薄荷糖！”红鼻哥是个驼背，鼻子也红红的，大人都说那个是酒糟鼻。那是他喝太多酒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喝酒，看到的都是每天傍晚他挑着两个快压到地上的箩筐，慢腾腾的从村子西头出现，卖好东西了又挑起箩筐慢腾腾地往村子东边回去。有孩子曾经给他取过外号叫武大郎，他也不生气：“哈哈，要是我有个潘金莲那么漂亮的老婆，就是做武大郎也无所谓。”

我蹲在旁边，虽然没有挤到箩筐前，还是可以想到：柔滑金黄的麦芽糖，甜甜的满满的一大盆，红鼻哥用小竹片一插，搅两搅，抽起来，落下长长的丝，他用小竹片一圈一圈地绕着，把长长的丝都缠绕到小竹片上，递给四狗，一分钱、两分钱随便。箩面上，一袋袋，一筒筒，一包包，是青青白白的糖冬瓜（一分钱三条）、浅红色的糖桔饼（两分钱一枚）、布满一个个小圆孔的糖藕片（一分钱一片）、圆圆小小的薄荷糖（一分钱两粒）、黑黑小小的葵花子（一分钱一小竹筒，两分钱一大筒）、薄薄酥酥的芝麻糖（一分钱一片）、香脆硬朗的花生糖棒（一分钱一截，两分钱一根）、皮皱皱的甘草榄（一分钱一粒）、甜丝丝的化皮榄（一分钱一粒）、酸酸甜甜的酸梅粉（两分钱一小包）、圆滚滚的山楂（两分钱一只）、扁扁平平的柿饼（五分钱一块）、包装纸上印了嫦娥和玉兔的月饼（一角钱一只，五分钱半只，很少孩子买得起）。虽然我很少买，每一次红鼻哥来我都有看，每一样多少钱我都很熟，只是我手里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多数孩子手中都是拿着卷了麦芽糖的小竹片，伸出舌头慢慢舔着，还有的捧着装了葵花子的三角纸袋，一颗一颗格格咬着葵花子，噗的一声吐出壳。几只小狗跟在他们后面汪汪的叫，跑前跑后。

我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慢慢走，偶尔会看到一颗他们没有咬破的葵花子，赶紧捡起来放到口里，含着，等香味慢慢消失后再咬破，慢慢的嚼小小的仁。

“傻仔也学人吃葵花子！”“傻仔，叫四狗给钱你买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傻仔，你叫我阿爸我就给你买一分钱的麦芽糖！”他们起哄着，吱吱喳喳吵个不停。我朝他们吐口水，却连葵花子的壳都吐出去了。

四狗一跛一跛走过来，把剩下一点点麦芽糖的小竹片递给我：“傻仔，给你。”我用手一挥，小竹片掉地上了。“不吃算数，下回不给你了！”四狗朝我伸伸舌头，转头走掉。

“傻仔，你过来。”红鼻哥朝我招招手，“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不看他跟前的箩筐，却忍不住吞咽着口水，各种各样的香味一起往我嘴里飞来，熏得我头昏脑胀的：“我没有钱。”

红鼻哥拿起一个小竹筒，往葵花子袋里一插，舀了一筒葵花子递过来，微笑着：“给你。”

我看着他，有些吃惊：“给我？不用钱？”

他也看着我，笑笑：“不用钱，我请客，伸手来。”

我伸出双手，他笑眯眯地用一只手把我的手掌合弯起来杯形，把葵花子倒在我掌中：“慢慢吃，这个比麦芽糖吃得慢。下回我请你吃麦芽糖，今天生意特别好，卖光了。”

我看他，他朝我挤挤眼。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老的人还挤眼睛的，不由笑起来。

那么多的葵花子倒在我手上，沉甸甸的，我慢慢移动着手掌，把葵花子放到口袋里，等小妹搂柴火回来一起吃。

“红鼻哥，我帮你收东西。”我笑着大声说，伸出手去要帮他把一个个袋口扎起来。他用手拦住我：“我卖的是吃的，都是自己慢慢来。”我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又看看红鼻哥的手，慢慢缩回自己的双手，慢慢走开，口袋里的葵花子一漾一漾的，不断撞着我的肚子。

从此，红鼻哥的声音再远远响起，或者就在院门旁边，我都不过去了。“傻仔，傻仔，你过来！给你麦芽糖！”红鼻哥向我招手，手中挥着一根麦芽糖。

我摇摇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