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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两淮攻略(之二 上)

去淮安城外不数的一片泽国水乡中有一处能守能攻的所在,名曰:“猪圈岗”。收藏*~网地名已然不雅,这所谓的“猪圈岗”实际上也不能称之为“岗”,只不过是一道能够围拢起来的似堤非堤的土丘,高不过一丈,长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葱茏的形态煞是古怪,乡人不饰华丽,只瞧那模样儿差次不齐,也不知是从何年何月起便自唤做“猪圈岗”。岗子不大,又是战乱纷争、河道不清的年份,这里住着的老百姓就只有十七、八家而已。
十一月十一日凌晨,天还没亮,岗中住户便在梦乡中被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家中的女人赶忙搂住被惊吓而失声哭叫的孩子,男人们则透过窗缝偷**视,只见一队又一队身形彪悍的骑兵疾驰入岗,然后在为首的军官指挥下分派工作。这群骑手屏声敛气,马摘鸾铃,在冷月寒星的微光之中,只有迎风飘拂的旄旌和精湛的驭马身手依稀可辨。当天色破晓时,虽然雾大,还是有眼尖的人看到了插在岗中高处的大旗,上书一斗大的“明”字。

是官兵!

在家中根本不敢出门的村民们发现来兵竟是明军,不由得更加心悸。要说这两淮一带,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近年来更是兵、匪、贼、虏常来的好去处,是以岗中的住户们对这四家颇为熟悉。匪者,早些年后还时有光顾,近些年来,像猪圈岗这样的穷山僻壤已经没多少油水,匪们早已不屑一顾,而且除非家中出了个十里八村闻名的大美人让他们垂涎,匪们倒是很少难为他们这帮子穷户;贼者,闯贼也曾来过,只如一阵风,刮过了就再没动静,倒是“三年免赋”的口号着实让村民们欢喜过一阵子,不过也只是一阵子而已,官兵没隔几天就又回来了;兵者,就是这些官兵们,干着同匪一样的事,却远比匪们凶残,尤其是客兵,不是本乡本土,语言不通,就更加凶狠,几里外的桃源镇就生生被刘泽清的部伍给毁了,所以村民们最怕的就是兵。

这“最怕的”今日偏偏就来了,村中的甲长是位老于世故的长者,小时候正赶上万历初年的好年景,那时家中宽裕,还曾读过几天书,年长后大明朝政渐颓,边疆战事颇仍,于是应征当过几年兵,后来因为左腿受伤,落了点残疾,这才被放回了乡里。他此时听儿子陈三虎观察说,这群官兵有进有出,近一个时辰也没个完结,便断定这必然是朝中某大帅的兵马。前天夜里,他站在家中的院子中,远远地望见淮安城内火光直冲天宇,就知大乱将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看这架势是要在猪圈岗内安营扎寨,只是这里距淮安城尚有数里之遥,为什么要在这里驻兵,难道是不想让城中守军发觉。他担心着全村男女老少的性命,正坐立不安之际,就听有士兵在门外大喊:“所有村民听着,谁是甲长,快些出来,我们长官有请!”

陈老汉哆嗦着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儿子急忙在旁边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瞪了儿子一言,说道:“该来的总会来,怕什么!”

陈三虎狠狠地跺了下脚,见父亲已经出了屋,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与妻小,拎着根有小臂一般粗的烧火棍跟着跑了出去。

“你就是里长”!

陈老汉刚一出门就被眼尖的士兵看到了,他听出是淮北口音,心中便稍微踏实了一些,只要不是客兵,这话就好说。

“正是老朽”,陈老汉脸上堆满了笑容,没想前方几名骑手却立即拨出了长长的马刀,一勒缰绳冲了出来。他心中暗惊,侧目一看,是儿子正拿着烧火棍怒目而视。

“兔崽子!找死呀你,快些放下棍子!”,陈老汉猛得回身打了儿子一巴掌,就在这眨眼的工夫,他与儿子已经被围了起来,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光,老人感到小腿直晃,他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烧火棍,丢到了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围住父子二人的骑兵突然闪开一个过道,几十步外飞快地奔来几骑人马。当首一人身躯壮硕得惊人,几乎成了正方形,尤如一团黑旋风般卷到当场。此人乌盔乌甲,脸如涂炭,虬髯戟竖,座下一匹踢雪乌骓马,身上却披着件白袍,显得更加黑白分明。尤其令人震惊的是马上拴着的两把巨斧,至少各有百斤之重,足见此人擘力超群。

紧接着赶到的也是位三十多岁年纪的壮年汉子,魁梧不让先到的黑汉子,身材却更高大,骨棱棱的宽脸、双目炯炯、神态剽悍,内穿铁甲,外面同样披着白袍,头戴铜盔、身后背着一把大刀。

这些人马如光似电般窜到当场,座下的马儿蹄下却并没卷起一丝尘土,陈老汉远比他儿子识数,心道这些定是驯养得上佳的优良军马。那黑脸将军本就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有些骇人倒也罢了。倒是背刀的那位将军让老汉更觉到一股股逼人的寒气,早年的行武生涯很清晰地告诉他,这种凌厉的杀气定是百战而得。而且,陈老汉还猛然间发现,岗中所有当兵的,都披着白袍,好像是在为谁戴孝。

“老人家,别害怕!”,说话的正是让陈老汉感觉惧怕的薛云飞,这使老头儿不由得一哆嗦,“你就是这村中的里长吗?”

陈老汉见那将军竟露出了笑脸,他那把年纪了,还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将领,本来是杀气腾腾的,不知怎地忽然又和蔼可亲起来。他心中更加疑惑,一时间竟发起了愣。

“老头,我们长官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一声不吭啊。”有名骑兵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急躁地嚷嚷道。

陈老汉吓得又是一哆嗦,没想到那将军却立即责备出言不逊的士兵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快给老人家道歉!”

被喝斥的骑兵仍有些不满意这老头的怠慢,但将令在前,只好瞪了老头一眼,在马上勉强向陈老汉拱手道:“老人家,献王殿下帐前近卫师第一旅警卫连士兵卢八图向你老致歉,我适才失礼了,请多多包涵。”

陈老汉听得更是一阵阵发愣,虽然这大兵说得并不情愿,而且说得太快,以他的耳力很难听得仔细,但还算得上“见多识广”的陈老汉这时意识到,这些人同一般当兵的绝不一样,他已是靠七十的人了,还从没听说,有当兵的向他们平头老百姓说软话的时候。不过,这一回他学得麻利多了,急忙跪倒在地上叩首:“小老儿陈汉生正是这猪圈岗的甲长,不知大将军远来,没能组织岗上百姓夹道迎接,还请将军恕罪。”

“哈哈哈,老人家快快请起”,薛云飞见这老儿说得客气,竟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从马上跳下来,一边扶起陈老汉,一边对他继续说道:“我们是大明献王的队伍,要北上杀鞑子,收复失地。今天就驻扎在这里,有件事需要同你老人家商量。”

献王!先帝太子!

陈汉生老汉没料到来的竟是献王的人马,只是半个月前还曾听听人说起那献王是在南京城中享清福啊,而且是个十几岁的细仔,怎么就**人马到江北来了。他的疑惑更深了,穷乡僻壤的,本就消息闭塞,倘若是在淮安,只怕听到的有关献王北上的传言版本也不知是几则了,在这小小的猪圈岗,却是任谁也不知。

“将军有用的着老朽的地方尽管派命,只是咱们猪圈岗地小人贫,不知何处能够帮贴得上”,陈老汉生怕对方催粮纳银的,眼瞅着还是初冬,倘若被征用了,可怎么过冬啊。

“小事情”,薛云飞的一双眼睛把老头盯得很不自在,他早就看穿了这位穷甲长的心思,这时也不点破,径自说道:“第一,是要保密,大军趁着夜色大雾进得猪圈岗,你要约束村民不得擅自出村,否则别怪军法无情;第二,你要替本将军找到菊花沟,倘若找到了,本将军仍有要求,只要达成,自有重赏。”

‘菊花沟’!不就是岗里那个废弃的河道嘛,陈汉生人老了,但脑筋仍很灵光。那个菊花沟,他在刚刚成年时,还曾参与浚通,可惜没过多久,时势日艰,官府便再无组织,事情就半途而废了。

“如果一时间想不起来,你也可以去向其他村民打听打听”,薛云飞心中焦急,倒也不想逼老头。顾先生一来到这村子里就急得直跺脚,原以为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找个河沟定然不废工夫,那里想到岗中沼泽遍布,沟渠纵横,碱滩处处,芦苇丛生,想要找出万历初年废弃那个什么菊花沟谈何容易!饶是顾炎武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这是也难在一天内准确地判断出沟壑所在,可是军情紧急,又如何能够再陪时间,只好找来当地甲长询问。

“老人家,这车粮食算是我军驻扎贵村的一点火耗,你先找村民抬走,倘若有人能够想起来,再报不迟”,薛云飞让卢八图等人将车推出了陆续进岗的辎重队伍。

说来也巧,押送军需的后勤处长官张琛正好路过,急忙策马过来,他大病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正想喝斥,却发现指挥推车的是副师座,只好压住火气,跳下马来到薛云飞面前问道:“此乃连夜拖运的紧急军需,不知大人意欲何用?”

薛云飞老早就看到了张琛,见他如此认真,心中不由得得暗暗赞叹,当下扬声笑道:“张将军,我军驻扎此地,对地方上多有滋扰,本将军要把这车粮食送给乡亲们,权当补偿。”

张琛颇有些无奈地望了薛云飞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副师座以为只是一车粮食而已,却不知连夜随着骑兵奔袭,整个后勤辎重营也只拉来不足四十车而已,仅够全军上下两顿口粮啊。不过,主将既然说得有道理,张琛也不好薄了薛云飞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继续指挥部属安置了。

薛云飞身为全师副总长官当然知道这一车粮草在此时的份量,但献王要求部属“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想要动粗逼村民们协助找到’菊花沟’,是万万不能的。这剩下的办法就只有诱之以利了,在战事频繁焦灼的两淮,还有什么比粮食更能打动人心呢。

陈老汉也看到了只有三十几辆车的辎重队,老头还真被感动了,一方面也是惧怕当兵的翻脸,这年头,见好就收吧。于是,老头慌忙向薛云飞推辞道:“将军,小老儿可不敢收您的粮草,不过,那个菊花沟,老朽不瞒将军说,还真就知道它在何处。将军若是着急,老朽愿意做向导,指引将军大人前去探视。”

薛云飞听罢,方方正正的脸上闪过一道喜色,他回过头向还在马上的黑脸将军说道:“苏克萨哈,你与梁敏等人在营中督队,我与这位老人家一同去找顾先生。”言罢,他一把抓起陈老汉,翻身上鞍,纵马向猪圈岗西北方向急驰。

跑出去约有三百步,薛云飞便看到了背负双手、紧锁愁眉的顾炎武,等顾炎武身边的卫兵急忙报告完毕时,他与陈老汉已经到了顾炎武身边。

“顾先生,我把识得菊花沟的人给你找来了”。

身体瘦长的年轻书生闻言,眼中顿时锋茫四射,“就是他?”

“是啊,这位老人家可以确定菊花沟的位置。”

“事不宜迟,我们快去!”顾炎武已经没有时间说废话。

不到半袋烟的工夫,陈老汉领着薛、顾一班人马来到了猪圈岗东侧的一个干涸的水沟前面,他指着沟上的泥草,说道:“将军,大人,这里就是从前的菊花沟。”

顾炎武见老者如此肯定地指认,立即问道:“老人家,你年轻时曾经参加过这个菊花沟的浚通工程吧?”

“是啊,大人,你是如何晓得?”陈老汉又开始发愣,今天碰到了稀奇事还真多,这个书生模样的人莫非能够神机妙算,自己四十岁上才得了三虎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若是能求得真正的卦师好好看看,或许还能兴业发家。

顾炎武笑而不答,看着那菊花沟又问道:“老人家,你再回忆一下,当时挖沟时还曾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

陈老汉更加发愣,古怪的事!似乎没有啊,毕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一切回忆在老人的脑海中都变得苍老而淡漠。

顾炎武见他想不起来,便向薛云飞使了个眼色,于是由薛云飞对陈老汉说道:“老人家,多谢了,此间事,还请保密。”

话刚落地,便有几名卫兵上前搀起陈老汉离开,顾炎武接着对身旁几名临时从骑兵独立团中挑出来的大块头说道:“有劳诸位,立即刨开沟口,直到见砖为止”。

砖!还没走远的陈老汉一直在努力思索,这时听到’砖’字,一下子全想了起来,他急忙回过头来说道:“大人,小老儿想起来了。”

噢!顾炎武示意那几人继续挖,与薛云飞走到了老汉身前。

“那时,小老儿还是十七八的娃子”,老汉的眼前似乎再次出现了那太平年间的升平景象,“是四十里外的王员外给县里捐的银子,说要疏通一条水沟横穿过猪圈岗,好为附近村落带些活水。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才掘了不到半天,就发现了砖壁,我们越往前越挖,砖壁越整实,越坚固。大家害怕极了,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当时的甲长就报了官。知县大人还亲自来看过,以后官府就不允乡里再挖,再后来的事就不晓得了。”

顾炎武与薛云飞互相对视了一眼,看来就是这里!“那么从前这个水沟还要更靠近猪圈岗的最中心,对吧?”

“是啊?”陈老汉算是服了这个年轻书生,自己见过的都记不起来,人家却能把没见过的算出来,看来自己这辈子是白活了。

待陈老汉走远,顾炎武与薛云飞一同走回沟旁,眼看着沟口越挖越深,薛云飞赞佩道:“顾先生果然神算,如果能把这个藏兵地洞的出口找到,今晚我军就可以沿着这条地洞冲进城去,来他个里应外合,一举攻破淮安新城!到时候,这破城的第一功劳当归先生莫属。”

面对薛云飞的赞誉,顾炎武只是淡然一笑道:“学生也只是前些年在家中整理全天下的山川地志时,方才读到《山阳县志》中记载的一件奇事。书中有曰:’万历初,农人浚菊花沟,见砖壁,毁之不穷,即地上量度之,直至新城东门下,始知为藏军洞也。’当时,学生就对这件奇事颇为惊异,是以记忆颇深,没想时至今日,还真派上了用场。”

薛云飞见他谦虚,便感慨道:“这都是因为先生不读死书,是以才能活学活用,如果是像薛某这样的武夫,只怕看不出什么门道。”

“薛将军过谦了,便是将军适才说过的’不读死书’四字,只怕也够似学生这样的读书人琢磨一生,方能悟透啊”,顾炎武与薛云飞一时间竟有惺惺相惜之感,他见时候尚早,便继续说道:

“昨晚,主公令全军立即开拨,战事之布置却非草草,只因早在数日前全军整顿期间,主公便令吾等忝任献王府随军参议长史,协同近卫师参谋长宋献策一同商议下步方略。当时便曾有议,如果出现今日此等局面,该如果应对。就是这淮安城的打法,也因城而异。准安城分为旧城、新城、夹城,俗称‘淮安三城’,将军想来定是早已知晓。

不过,三城之兴,却是各有起始,而以始筑于东晋安帝义熙年间的旧城最早,此城在唐、宋两代均屡有修治。我国朝建立之初,还曾包砌砖石,并在四周修建了城楼敌台。增修后的旧城周回一十一里,东西径、南北径均为五百又十五丈,基本上呈正方形,城高三十有三尺。并有城门四座,皆有子城,城上有城楼,又有角楼三座,窝铺五十三座,还有三座水门。倭奴犯境期间,还曾于四门之上修有炮楼,是为淮安三城中最难攻拨的一座。

新城去旧城北一里多,高二丈八尺,围七里零二十丈,东西径三百二十六丈,南北径三百三十四丈,有城门四座,门各有楼,惟小北门无。东西有子城,角楼四,南北水门二,窝铺四十八座,雉堞一千二百座,始建于元末张士诚部将史文炳割据淮安时期,我朝洪武年间重修时,在东门楼下凿有地洞,深不可量,周环丈余,从地下直达城外三十里处。现在想来,即是此处。学生来时仔细观察了此岗地势,还真是个能守能攻的好所在啊,足见当年’藏军洞’施工将官的良苦用心。若是让刘泽清等人知道主公的大队人马已经来到这里,他手下的淮安人中难免有人会想到这一层,所以主公才会行此奇兵,誓要在今晚就攻克新城,占敌先机,不给对方有考虑缓冲的时间。

夹城则建于本朝嘉靖年间,同旧城的炮楼同期修建,为的是抵御倭寇。它东长二百五十六丈三尺,起自旧城东北隅,接新城东南隅;西长二百二十五丈五尺,起旧城西北隅,接新城西南隅。因为这夹城所起作用是连接新旧两城,以使淮安三城首尾互应,三城一体,是以又称‘联城’。这联城无论城防,还是地势,都是三城最薄弱的一环啊,主公要督令淮安城外大营主攻的即此城。”

顾炎武说到这儿,停住了话锋,只因挖沟的人已经刨到了砖末。他与听得入神的薛云飞互相对视了一眼,令卢八图又去找来二十几名老成可靠的心腹卫兵来继续深挖。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东方的满天朝霞铺得满天火红斑斓,薛云飞用马鞭指向喷薄欲发的朝阳,豪情大发道:“顾先生,我大明左日右月,取意于永生不坠。主公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当如这初升的太阳,你我等大丈夫能追随这样的主公建功立业,创不世之功勋,不亦快哉。”

顾炎武正指挥着后来者小心挖掘,这时也被薛云飞的情绪感染,哈哈大笑道:“不亦快哉!薛将军说得好,你我若能匡扶圣主,杀尽敌虏,荡平宇内,不亦快哉;救生民于水火,挽狂澜于立倒,不亦快哉!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不亦快哉!”言罢,二人再次相对大笑。

顾炎武笑罢,见洞口越挖越快,越发欣喜道:“以如此速度,我们当在今日午前,便可探明是否可以沿此洞进入新城。主公那边如也能够顺利调动淮安城外大营的话,则克复淮安,当在今夜。”

薛云飞却颇有些担心献王在淮安大营中的安危,便低声叹道:“也不知主公此番招抚能否顺遂!”

顾炎武倒是胸有成足,他眼望北方,悠然道:“薛将军要对我们主公有信心才是啊,想那淮安大营诸将帅现在与刘泽清有血海深仇,誓不共天。我们主公亲往探营,他们定会感激涕零,一心归附,绝无二心。”

“世事难料”,薛云飞苦笑一声,“薛某少年从军,而立之后即以一把快刀横行大江南北。十年来,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主公天纵英才,又有诸位智囊先生相佐,自然一切无忧,连战连胜。但薛某担心,只怕主公年少心盛,没吃过小亏,会吃大亏呢。”

顾炎武听懂了薛云飞的意思,大家伙都被献王的早熟给迷惑了,实际上他还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呢。但献王毕竟是主公,他们是臣子。两人说到这儿,也就都不想也不能再说下去。

恰在此时,岗外奔来几骑轻尘,进得岗后,一路打听地迅即来到薛、顾二人身旁。

“禀告副师座,小人有来自淮安的急令”,那兵卒还没下马便急匆匆地向薛云飞汇报起来。

薛云飞上前接过那檄军令,阅罢递给顾炎武,正是献王调率先开拨的一、二旅骑兵主力与师直属独立骑兵团急速赶往秀丘御敌的命令。军令行文极其简练,可是薛、顾看罢都心中放宽,看来主公已经成功招抚淮安大营。

薛云飞这时先命令手下卫兵们通知各团、营长官到岗中一块高地上集合,然后向顾炎武一拱手:“顾先生,此间事就拜托了。我会留下一个团的兵力在此守卫,几个时辰后,朱明理将军的步兵大队就会赶到,到时候岗中一切兵马调配均由他总负责。”言罢匆匆离去。

不到半枝香的工夫,顾炎武就发现整个猪圈岗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咳嗽的人也用手捂住了嘴,闷住声音。一时间,这岗中除了大自然的声响外就只有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所有出动的骑兵迅速地组成一路路纵队,尤如一条条跃动咆哮的长龙披着被朝霞染红的战袍向北方疾驰。

辰时三刻,冬日里懒洋洋的太阳总算爬到了半空。薛云飞率部赶到秀丘后,立即按原定计划,命令苏克萨哈率独立骑兵团五千人在秀丘的东南侧伏兵,而他自己则率本旅与朱明理二旅骑兵组成的四千人纵队在西北山间埋伏。

在将士们做好隐蔽之后,薛云飞勒马站到了秀丘最高处的一丛松叶林中,在这里向四周望去,只见淮北平原河网密布,沟壑分明,只在秀丘附近稀稀落落地散布了一些小山丘。若逢稻米泡田下秧、收割入仓的夏秋季节,这一马平川的两淮大地只怕连那土路田塍之上也会步步泥泞,休说弯弓驰马,便是在两淮地界上混得比泥鳅还滑的草寇们也休想行得太快。好在此时是初冬时节,大地坚净,虽说仍有些细流浅滩,却正是适合骑兵奔腾纵横的好时节。

薛云飞看到这儿,却颇为担心主公的计策,心道:若我率兵于平原奔袭,遇此等山丘,定会前后仔细,哪会贸然而过,遂下严令:“传令三军,在本将军下令攻击之前,任何人不得发出声响,现出身形,违者斩立决!”

献王要求此战务必全歼穷追之敌,可是要在这一览千里的田野之上困住生龙活虎的四千骑兵,即使己方以三倍之兵力围剿,又谈何容易!除非使其全军陷入包围,然后绞杀。薛云飞虽说久经阵仗,但想到此役对尽快攻克淮安的重要意义,再虑及献王大军目前所处之险恶形势,不由得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应对,万万不能让对手看出一丝破绽,丧失战机。

按献王此前命令,敌军该辰时五刻才到,但不到辰时四刻,薛云飞就发现东南方向远远地有尘土徐徐升起。他先让卫兵去通知苏克萨哈,然后勒马从山头下来,到达枝叶疏落的山间树丛中,只见士兵们都已束好甲胄,一个个将防止发出声音的短木棍咬在口中,马上的鸾铃昨夜急行军时便已摘除,这时就连马蹄之上也绑好了布帛,以免踏地出声。

不多时,薛云飞逐渐看清了远方奔来的队伍,只见这批人马队列极长,竟有五、六千人之多,再看队伍中心处高高举起的军旗上大书“高”字,正是佯装败退的高营官兵。但仔细观察看来,他又发现这些人步伐声音杂乱无章,而且扬起的尘埃也散乱不齐,说明连基本的行军队型都已无法保持,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主公精明,如果队形不散,全军整装,又如何使人相信这是败退穷卒,不是诱敌之兵。

高营官兵迤逦而过秀丘,队列未及过半,薛云飞便看到了不到三里地外猛扑过来的骑兵阵,四千多骑兵组成的数列纵队在平原之上纵驰,阵势壮观惊人,声音尤如春雷轰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在山间埋伏的薛部官兵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薛云飞此时用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骑兵,只见大家都已披挂上马,经历过“镇江战役”的老近卫旅战士,还有同薛云飞一起领教过鞑子铁骑的山东汉子们,显然并没有把敌骑貌似骇人的声势放在眼中,有的在擦拭兵器,只等上阵杀敌;有的则细心抚弄着马头,免得**的座骑求战心切,弄出声来。

一丝不意察觉的微笑浮上薛云飞的嘴边,一边是好整以暇、士气高涨的伏兵,一边是穷追不舍、已近强弩之末的追兵,胜负之判,在这场仗没打之前似乎就已注定。但他的笑容还未绽放便在瞬间凝固,秀丘东南方烟尘忽止,敌人在距离山丘不到一里的地方停住了追逐的脚步。

敌方为何停止前进?难道敌军将领看破了伏兵之计,薛云飞以己度人,料定敌营既然止步不前,定会派斥候前来探路。果不其然,有两个小队骑兵此时已从敌方阵中窜出,一左一右分东、西两个方向直奔秀丘而来。如果让他们上山搜寻,那么定会找到分两处伏兵的薛、苏两部,看来对方将领用兵倒也极为老道。

薛云飞叹了口气,只好立即出兵了,否则若等到对方斥候发现,再想突发奇兵可就难了。他右手自背后抽出钢刀,左手正待举高打出全军冲锋的手势,奇变突生!只见敌方驻足不前的大队骑兵此时不知为何突然丢马向北,竟是要往回北撤。

这又是为何?难道已经暴露了目标!

本来已经下定突击决心的薛云飞此刻再一思索,疑窦又生:若是敌人要回撤,却为何驰速极慢,斥候也并未折返。难道是要那两小队兵卒徒送性命?天底下真有如此毒辣心肠的统帅!或许,敌人的最终目的不是北撤,而是仍要南追,摆出如此阵势,只是三十六计中“声东击西”之策罢了。

薛云飞决计按兵不动,但当敌方斥候在他的眼中由小小的黑点越变越大,而敌方大队却看似越来越远时,他的手心还是微沁汗水。怎么办?薛云飞一生豁达,这时也不由得痛恨敌方将领奸猾:若是斥候没发现什么,那么敌骑要转向急追,以他们目前的缓行,仍然来得及;若是发现了伏兵,那么马头不必转向,便可直返准安,端的是算无遗策!想到这儿,薛云飞杀意愈浓,敌方领兵将领看来精通兵法,尤善奇正之道,实堪大将之才。今日若不能一举铲除,他日定成平复两淮的心腹大患。

但是此刻,那两小队斥候该如何应对?

正在这万分焦急的时刻,雷鸣般的蹄步声再次由远而近,尘土飞扬之中,敌军终于再次折返!返回的原因是本来一心逃跑的高营竟派出了不到百人的骑兵队前来迎截敌营的两队斥候,薛云飞感激主公适时出兵之时,脑中却浮现出对方将领脸上露出的阴险得意的笑容。

“王八羔子,等一下就让你好看”,他一边想,一边咽下嘴中略有些发苦的痰汁。真没想到,一场实力完全一边倒的战役竟让那个“王八羔子”搞得如此“惊心动魄”。

士兵们自然感觉不到这位决定战局走向的将军在这短短一刻钟间的碾转心计,但是全军上下近万人都已做好了最后的战斗准备,尤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卫兵卢八图观察着自己的长官,将军的脸色平静,只有一双凝视战场的双眼暴射精光。薛云飞也感觉到了手下这位鲁西南山区种地出身的农家子弟眼中灼灼的目光,他回过头向卢八图微微点了一下头,送去饱含鼓励与信任的微笑。

别看卢八图脾气急躁,胸中却自有一颗赤诚的报国之心,看到逆贼越来越近,他同身边的同袍一样,全身血脉早已沸腾。这时被副师座的微笑所激励,他的血液直冲面颊和头顶,心跳是那么的剧烈,这时便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愿。并非他一人,这一时分,三军儿郎的心跳竟似统一起来,大家都能听到从别人和自己胸腔里发出的那“彭!彭!彭!”的巨响,这声音似战鼓,似号角,似万马奔腾,又似狂风巨浪。

薛云飞的眼光从没离开过已经驰进秀丘下面谷地的敌方骑兵,眼看着敌骑全军均已入谷,心中冷笑:这些掉入罗网的麻雀,此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余下的只有徒劳的挣扎而已。

“杀”!

伴随着薛云飞一声令下,西北侧由薛云飞亲自督队的近卫师伏兵如同突发的泥湿流一般,没有一点先兆就在秀丘山间溃然崩厥,倾泻而下,四千多人分成四组纵队**敌军,对措手不及、惊慌失措的对手实施分割绞杀。一时间,山谷中万马奔腾,杀声震天。

所谓“擒贼先擒王”,薛云飞早已发现敌军统帅所在,决意立斩敌酋,尽快结束战斗。他一马当先,率亲兵队突入敌阵,精锐的旅部警卫连一百多人这时以其为尖锋,形成锥形队列,尤如一把钢刀,所向披靡,直插敌腹。

不停有血花与刀光在眼前晃过,已将全部精神投入到搏斗与撕杀中的薛云飞把钢刀舞得如同漫天飞雪,所过之处,敌兵无不立即横尸当场。企图拦截他亲率锥形战队的敌人们被杀得直如尖锥破冰般决裂,一条血路直指敌方大将旗下。

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战场其他各处,近卫师将士们自也是刀马功夫娴熟,手起刀落间,干净利落地将敌人送去见阎王。此刻,太阳正当午,身居战场中的人们却感觉到天地间一片血色,不断有人自马上栽下去,顷刻间就被乱马所践踏,大地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泊成片。

敌方将领反应也极迅捷,面对如此焦灼窘迫的战况,竟然镇定自若地安抚队伍,组织反扑,以其所在位置为中心,层层圈地设防。其本有意与伏兵一决高下,但旋即被薛云飞亲督之百人精锐骑兵队的骇人攻势所震摄,在实力似乎相均的情形下,仍然选择退却,向东南边的山谷出口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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