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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香醉秦淮

冬梅走的那个早晨,付明刚刚定下心来,郭远聪就到了回春阁..26dd.Cn在部下面前,付明强打起精神听汇报:卢九德没了那伪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昨天晚上匆匆忙忙地跑到马士英府上去了。付明听罢才明白,为何昨夜不是这老太监,而是韩赞周来自己府上为冬梅的事说项。他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如果分析不差,这金陵城中的局面竟被他们打破了,韩赞周的东厂加上自己的献王府再加上别人看不到的其他力量,己方已逐渐成为可以左右朝政的一股新兴的重要势力,只是夹在东林与马阮阉党中间,若要走错一步,仍有可能大祸临头。他沉思了良久,问道:“难道马士英真的与伪诏有重大干系,远聪,你的判断如何?”
郭远聪斟酌着说:“主公,臣以为当然有瓜葛,但却不知马士英究竟陷得有多深,臣会继续调查的。只是京中有些关于皇帝的传闻听来可怖,臣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完之后,他便观察着主公的脸色,等付明让他但说无妨,才低声道:“今上并不是老福王世子,而是有人假冒!”

付明听罢也徒然变色,“这话是谁传出的,又有什么证据?”他虽然是太子真身,但此太子早非彼太子也,听到这样的事情,自然更加关注。

郭远聪回道:“复社人士钱秉镫曾在他们的集会上说起,其他人如金堡、黄宗羲也都附和,只是东林党人没有足够的证据,又慑于内有马阮专政,外有四镇拥兵,不能深究罢了。据臣的线报,他们还只是隐约谈起,原来,老福王的正妃邹氏从未生子,朱由崧是侧室所生庶长子而非嫡子,十岁时封为德昌王,后来才被立为福王世子。崇祯十四年,闯贼破河南府,老福王死国,朱由崧和嫡母正妃邹氏乘乱逃出,后又失散。其后世子本人不幸病死,福王府中伴读有李某者,竟冒名顶替,以至成了今日的当朝皇帝。更有疑者,福王登极后,太后亦自河北至。今上不出迎,群臣奉凤舆至内殿下舆,又挟太后至偏殿无人处,密语多时,群臣都不得闻,半晌始下拜恸哭。而太后入宫后,听说竟时常与帝同卧起。前些日子,朱由崧当世子时的童妃来京相认,他竟不肯相认,还将她处死。这中间的奥妙,真是难以理清。”郭远聪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这种宫闱秘闻的人可没有几个好下场。

付明听罢站起身来,仔细考虑了一阵子,才断言道:“这些话都是那帮东林党人编出来混淆视听的,试想,福王遇难已有四载,大行皇帝也曾多次派人考究,又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再说了,据孤所知,福邸上下官员幸存而留在世子身边的,不下百人,难道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就没人能够识破。当今太后,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妪,又如何会与今上同卧起,这些读书人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竟编出这样恶心人的事来糟塌皇室,实在是可恶、该杀。远聪,这件事,咱们千万不要推波助澜,如果孤所料不差,东林清流的又一次劫数,就要来到了。”心道黄宗羲一代宗师般的人物,竟也搞这样无耻兼无聊的阴谋诡计,大家但凡把心思都用在国事上,这家国天下的,又怎么会搞得大厦将倾。继而又想,朝廷也愧欠臣子的太多,士子们空有经世之才,却不能出仕,整日里怨声载道的,又如何不胡思乱想,搞出些事端出来。

郭远聪听罢,佩服地答道:“还是主公明见”,脑海中出现魏阉乱政时,那些死难的东林烈士,心中慨叹不已。接着又报道:“主公总能料事在先,那阮大胡子被东林什么逆案罪臣搞得恼了,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又讲什么‘顺案’,说是你们有逆案,我这有顺案。”

付明有些不解,问道:“何为顺案?”还没等郭远聪解释,突然悟道:顺不就是李自成的大顺国号嘛,看来马阮要鼓动朝廷清算南下群臣在北京的失节行为,眼看着半壁江山不保,还要闹内哄啊。于是点头示意郭远聪他听懂了,吩咐道:“朱由菘昏庸好色,对臣子本没有先帝那般察察而明,其心思也都用在淫乐上,可是适才的那些谣言,由锦衣卫或东厂传到宫中,定会让他下这个决心。等一会儿,孤拟定一份名单,上面所列人等,咱们要拼全力保护周全,我大明可用可造之才已凋零过半,切不可再被这班奸臣害了。”

郭远聪应承下来,又报道:“主公要臣找的那个算命先生,臣已经找来了。臣本要摸出他的底细,但那矮子鬼得很,不仅不肯说,还要直接面见殿下。”

付明恼道:“为何告知孤要见他?”

郭远聪只好解释道:“主公,他说是他自己算出来的。”见付明不信,郭远聪放低了声音道:“主公,他不仅算出你要见他,而且还把臣手下看管他的人也算得很仔细。所以,虽然他自己不说,但臣已经多少猜出他的身份了?”见付明瞪着自己,郭远聪接着说道:“臣若所料不差,他当是闯贼手下第一谋士、军师宋献策!要知他在附逆前,曾闯荡江湖多年,算卦极准,臣有下属与他有一面之缘,还依稀记得他当初的模样。别看他矮,功夫却着实不错,臣的手下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请’来。”

付明听罢有些不信,他既是李自成的重要干将,又为何突然出现在南京,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李闯要南下攻占应天府,主动放弃西北,从而占据东南形胜,既解决了后勤供给,又得到了一个大后方,所以要派宋矮子来探视军情;二、李闯已败,部下离散,宋矮子才只身来到金陵,再次以卜卦谋生。但无论怎么讲,如果真是宋献策,那么李自成的败落就比自己记忆中的要快了些,看来这个世界因自己的到来,已经悄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真是时不我待,自己以为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至少可以有半年的筹备时间,结果还是高估了李自成所部的能力,而清兵与关宁铁骑战斗力之高,令人惊叹,要知闯兵与明军做战,十次可有七八次会取胜啊。

付明并不相信什么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占星望气、麻衣相法等他认为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也许有些科学道理在其中,但却绝不能当真。不过这个宋献策却必须要见,而且越快越好,于是在布置了一些其他事情后吩咐郭远聪立即把人带来。

郭远聪前脚刚走,昨日见到的吴次尾真的如约来到回春阁,同行的还有郑森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双方施礼见过后,郑森有些不好意思,介绍道:“王爷,这位是小生的好朋友张玄著,他听说要到孝陵谒拜,又仰慕王爷风采,说什么也要跟来,小生才未经王爷同意把他带到殿下府上。”

付明发现这青年虽然远没有郑森那般神采风场,不过行动举止间其豪气竟与郑大木不遑相让,也怪不得他们意气相投,心中便有结纳之意,笑道:“无妨,无妨,孤能见到又一位少年才俊,高兴还来不及呢。”

吴次尾见献王这么客气,张玄著也在自谦不已,也非常高兴地说道:“王爷,玄著平日留心时局,慷慨好论兵事,可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呢!前年中举时,朝廷以兵事急,令众生兼试骑射,他竟三发皆中,满场皆惊。咱们也是从那时起,方知小小鄞县竟出了个张煌言。”

付明含笑听罢,又赞扬了几句,便携众人与侍卫姬际可出了回春阁到孝陵谒祖。不提钟山上那岚光紫气、林谷深秀、茂林修竹的美景,也不提付明在陵前的哭拜,更不提众人在山上陡彼高阜、瞻望晴岚,慷慨以抒啸,悠然以骋怀的作为,付明回到王府时已是夕阳西下了。

吴、郑、张三人把献王送到了回春阁前,就要告辞作别,付明这一天里有意无意的安排让大家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临别时颇有些依依不舍。吴次尾见时机不错,便适时向付明问道:“王爷,今晚咱们复社的几位同仁要为辟疆与小宛送行,早上临行之际,密之、定生特地嘱咐吴某定要把王爷请去,朝宗还说要携香君前往,一睹王爷英姿,如果请不到王爷,便要拿吴某是问。据说卞赛、顾横波,还有钱夫人如是都会前往,不知殿下有意否?”

看着吴次尾的苦笑,付明却暗暗感到不对劲,按常理讲:天下最难得者,士子之心。有这样的机会本是好的,但进展如此之快,若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这些人定是在打什么鬼算盘。虽说想到这一成,他仍然笑道:“有这样的机会,孤那能错过,不知何时何地。”

吴次尾大喜过望道:“小生代表复社同仁多谢殿下赏脸,今天日落后,香草亭畔,臣等翘首以盼!”这才与郑森及张煌言施礼而去。

付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景,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背着手进了后花园,才知道郭远聪早已经等待多时了,忙让他一同进了书房。等付明在书桌前坐下,郭远聪才报道:“主公,臣已经将那算命的叫来了。”

付明点头示意带进来,待他将要退出书房,又叫住他问道:“孤让你查得柳麻子一事可有结果?”

郭远聪回道:“据臣线报,柳敬亭自归金陵,便与复社骨干分子时有来往,上至钱谦益等朝中大老,下至候朝宗等意气书生,都曾被他频繁造访,日间也曾在一起出去游玩。臣此前早就关注多时,却未能及时报知主公,实是有罪。”

付明听他所述,心道:毕竟还没抓到什么把柄,东林党人究竟是敌是友,也还说不清楚,就让这麻子再逍遥一阵子。于是便让郭远聪去带那算命的来,不多时,他便带着一个矮个儿中年汉子回到书房。

付明当然还认得这晦气的家伙,却发现这厮今日穿得还算整齐,见了付明,也非常懂礼数,俯身下拜,连呼千岁。付明没让他起来,直接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对方并未隐瞒,径自回道:“小民宋献策,河南开封人氏。”

付明冷笑一声道:“宋献策,可是闯贼军中的那个宋献策”。

宋献策又回道:“正是。”

“你抬起头来”,付明沉声令道,“孤在京师落难时,你我还有一面之缘,你可还认得孤?”

宋献策摇摇头,有些令人看得气闷地谄笑道:“那时的殿下与现在的殿下判若两人,小民当然想不起来。”

付明不屑的一哂,心中明白,那时李自成一班人马自以为夺了京城,江南传檄可定,所谓天下已成囊中之物矣,其“文武大臣”当然不会在乎一个亡国太子。郭远聪看主公不悦,便在一旁大声呵斥道:“好你个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竟敢到应天府,不怕剥皮戳骨?说!来此有何阴谋?”

宋献策仍旧嘿嘿笑道:“小民没什么阴谋,却有些阳谋要献给殿下听,但却不是跪着,王爷要听,理当以国士待之。”

付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一个行走江湖算命的,还讲什么阴谋、阳谋的,来诓孤吗?以为孤同闯贼一样会对你那套骗人的把戏会信以为真!”

宋献策也不生气,看着窗外的落日道:“小民自以为国士无双,当然要求殿下以礼待之。小民还知道,今晚,王爷有个约会,所以着急审完小民,好要准备动身。”

付明这下真得愣了一下,这厮还真有些道行,沉声道:“你怎知孤要动身赴约?”

宋献策双眼一翻道:“小民还要站起来再说。”

付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勉强道:“好,你便站起来说话。”

宋献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说道:“民间传闻小民的卦算奇准,那是村妇野民的无知妄谈,本朝开国功臣诚意伯刘基,世人称刘伯温者,不也有传能知天地前后千年事吗?但小民察言观色,能观祸福,课算凭的是《易理》,却有一些道理。适才小民进了这书房,就见殿下在看天色,等开始与小民谈话时,又不时地向外张望,虽然次数不多,但却足以证明王爷惦记着时间,定是有约黄昏后。”

郭远聪这时发现付明的脸色纹丝未变,半晌才吐言问道:“你先说说为何到应天府来,再讲讲你的阳谋。敢说一句谎,孤就扒了你的皮。”

宋献策回道:“小民在今年七月时便已不辞而别,离开了大顺皇帝…”,刚说到这里,站在旁边的郭远聪喝道:“什么大顺皇帝,你不要命了,是闯贼,是闯逆。”

付明冷哼一声,示意宋献策继续说。“小民为何要离开呢?小民发现李自成自山海关兵败后,不知为何方寸大乱,又变了常性,动辄屠戳文武,渐有亡国之像,这才独自离开。小民与他君臣一场,他待小民不薄,小民也从未有负于他,但再不走,则生命堪忧,况且小民要辅佐的是上膺天命的真命天子,他既然要成亡国之君,小民哪能不走。小民一生渴盼风云际会,做一朝开国元勋,怎么也没想李自成这般不成气候,这一走也是无可奈何啊。从关中出来后,小民发面燕京确有帝王气像,可是小民再没骨气,却不肯心向异族,投靠胡人,便只得南下。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就心灰意冷啦,只想从此江湖漂泊,四海为家,断了那些成大事的念头。不料刚到江左,便望金陵有帝王气,又在无意中得遇殿下,才知天下英主毕竟是我们汉人。”

付明摆摆手道:“不要拍这种马屁,你可知凭你这些话,孤便可让你死上几个来回?”

宋献策回道:“小民当然知道,但是小民也晓得,殿下需要小民去做许多事情。”

付明冷笑数声道:“你活得倒也明白,孤会留你做什么事?”

宋献策叹了口气,才悠然道:“殿下也明白小民现在已无路可走,在这金陵城中,官府只要知道了小民的身份,小民就是去出卖殿下,也要被五马分尸。以目前之计,小民只能是一心拱卫殿下,才有出头之日。对殿下而言,只要小民肯用心做事,殿下既会得到闯军内部难道的一手资料,还会为将来留下一个伏笔。李自成兵败已成定势,只是时间问题,快则不足半年,长则一年之内必亡。到时,小民自会替殿下出谋划策,去招抚其余部,所谓一举两得的事,难道殿下不会做?”

付明点点头,翻着手中的书道:“你先说说闯逆现今在做什么?”

宋献策回道:“胡人已分两路大军进抵关中,西路阿济格部、东路多铎部分别在大同及怀庆击溃闯部,依小民的判断,下一步定会分别进攻西安与潼关。李自成现在慌了阵脚,此时本不宜分兵,他却将部分主力安置在襄阳及河南一带,因此根本没有力量与敌两路周旋,按小民的分析,不出三个月,关中八百秦川必尽归胡人之手矣。”

付明虽然已有了些精神准备,但听宋献策竟如此悲观地判断国内局势,想到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全国争霸的主战场就要南移,也禁不住紧张起来。朝廷是指望的不上的,而自己的嫡系才刚刚开始秘密组建,也不知这李自成还能坚持多久,但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依你之见,李闯到了湖广,还能与胡人斗多长时间?”

宋献策一脸忧色道:“闯军不是没有战斗力,只是李自成滥杀无辜搞得上下离德,军心焕散,小民走时还念君臣情义,但他手下重将郝摇旗系其亲信,跟随征战多年,却率五万马步精锐不听调度,自行其是,由此可见一斑。还有他的文、武首席大臣牛金星、刘宗敏因错杀李信一事彼此怪罪,其文武班底现在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而等李自成退到湖广,本就人地两疏,江南又不比江北,自倭寇剿除后多年未经战乱,对朝廷的向心力极强,小民以为这只会使他覆灭的更快,也许还撑不到一个月……”

他的话还没说完,值岗的王朗在门外报道:“王爷,宫中的韩公公有急事拜访?”

付明霍然而起,心道:莫不是冬梅出了什么事?

付明回头看看郭远聪,可惜自己的谍报头目也不知道又生出了什么事端,在付明眼前站着的宋献策此时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慢悠悠地说道:“王爷,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付明没心情再与他纠缠,向郭远聪使了个眼色,便起身急步向门外走,要去再会韩赞周。宋献策没料到献王根本就不理会自己,眼见郭远聪又要将自己领走,只得抢先说道:“王爷,可还担心冬梅姑娘?”

“这厮竟然知道!”付明心里一惊,止住脚步,厉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孤府上的事情?”

宋献策答道:“小民不仅知道冬梅进宫这件事,还知道殿下深爱冬梅,在被迫将送她进宫后写了‘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生死两茫茫。’一联”。

付明听罢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郭远聪,对方早就羞愧至极,这时见主公气恼,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不知如何会出现这么大的安全漏洞。宋献策这时却是胸有成足,既然敢来献王府,他就早打好了算盘,不愁八千岁会弃而不用,因为自己对这个年轻王爷的事业来说实在是大有裨益。宋献策正想着呢,献王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他的个子实在太矮,献王比他高了足有两个脑袋,这时竟将他拽得双脚离地。付明侧过身子,在他耳边沉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孤现在没时间同你猜迷,不想死,就快说明白!”

宋献策挣扎了几下,身子却被付明的双手象铁钳一样牢牢抓住,在空中纹丝未动。他行走江湖也有几十年了,虽说功夫一般,对付个把武师镖头也算绰绰有余,没想在这十几岁少年手中却全然不起作用,这时心里有些骇然,急忙回道:“王爷,小民这样有些喘不气来,还请殿下把小民放下来说话。”

付明冷哼一声,松手将他放开,宋献策身子着地后,踉跄了几下,待站稳后方才说道:“殿下,这件事昨天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只是小民今早遇见了一位故人,我们商定要将冬梅姑娘救出来,算是小民给王爷的见面礼。”胡闹!付明心里骂了一句,只听那宋献策继续说道:“为了不牵连王爷,小民与她定下待冬梅进宫后,还没与皇帝老儿合卺前将她救出来。”这下轮到付明与郭远聪相顾骇然了,在这金陵城有这份功夫和豪气的,只能是那无法无天的谢希真吧,这家伙可惹大麻烦了。付明这一刻什么心思都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涛天大祸的震憾、下一步作为的迷惑。

宋献策故意避开献王灼灼逼人的锐利目光,接着说道:“小民明白王爷这番卧薪尝胆之举,但依小民来看,冬梅太过单纯,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完成殿下安排给她的任务。”

郭远聪再也忍不住,在傍斥道:“住嘴,你一个反贼,竟敢对我家王爷品头论足。”付明却摆摆手,让这矮子继续说下去——“当今这南朝天子好色无度,冬梅的姿色谈不上倾国倾城,远不能让他沉迷,小民等还不如将她救出,完璧归赵,成就一番美事。”

“你又如何知道孤今早写得诗句?”付明也是明知故问,定是谢希真趁他不在府中,警备松驰,竟到他的书房中偷阅文稿,待听宋献策的答复,果然如此。还好重要的文件都锁在夹墙的暗柜中,钥匙也由付明随身携带。这时窗外天色已黑,付明既有约会,前厅又坐着个司礼监太监兼东厂总管太监的大人物,再没时间罗嗦,最后问道:“这么看来,冬梅应该绝对安全喽?”

宋献策跟着嘿嘿笑道:“难道殿下还信不过‘天下第一剑’的手段?”。说话间,付明已经出了书房,当他急步走进前厅时,看着连忙起身相迎的韩赞周,竟有些发愣。

留都守备太监看来因为下午的事受了些惊吓,那本来保养得非常红润无皱的脸庞这时就象拍上了一层白粉,身躯也有些佝偻,但神态举止仍同昨夜来回春阁时的一样沉稳。二人互相施礼见过,再分宾主落座。韩赞周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想必已经知道傍晚宫中发生的事情吧?”

付明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大内生事,咱们做臣子的怎么会知道?”

韩赞周看着付明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让老奴来通知王爷,冬梅被人掳走啦。”

付明这时做戏也要做足啊,先是愣了半晌,而后拍案而起,“好你个韩赞周,昨夜你是如何对本王担保,又怎么会生出这番事来?”

韩赞周老脸有些挂不住,靦颜道:“老奴此来就是向王爷请罪,事出突然,老奴实在没有料到,而且皇上已经下旨限老奴与锦衣卫在三日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奴定会给王爷一个交待”。言罢,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份手谕,扬声道:“今晚还有一事要开罪王爷,献王接旨。”

付明只好连忙下跪,听韩赞周宣读手谕,因为冬梅系献王府人,皇帝爱惜侄子,生怕还会有人去行刺献王,便令东厂缇骑到回春阁协防,而第一项任务便是检查府中男女老少是否有刺客同党。付明这时直气得混身发抖,道了声“臣接旨”后,铁青着脸再不发一言。韩赞周又深叹了口气,将手谕交到付明手上,苦笑道:“泼水难收,老奴绝不信王爷会做这等傻事,但卢公公不依啊,待皇爷定下了,他还不来,得罪人的事全由老奴来做了。请王爷千万不要怪罪,老奴也是例行公事啊”。

付明握着那份手谕,恨不得立即将它撕烂,听了韩赞周的解释,气极而笑道:“不妨,只是不知除了搜本王的府第外,皇上还要搜何处?”

韩赞周见左右无人,轻声说道:“现在全城已是九门紧闭,刺客那怕有上天下地的手段,也插翅难逃。马辅、阮大人适才都到宫中见驾了,看哪意思,今晚便要全城搜捕。皇上没让官兵来王爷这儿,只让咱们东厂来王爷府上,已经很照顾王爷的面子啦。不瞒殿下说,那刺客的武功实在太过骇人,不到一刻钟,竟杀伤宫中护卫近百人,老奴正好赶上,实是捡回一条老命。可惜他穿着一身夜行黑衣,没看清模样,看那身子骨却不是很魁悟啊。”

付明这时缓缓地坐到了太师椅上,叫来明月彻茶,悠然道:“韩公公,开始吧。”韩赞周这才告了声罪,下令手下人等开始在府上搜检,他却陪着付明坐在前厅。二人对坐灯前,心思却是不同,一个想着这三天之内如何从那个不世高手的手中夺回冬妃;一个喜忧参半,冬梅被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救出,最好不过了,以自己的个性绝无可能去下这样的命令;但是皇帝派人查抄王府,虽然是秘密进行,其对自己的不信任已是司马昭之心。可笑的是,自己在今天早晨还以为在金陵的政治环境会有所改善呢。

东厂校卫足足审查一个时晨才算结束,看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可以知道正是抄家的能手,搜刮的好汉。好在是在八千岁府上,又美其名曰是保证安全,他们也不敢放厮。韩赞周临走时,还叮嘱付明一番,大致是要自己小心,皇帝严禁献王今晚出门。

待付明回到书房,郭远聪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君臣二人一时竟相对无言。过了半晌,郭远聪才说道:“主公,韩赞周已经手下留情了。他来时只带了十几人,也没有提前封锁回春阁,适才走时更没留一个暗哨,摆明了是给主公面子,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付明望着窗外的夜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说,孤还得谢他啦?”

郭远聪又问道:“主公,看来今晚是不能出去啦,是否还要见那个宋献策?”,待付明同意,忙出去又将宋献策带了回来。这矮子此时也知与谢希真做的事竟祸及献王,进了屋再次施礼后俯在地上没起来。

付明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些什么滋味,先问起谢希真的去处。没想宋献策只知她会带冬梅去城外躲避,究竟是何处也并不清楚。郭远聪在旁嘲讽道:“就你这点微末的道行还自诩国士无双,做军师的要算无遗策,真难想象闯逆如何靠你们这样的人起家。”

宋献策不服道:“小民与谢希真此举实是惊天动地,要想保住秘密,便只能有一人知道最终的去处,待风声平定后他自会来找王爷。”

付明心想也是,便让宋献策起身说话,继续问道:“你来说说你的什么阳谋?”

宋献策站起来后,拍拍身上的尘土,向献王拱手道:“王爷,这个阳谋,小民只能同王爷一人谈起。”付明听罢,用眼角瞟了郭远聪一下,郭远聪便会意地快步退出了书房。待屋中仅有两人时,宋献策接着说道:“不知殿下是否常弈围棋,可知先人制围棋之戏,实将兵法喻于其中矣。而吾神州大地,则俨然有如棋盘,关中、河北、东南、四川为其四角,山西、山东、湖广、汉中乃其四边,中原为其中央腹地。于这九者之中,只有占据四角山川险固之地,方可从容经营,积累力量,日后方能进取天下。如今之时势,关中、四川多年战乱,已废;河北者,胡人所据;天下之大,留给我们汉人的只有这东南半壁。小民适才已跟王爷谈起,李自成兵败只在朝夕,王爷若再不当机立断,则东南之不保,几成定局,到那时,再谈恢复,则晚矣。”

宋献策越说越激动,口中早就有些干渴,说着说着竟有些沙哑。付明还是第一次听说,可以把中国地理比做棋盘,有些新奇,这矮子对时势的判断也与己相近,忍不住动了爱才之心,便挥手示意他暂停下来,“宋献策,你坐下来慢慢说吧,这桌上有茶,喝点润润嗓子。”

宋献策见献王不让自己再说,心里正自失望,没想竟是赐座吃茶,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想起半年前,做为大顺军的首席军师,那是何等的荣光,正是意心风发,小视天下英豪。而今,自己背弃主公,虽说未动他李自成一丝一毫,但在大顺朝的所有文臣中他只矮丞相牛金星一个肩膀,在军中他更以神机妙算著称,是仅次于李自成和刘宗敏的主心骨,他的失踪不知给败亡中的闯军士气带来多大的打击啊。从关中到江南,这一路走来,他后悔过很多次,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就是政治意志不坚定。现在又主动投靠新主子,就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我心惴惴,这时人家终于给了些好脸色,心里自然非常激动。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王爷,小民要说的阳谋实是大逆不道,但王爷既然这样信得过小民,小民便是被杀被剐,也要一吐为快。富贵险中求,小民不知王爷有些什么布置,但不瞒王爷说,小民知道王爷与守城副将朱国瑞走得很近,而且最近还排了一出苦肉计,不如借用其部兵马,逼宫!或者直接……”,他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听到这儿,饶是付明有些心理准备,也倒抽一口冷气,反贼就是反贼,自己身下如陈邦、封义铭那等人物都还没向提及的事情,这矮子竟敢说出来。付明虽然与朱由菘貌和神离,弑君的事在愤恨时也隐约想过,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叔父,这种念头只在心中一闪即过。借军逼宫,则是早在预算之中的,否则为何要让薛云飞等北上筹军,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手中就连亲兵卫队都没有,还谈什么起事。现在被宋献策冷不丁点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宋献策以为献王还在犹豫,又劝道:“王爷,于今之计,实不能再忍了。有言道:无毒不丈夫,皇帝老儿也未必把殿下放在心上,如果再等下去,只能是任人宰割。但若王爷采纳小民的建议,则仍有时机放手一搏。王爷可还记得唐太守玄武旧事,国家存亡,在此一举。王爷系先皇太子,太子袭位,天经地义,只要事情已成定局,试看朝中可有人敢反对。”

付明仍在考虑,这一步走得太险,仅凭朱明理手上那几千兵马,即使能够打败御林军,再控制住南京局势。那么,江南四镇呢?朝中大臣又会怎样的反应?还有,怎么处理朱由菘,自己到南京来,人家虽说不让出位子,可也还没加害自己,难道真的要咔嚓一下解决了,但要若要留他性命则是后患无求啊。

宋献策见他还不言语,以为是献王信不过自己,便跪倒在地上,叩首道:“王爷,小民于此事,毫无私心,不求一官半职,更不要一分一文。王爷若是信不过小民,那就就小民推出去斩了或者是监押起来。但求王爷为了天下百姓,汉人江山,果断决定。”

付明却仍在平衡利害,朱明理要做的这件事需要多长的时间,北上的薛云飞又需要多长时间南下,能否赶在二者相近的日期里,做到里应外和。想到这儿,付明沉声道:“你先起来说话,你说的事情,孤早就考虑过。但事关重大,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孤之文武近臣均不在左右,手中又没有任何兵马,近期举事,难度太大。”

宋献策听献王这样讲,心中便有了计较,站起身来向献王回道:“王爷言之有理,但天下事谋定而成者,毕竟在少数,小民只怕待殿下以为时机成熟时,恐怕皇帝也有了准备。现在,王爷到京城不足一月,皇帝说什么也想不到殿下会动手如此之快,他身边的近臣也定未料到,尤其是最近这几件事,他们见王爷如此忍让迁就,定会以为王爷好欺,放松警惕,大事或有必成之把握啊。”

付明听得有些道理,但见他如此卖力的撺掇自己逼宫,心中不禁疑道:相见不过数面,他会这样为孤出力吗?难不成他是闯贼派来使的苦肉计,要搅乱东南局面,从而趁机进据江东。本已要下决心,这时又开始举棋不定,此事还要从长计议。面上却没有挑明,只是问道:“你再说说适才讲的天下棋局。”

宋献策从付明脸色上看不出什么,听他这样问,还不倾囊以授,“小民适才讲的是四角之地,只因其山川险固,只要据守要隘,不难成就一方霸业。纵览天下大局,东南之地位实已超越其他三者,何也,天下财赋漕运尽起于江东,没有江南的钱粮,江北几乎支撑不出一年。所以,只要江南能守住一年以上,则胡人可不攻自破。但兵法有云:在德不在险。小民以为若要固守成功,进而图取中原,横扫**,还须君臣一心,上下同德,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也。殿下只有早早动手,方可让这三者早日实现。”

付明听他又谈起逼宫,心中有些烦恼,故意岔开话题,问起四边为何意。宋献策解释道:“山西、山东、湖广、汉中分处四边,山川虽也险要,但均夹于两角之间,不足以作为兴霸之地。而起于四角的一方霸主要想称霸中原,必先争其两翼。太祖皇帝底定中原之前,便先西进平定湖广,继而荡平山东。于殿下而言,自古未有失荆襄而能保有东南者,所以湖广必先固;同时,守江必先守淮,既使已无时机夺回山东,也要保住与长江防线相表里的淮河沿线。”

付明这才基本清楚了宋献策的理论,看来确是些道理,只是这人究竟可不可靠,还是个未知数啊。

是夜,南京城内混乱不堪,官兵几乎是挨家挨户的搜查,每到一家,就听有兵士的喝斥声、砸门声,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不夜的十里秦淮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陷入了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天边的一轮残月早早地斜在西天,似乎厌烦了人间的噪杂。在回春阁里,隐约还能听见远处民居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在院子中也能看到被火把映红的天空。

付明与宋献策还在后花园的书房中交谈,两人象有默契一般再也不谈“逼宫”,而是谈起关于闯营的细节。虽然宋献策在向付明叙述李自成时,不再使用尊称,但言语之间仍是那样的钦佩。成者王候败则寇,付明虽说嘴上称其为贼,心里却明白,这个时代原本的胜者是满洲人,但真正的英雄却是这个崛起于微末的闯贼,与他相比,自己的胆识与才略更不如吧。那么,自己又如何跟更加强大的多尔衮、多铎、洪承畴、吴三桂相抗衡呢?好在多了360年的历史智慧,自己即使没有他们那么聪睿,应该比他们看得更远、比他们更加明智吧。想到这儿,他便问起宋献策对李自成败亡根本原因的看法。

宋献策沉默了一阵子,才娓娓道来,除了在军事上及李自成在战略上的连续失策外,他忍不住说到了民心向背的问题,做为主要的当事人,实是椎心之论:“李自成本有雄才大略,做事兢兢业业,确有开国君主的气象,但却没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后,闯军打出了‘均田免粮’的口号,所谓久乱思治,老百姓十几年来被朝廷各种苛捐杂税折磨得苦了,见到有为他们着想的人,还能不拥护吗?尤其是三年免征,开仓放粮,闯军每到一处,可以说是夹道欢迎啊?”

说到这儿,宋献策看了看献王的脸色,付明知道他怕自己恼了,便道:“孤不是说了嘛,畅所欲言吧,孤想知道究竟朝廷和闯逆错在了什么地方,让汉人的天下竟要被满人得去。”

宋献策这才定下心来,继续说道:“那时的闯军实际分成两部,也就是说除了李自成所部兵马外,还有自称曹操的罗汝才一部兵马。闯军每克一城一镇一乡,便须与他做六四分成,在这样情况之下,李自成想在中原委任官吏,纯粹是空想。直到崇祯十六年,才下决心杀了曹操,又占了襄阳,称顺义王,开始建立各级衙门。但已经太晚了,足有近四年的时间啊,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困顿,因为战事频仍,甚至连以前相对安全的生活也没得保障,谁还会拥护你个反贼。况且,李自成不跟老百姓征粮征赋,但跟地方的绅士地主们要,他们的粮赋还不是从老百姓那里要来的嘛,可惜当时与官军的战斗几乎屡战屡胜,大家都没下心思去考虑这些问题。后来进了北京,大家以为天下底定在即,却没想到在关外还有匹胡狼在窥伺。想古时,汉高祖进咸阳,约法三章;唐入长安,也先要安定局面,稳住阵脚;太祖入南京,更是约会望门贤达,唯有李自成一进北京就抓人,拷打要钱。小民虽未亲主其事,但所涉高官贵族,不下千人,这样下来,北方还未投诚的文武官僚,有谁还敢相信李自成,更别说手握五万关宁铁骑的吴三桂。”

说到这儿,宋献策停了下来,所有这些都是他在离开闯营后,一路上思索所得,现在向献王倾吐一番,心中仍有些郁郁,毕竟在那个时候,他也压根没想到这么多。

付明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到封义铭给他留的那副字前,这些话,从前在与封先生夜论天下时也曾提及,却远没有当事人这样的深切。民心不可违!失民心者,失天下啊。李自成如此,朝廷何尝不是如此,怨只怨,满人奋起辽沈,使国家凭空多出辽饷、练饷,丁吃卯粮,盘剥天下过甚啊。于今之际,只有号召所有的汉人团结起来反对胡人的侵略,才有些号召力吧,可是,还来得及嘛。

“李自成这个人还是有些气魄的”,付明想到这儿,向宋献策说道,“他在兵败之时,竟放了孤与两个王弟,说明他把异族入主中原的危机看得要比咱们汉人争天下重得多。他虽然逼死孤的父皇,但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孤也要暂时放弃前嫌,拿家国命数与他做笔交易。问题是,宋献策,你敢不敢拿孤的亲笔信回到闯营,与他明言。”

宋献策听罢脸色都变了,让他回闯营,那不是自寻死路嘛?李自成现在变得喜怒无常,自己回去,可能还没见到他,就先咔嚓了。可是看到献王逼视的眼光,他又说不出半个不字。

付明这时心里早有主意,如果宋献策立即答应自己回去,且敦促自己加紧时间举事逼宫,那么必是奸细无疑,但细看他此时已经惨绿的脸色,目瞪口呆的,又实在不象。

宋献策这方面,饶是他胆大多谋,此时心机百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因细想起来,献王的心计实在深沉,表面上,把亲笔书信交于己手,是莫大的信任;但是,若是冒然接了,又不知还会有什么事端,要知献王定会采取有力办法保证自己将信无误送到。

书房中的寂静终于被付明打破,他捉狭地笑道:“怎么,怕了?”

宋献策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小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活着将信送到李自成手中,而且小民以为,站在王爷立场,与李自成做家国交易,无异与虎谋皮。李自成可能也要谋图江东,还请王爷深思熟虑。”

付明嘿嘿一笑,摇摇头,“宋献策,你以为孤不知道李自成的野心吗?但于今之计,无非两条路:联寇防胡和联胡防寇。孤的心思是:宁肯让江山被咱们汉人的贼寇得了,也绝不让胡人占了我中华大好河山,况且此时满清正值全盛,咱们与其联合,只会被其反噬;而李自成近期连败,自顾尚且不暇,他要东下江左,前有朝廷的顽强抵抗,后有虎狼之师追击,只要他不糊涂,定会同意孤的提议:孤在他后方,提供充足后援,只希望他能扼守秦川,再不济也要南下,在襄阳顶住清兵的攻势。抵抗的时间越长越好,只要能坚持到孤整顿南朝完毕,孤定会信守承诺,起兵北伐,将胡人赶到关外。将来,与他隔江而治,半分天下。这么合算的买卖他会不做吗?”

宋献策听了暗暗叫苦,嘴上依然劝道:“王爷,只怕朝中文武不会同意吧,在他们心中,李自成可是比胡人更要千刀万刮,他逼死了君父……”。他还没说完,付明摆摆手让他停下,语重心长地道:“此计事关天下存亡。孤要是定下计来,就是千难万苦,也定会全力实施。你还是回去考虑一下如何替孤送这封密信吧。”

宋献策欠着身子退了出去,这一夜对他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知号称神算的他,有否料到会有此劫。付明也没睡好,冬梅被谢希真救走,南京政局又因顺案及童妃案而动荡,这一切都让他辗转反彻。在睡意迷蒙中,付明竟似看到明月满身鲜血地来到他床边哭诉,他要扶冬梅上床,却被冬梅猛得推倒在床上,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付明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想要挣脱,身上不知怎地却没有了一丝力气,想喊人救命,也发不出声音。当他的头无力的侧向床边时,赫然发现谢希真就站在床边,那阳光般的人儿冷笑数声道:活该,再让你薄悻无情。渐渐地,他的意识接近了空白,恍惚中,沈仲玉、朱明理,还有薛云飞等都在他眼前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来帮他,大家还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付明心里羞愧难当,想要解释却说没不出话来,但仍然努力挣扎着,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突然,冬梅有些变形的娇容却变成了姬际可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正向他喊道:“主公,醒醒,醒醒”。

啊!付明一激灵,翻身坐起,是一场恶梦!看着姬际可急张的表情,他拍拍这未来江南武林一代宗师的肩膀,微笑道:“别担心,孤很好”。说罢,披上王袍,坐到床边桌旁,姬际可见主公的确没事,才轻声出去将门带好。

付明想着这梦,心有余悸,这些生死以命的部下如果有一天全都不能再信赖,自己又能如何?隋炀帝就是被部下所弑,还有黄巢也是被他亲外甥所杀,乱世之中,多少君主是这样莫明其妙地死掉了,自己不会成为那样的昏君吧?从前,付明不能理解为何李自成身边大军仍有数十万,却仅率几十人到九宫山观察地形,原来屡败之下,人的心理都会发生变化,李自成定是怕被手下出卖啊。不!我不会的!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要做的事情上合天听,下合民意,我的手下不会叛我。想着,想着,付明渐渐从梦魇从缓了过来,却琢磨起为何会梦到冬梅满身是血的样子,难道她出事了,不会的,不会的,以谢希真之能,还会救不出她。

付明安慰着自己,眼前的闪映的点点烛光使付明又想起冬梅走得那个晚上,心里却强迫自己道:罢了,早就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他睡得本就很晚,黄粱一梦后窗外天色竟依然漆黑,这漫漫长夜啊,不知何时会是尽头。回到明代后,他的古文水平提高得很快,毕竟是文科出身,这时忍不住在桌上拟出一首《虞美人》:“堆来枕上愁何状,心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怎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佳人泪。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把词填罢,付明感到心情好了许多,看着这首极为颓唐的小令,他想起在省党校学习时,一位资深讲师对他们那届县团级培训班的所有干部所说的一句话:一位政治人物最危险的是过于感情化。付明想到这儿,苦笑一声,自己的道行还不够,厚黑厚黑,要做一个成功的领袖,没有厚脸皮和黑心肠是不行的。

一夜再无事。次日清晨,明月到后书房报告:“王爷,吴应箕又来了。”

付明心道,定是为昨日爽约之事,待见了吴次尾,果然如此。原来,他们昨天也没办成,今天又来约献王,仍是日落后香草亭畔,付明爽快地答应下来,相约大家不见不散。

这一天,是付明到南京后难得清静的一天,金陵城里,也全没了昨夜的骚乱,城内的老百姓还有达官贵人仿佛全忘了昨天夜里让人恐悸的脚步声,大明留都似乎恢复了它往日的繁荣。

当夜色在天空慢慢弥漫开时,付明早早地领着明月与两名侍卫,还有熟识秦淮风月的柳敬亭出了回春阁。秦淮河上飘流了百年的风流韵事在今夜依然璀璨,画舫、楼亭、绸缎、脂粉、男人、女人充塞其中,莺歌燕舞、棋琴书画含混着一种国破家亡的气味。付明皱着眉头,原来眼前走来一名书生,竟在他面前喃喃自语道:“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然后又转身跟其他走过的路人继续念道:“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那书生的脸上流露出女人才有的脂粉气,树皮一样的纹路在他的脸上已悄然显露,听口音却是北方人士,远方家乡早被他忘怀了吧。

看付明在摇头,柳敬亭嘿嘿笑道:“秦淮两岸,有的是这样的斯文败类,仗着家中有些臭钱,整日厮混在脂粉堆中,小杜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便是这班人。”

香草亭说是亭,其实是座三层的小楼,只是在楼外没有窗户的地方长满了爬山虎,远远望去绿油油的,丛丛郁郁地倒真像一座草堂。当付明一行人来到香草亭时,早有些游手好闲的王孙贵族、公子哥儿在楼中等候,原来,昨日便有传言秦淮八艳中将有多位在日落后的香草亭出现,他们岂肯放过这绝好的机会,要知道八艳成名后,在平日里千金都难买一面,遑论一笑呢。付明想起老柳刚才说过的斯文败类,心想倒也贴切。

首先出来迎接的是冒襄和董小宛,今晚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主角,要为他们饯行嘛。但是董小宛的出现让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男人们的眼光象被董小宛的一举一动用绳拉着,绷得直直的。随着董小宛的移动,眼光也缓缓地转动方向。董小宛感觉到男人们的眼光像象要透过她的衣服看到身体,羞涩从她的心里溢了出来,所以在拜见献王时,竟有些生涩。

付明却没在意董小宛的失礼,同所有的男人一样,他在初见的一瞬间,也被佳人绝色所倾倒。董小宛人如其名,恰是小家碧玉,付明看着冒、董二人恩爱的样子,心中暗道:真是郎才女貌。

付明正与这两口子打哈哈,人群中又起了骚动,时不时有人得意忘形地喊道:“看哪,是李香君和顾横波!”,“天哪,我竟看到了柳如是!”,“是卞赛赛,竟是垆下卞赛!”,“实在没想到啊,没想到,寇白门也会出现!”

付明看着眼前走来的天香国色般的女人们,感觉就象陷入了一片花海之中,香草亭前的灯光在这时也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他从中花丛中隐约找到了顾媚。这妮子看来心情不太好,躲在姐妹们后面,待大家都与献王施礼见面后,她才上前做了个万福。大家见外面人太多,也没多礼,急忙如群星拱月般将付明迎进香草亭。

亭外来一睹美人风采的人们这时都有些落寞,从亭内传出的欢笑声、喧哗声,让他们更加无奈,仿佛那里与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在以后的日子里,许多风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说:“那晚不知为什么没有生意上门,那可是第一次。”多年后,这次香草亭会仍然被后世文人墨客所称道,更有许多凡夫俗子如我辈者在这香草亭中流连,看着江南四大才子在事后不同的回忆录,去追忆当年才子佳人相会的无限旖旖风光。

不过也有些人却不这样想,那些守在香草亭前的东厂密探、锦衣校卫们,见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都在暗暗叫苦,这让他们如何盯得紧。

付明走进香草亭时,所看到的却与外面人想象得不同,亭中的布置很简单,但也别致,古朴中见着几丝娇媚,尤其是四扇窗边竟挂了七副竹画。付明没坐,大家也就都跟着他依次看这些丹青,竟是秦淮八艳中除陈圆圆之外的所有真迹。付明心道,这些秀外慧中的女子不幸沦落风尘,但在心中仍把自己看得如竹子一般坚贞,实在可叹可敬。

待付明回过神来时,忙招呼大家坐下说话,“各位都是当世难得的才子佳人,小王今日有幸一临盛会,希望大家千万不要因孤而拘束。”

方密之跟着说道:“既然殿下都放下了话,咱们今晚便放浪形骸,无醉不休,来来来,大家分对坐好。”女人们听了,都说老方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但依然照做了。

付明坐在首席,身边分别是吴尾生和柳敬亭,王朗和姬际可则守在他身后两侧护卫,付明的对面是冒襄、董小宛,候朝宗、李香君两对鸳鸯。顾媚神情依然郁郁,未婚夫刘芳也没在身边,柳如是象大姐姐一样在她的耳边说些什么,她才淡然一笑,眉间却仍有一丝愁色。卞赛则时不时地向门口张望,寇白门也象柳如是一样同她窃窃私语,卞赛的脸却红了,就象是白色大理石上抹了一层粉彩。方密之见大家都坐定了,便与陈定生张罗起戏班子的事,郑煌言与郑森两个年轻人则自告奋勇守住门口,坚决不让闲杂人等进到香草亭。

一阵子的莺嗔燕叱,蝶乱蜂忙后,方密之、陈定生两人回到了席前坐下,吴尾生站了起来,先向献王施礼,而后说道:“今夜,咱们兄弟几人能请到八千岁,何其幸也。在开始宴会之前,请殿下训示。”

付明这才跟着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跟着站起的众人说道:“今天在这里,没有什么殿下臣子的。来之前,尾生曾告诉孤,这次宴会本是为辟疆兄与小宛送别的。那么,孤就先敬二位一杯,祝二位白头携老,多子多孙!”说罢,极豪爽地一干而尽。

饶是董小苑见过风月,到底是女儿家,听献王说到“多子多孙”,也禁不住腮上飞红,水汪汪的大眼睛斜了夫君一眼,其他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见献王这样痛快,便张罗着要一起喝干。在坐的佳丽们,又都是秦淮儿女,有些酒量,这时也跟着男人们将杯中酒喝尽。方密之叫道:“好!原来千岁也是性情中人,方某宣布,为了感谢八千岁的光临,送走我们的冒公子和董姑娘,祝他们一路随风,下面就先听一出《寻梦》”。

琴师唱倌都是秦淮乃至江南顶尖的艺人,他们先调好弦,拨好音,而后便在弦索、萧管、鼓板的伴奏下开唱。唱戏的平台,正背着门外,这就让在香草亭外的人能够听见看见。那些本是来监视的厂卫们,这时也露出了与其他人同样沉迷的表情,毕竟,人类对美的渴求是一样的。

“王爷,这出《寻梦》是《牡丹亭》中的一折,虽然没有《游园》、《惊梦》那般知名,但这出折子中的曲文、音乐、身段在昆曲中却是一流。”柳敬亭在付明耳边介绍道,付明才知道原来这是昆曲的《牡丹亭》,他对杜丽娘的爱情故事还是有些了解的,虽说不太懂那委婉细腻、流利悠远的“水磨调”,但也听得有滋有味。尤其是那小旦人长得很不错,经过打扮后更显得娇媚,一种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态贯穿整折戏。

这时人群中叫好声连天,付明对面的董小苑早就依偎在朗君肩膀上,在那个时代,也许只有在秦淮的歌楼中,女儿家才敢这样在大庭广众下与自己的情人如此亲密吧。侯朝宗也听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劲揪了一下。侯朝宗在兴奋之余不知痛楚来之何处,他扭头看了一下李香君,却听到李香君对他说:“你今晚别回媚香楼了。”

“好,炉火纯青,绕梁三月。”这次是不太爱说话的陈定生跟着大声喝道。

付明虽然听得有些陶醉,但眼光却没离开顾媚那令人心伤的娇容,毕竟在这些人中,他们还算是有过“交情”的。柳敬亭看在眼里,在旁解释道:“王爷可还记得上回咱们去听顾媚夜唱时碰到的刘芳吗?他是顾媚的未婚夫,不知为何昨夜突然自杀啦!青楼女子要找到一个真心相待,又能托以终生的人,实在太难了,出了这等事,哪能不伤心欲绝。今晚,还是她的那些姐妹怕她伤心过度,才将她叫出来散散心的。听说这些日子,杨文聪的儿子杨鼎卿缠住她不放,唉,好几次还要霸王硬上弓箭呢!人生啊,实在太难熬啊!”付明听罢有些怪郭远聪,不是让他保护好刘芳,怎么还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真是自杀?眼中的顾媚便多了几份凄艳。

一折戏罢,在不经意中,座次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柳如是与本来坐在付明身边的吴次尾换了个位置,拿起酒杯直接向付明敬起酒来。付明有些诧异,但佳人美意却不能拒绝,这时他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起这位秦淮昔日的头牌红姐。与在场的其他姐妹相比,柳如是身上有一股子成年女人才有的饱满丰韵,已是深秋,她穿了一件大红西洋布做的套心夹袄,虽然将美妙的身材收敛了许多,却凭添了几份雍容与华贵,这让付明意识到虽然她曾经在欢场卖笑,现在却是当朝堂堂一品大员的“亚夫人”。虽说钱谦益老了些,但这条路或许是这些美人想要人生有个好收场的唯一捷径吧。两人对饮一盅,正待交谈,却听方密之站起来大声喊道:“王爷,下面上演的是新剧《千钟禄》中最精采的两折。”话音一落,一片乐声响起,虽然已经深夜,香草厅外围观的人们却不少反多,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

柳如是见戏已唱起,便为付明解释道:“王爷,写这出戏的是苏州的李玉先生,小女子曾有缘一见,他的人才风流在梨园中堪称领袖,不知千岁看过他写的《占花魁》、《永团圆》没有?那可是近年难得一求的佳作。”待见付明摇头道,她嫣然一笑道:“殿下久居深宫,成天又只想着家国天下,当然不象小女子这样有闲心去看戏子。单就这出《千钟禄》,便是一段伤心故事哩。”原来《千钟禄》讲的是二百多年前本朝建文、永历年间,燕王朱棣起兵叛乱,在攻占南京后,建文帝化装成和尚逃亡的的一段往事。这让付明想起前些日子,朝廷为被太祖朱元璋处死的开国功臣傅友德、冯胜等人、被成祖朱棣杀害的建文朝忠臣追加谥号、恢复名誉的事情,当时手下谋士如封义铭、陈邦等都不屑一顾,讥其所为非急务也,认为这是庙堂无报仇讨贼之志,只知修文法,饰太平的恶劣表演。但现在看起来,如果没有那些大规模的平反,这出戏又怎能上演。随着柳如是的介绍,剧中那些忠臣义士纷纷以身家性命为代价,来掩护那个不曾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的皇帝。而这个天子处在颠沛流离的困厄之中,第一次目睹并感受到黎民苍生所承受的苦难。

付明这时恍然大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班人今晚请自己来听戏的目的,党祸即将来临,复社分子们要破釜沉舟,想同剧中人一样拿身家性命与马、阮做一次生死较量,而在这场斗争中,自己是他们最大的砝码。柳如是何等冰雪聪明,这时也知道献王已经明了东林党人的意图,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已是近三十的妇人,这些天又有了身孕,身心上下无不洋溢着母爱的光辉,在她眼里,献王十六岁的年龄不吝如同孩子一般,现在却要让这副她看来稚嫩的肩膀承担起挽救天下苍生的重责,于心何忍。但她的丈夫,牧斋却有重托于她,岂可相负。在苍茫雄浑的唱腔与乐声中,柳如是的声音非常细微,就连付明不仔细都难得听清楚,更别说旁人了,这正是说话最隐蔽的时候。

“殿下,外子让小女子转告殿下,兵部已经密令镇守太平府、芜湖的靖南候黄得功率部返回京师”。付明对钱谦益的作为有些不屑,这老家伙竟让一个女人来与自己商讨如此重大的事情,这可不是做大事之人所为啊,但听到这条消息,他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问道:“钱夫人,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钱先生他们可是做了什么让朝廷不放心的事情?”

柳如是有些诧异这少年王爷反应如此之快,但却爽快地答道:“本来,史阁部被我家先生说动了心,已勒令兴平伯高杰立即北进,他自己则亲督与我东林向来交好的东平伯刘泽清所部星夜赶赴金陵,没想他大军刚动,黄得功已经先一步起兵了。”

付明听得心惊,在他记忆中的史可法是个大大的忠臣,这种犯上作乱的事可是打死也做不出的,看来因为自己这个太子的正式出现,的确让历史进程有了大变化。但这些东林党人做事也太没把握,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会让朝廷知道,进而推之,今天参加酒会的人可能都知道这次宴请自己的真实目的,真搞不清楚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内幕。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谋逆啊,难道还要敲锣打鼓的去做吗?而且,还在这么多人面前演什么《千钟禄》,太书生气了吧,是人就会明白啊?心中已经打起了推辞的主意。

柳如是见他不言语,知道他还在犹豫,继续说道:“我家先生的意思是,让王爷立即离开留都,明天早晨,不仅辟疆与小宛要走,朝宗也会北上去迎史阁部,殿下若是肯答应复位,那么我家先生会安排殿下与他一同离开。”

付明心道:胡闹!这些读书人怪不得总是斗不过马士英等人,论心计,他们差得太远了。他们以为在这金陵城里,想怎样便会怎样吗?却听柳如是继续说道:“殿下不用担心安全,锦衣卫都指挥使张鹿征已经与我家先生约好,一同起事,到时候,自有他做掩护”

付明与张鹿征并不熟悉,但听郭远聪汇报过,此人的心机很深沉,想那冯可宗何等跋扈,在被自己废掉之前,也没能动他这锦衣卫一把手丝毫,至于可不可信,很难断言。有一点可以看明白,钱谦益领导的东林党的圈子,论能量还是很大的,布置得稳妥了,倒可成就大事,但是太过招摇了,他的圈子越大,若是朝廷故意布围让大家跳的话,那么打击面就越大。这个张鹿征是个搞情报的,他的忠诚度不可高估,也许还是双料间谍呢。想到这儿,付明发现柳如是正急切得看着自己,也许酒精开始起作用了,她那张标致的脸宠在付明看起来竟没有刚才那么端庄,更多的是妩媚动人。

女人的直觉最敏锐,柳如是几乎是第一时间感到献王的眼光变得有些邪气,她又羞又恼。在她的一生中,这样的目光不知碰到了多少次,她或者嗤之以鼻,或者不理不睬,但这次却不知为何多了些让自己羞愧的喜悦。真没想到,这个年龄比自己小了近一倍的天之骄子,竟然还会对自己感兴趣。能让这位花魁突然不知所措的事情,平生少有。好在付明很快恢复了心间的清净,向她问道:“这些事情都是钱先生托夫人去做的吧?”

柳如是没想到付明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只好按实回道:“的确如此!”

这次轮到付明在心中一阵长叹,女人啊,无论你在平时有多聪慧,当你陷入爱河时,难道就只知道奉献吗?这个钱谦益倒打得好算盘,让自己的小妾出面,将来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反正她不过是个出了名的**而已。可怜的不仅是这个柳如是,在场的这些才子佳人,可能都没料到这位所谓的江南士林领袖心中的龌龊打算吧?

柳如是答完这个问题后,发现献王脸色一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与刚才的问题有关吗?难道是责怪自己的先生没主动出面吗?

这时,戏已经结束了,戏班收拾箱笼走了出去。董小宛拿着酒杯,冒辟疆在后执着酒壶来到付明面前,“王爷,小宛多谢王爷今晚赏光,小女子敬你一杯。”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后她二人一干而尽。

付明依礼也干了一杯,心道:走吧,快走吧,这金陵不出数日,就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啦。

“各位姐妹,小宛多谢你们这么久来对妹子的照顾,这次走,小宛心里最舍不得就是你们这些好朋友,将来姐妹若要有空就到如皋去看看我与冒郎。小宛再敬大家一杯。”言罢,夫妻二人又一次一干而尽。

香草亭外围观的众人看完了戏也没有走,这时见里面喝起了酒,有下人的急忙让下人们去买,没有的正在焦急,酒家们已经来送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秦淮河边卖酒的人经常说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样好,就发财了。”

本来沉默着的顾媚这时走到了董小宛的身旁,眼中含着泪向举杯说道:“姐姐,妹子真羡慕你有个好归宿,以后妹子会很想很想姐姐的,来,咱们姐妹喝上一杯。”喝罢,脚下竟象踏着舞步一样去敬完亭内除付明外的所有人,她敬酒的姿式显得极其地干脆,而且每敬一次,必喝一杯,在座的人都因她这种干脆而感到震惊,外面的人群在她每喝一杯时都响起一片叫好的声音。当数杯酒下怀后,她的脸上露出朝霞一样的色彩。有人想上前劝解一番,却被知道她伤心事的人拉住了,让她喝吧,也许酒过愁肠,会减去少许呢。“人生多伤心啊!”柳如是在付明旁边解释道,付明被这悲伤的气氛所感染,心中也升起了一缕悲哀。

这时,董小宛上前爱怜地抱住顾媚,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顾横波却摇摇头挣脱了这位比亲姊还要亲的姐姐,指着付明喊道:“你!给本小姐满上!”

众人这时惊呆了,没想到这个平时里那么娇弱的姑娘竟敢指使王爷。付明也没料到,愣了一下,脸上的笑便有些生硬,柳如是心道要糟,正待说些什么。付明却猛得将杯中酒喝尽,哈哈笑道:“好!顾媚生小姐,孤就给你满上。”笑的声音,在亭外也听得一清二楚,围观的人们也惊呆了,不仅因为是王爷要为一个娼妓上酒,更因为那声音竟不象是从喉咙喊出的,更象是从那久被压抑的胸腔中直接发出,让人听得心颤,听得难过。

“不过,咱们俩都要换更大的杯子”,付明说得极为铿锵有力,“孤不占你的便宜,你的杯子比他们大,比孤却要小上一点”。

“不!”顾媚断然回绝,“我要和你一样大的,我们女人为什么总要比男人小,为什么?”

“好!”,付明站起身,走到顾媚面前为她满上,然后扬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这一瞬间,许许多多伤心往事在他眼前掠过,那位他舍弃的佳人这时也不知身在何方。他用筷子击打盘碗,按柳敬亭前些日子教给他的节律,大声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竟是李太白的《将进酒》。

顾媚这时同众人一样被他的作为所震惊,但她毕竟醉了,她没去理会同样有些失态的王爷,走到香草亭的台阶上,端着杯子向亭外的人群说了声:“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好一个同销万古愁,横波敬大家一杯!”然后同付明一样,仰脖将一杯酒倒进口,那酒过喉咙时的声音使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人们身子都僵直了,他们像忘记了顾横波在做什么一样盯着她,酒罐子纷纷高高举在人头上,一阵“咕——”的声音响彻了秦淮河,接着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声音。这时香草亭周围出现了那晚唯一安静的时刻,人们都好像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顾媚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她酒后所吹奏的笛子很感动人。

等顾媚回到桌前时,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样一动不动。人们沉醉在某种环境中,这时能听到的是水波荡漾声,蜡烛火苗的燃烧声,其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柳如是首先从这种寂静中醒过来,她身上还担负着夫君相托的重大使命呢?她先吩咐撤去席面,然后男女诸位漱口净面。亭外的人群仍将香亭围得水泄不通,残月早已西下,这时只有满天的繁星还在不解的看着人间,因为它们看到远方的人们在经受着战火,而这里却依旧歌舞升平。

“王爷,下面是我们姊妹的压轴戏,小女子弹一曲《回风》,多久没有弹了,让王爷见笑了。”柳如是想用一支清曲让大家都清醒过来,先向付明客气了一番,而后又向其他人说道:“你们也不能笑话”。

一缕琴声悠悠地在河亭里响起,缓缓的琴声之中含着一种渴望。琴声慢慢地块起来,只见柳如是的十指飞快地拨动,人群也渐渐地被带进琴境中,却没太在意柳如是在弹琴时那笔直的身子,挺耸的娇躯。

一曲终罢,柳如是额上微微现出汗珠,她用丝绢轻轻拭去,看见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梦想之中,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钱夫人,大家可不希望你的琴声停下来,要是钱先生在这里,他听了这曲《回风》至少要年轻十岁。下次何时再让我们欣赏一下。”方密之打趣道。

“生疏了”,柳如是也没生气,只是淡然笑之。

接着寇白门、董小宛、李香君、卞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们的歌声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流畅,婉转,人群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也因此又多了几首流行曲子。

顾媚这时有些酒醒了,在她们唱完以后,不知从谁手中借过笛子,踱到香草亭靠江的一面,在窗前吹奏起一曲《重叙离愁》。她吹奏得很平静,但两滴清泪却在不觉中流了出来,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泪牵引出了许多人的泪水。付明从那笛声中听出一片心碎,他感觉那忧伤离他很近,而他也渐渐地融进了那片忧伤,那带咸味的眼泪刚要冒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地挤了回去,鼻腔中便有些湿润了。亭内的其他男人们在此刻看见了人生的不得志,多年科场生涯,劳而无功,人生的沧桑,世道的艰难,国运的多戕,都让他们同样的难过。女人们仿佛看见她们与顾媚同样的身世,她们只顾用丝绢拭擦眼泪,然而香草亭外的人群中却有人放声大哭起来,那些泪腺发达的人也任由眼泪流淌。顾媚结束吹奏的时候,也已泣不成声了,她耳中听见的也是一片抽泣声。这抽泣声持续了很久,在停止的时候已传来了五更的打更声。

这个时候,大家的酒也早就醒了,柳如是等得已经有些焦急了,她轻声向付明问道:“王爷,不知你意下如何?”,却发现付明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捉狭的神情,用别人听不到声音回道:“钱夫人,对不住了,孤的胆子小,不能答应,但也绝不会出卖诸位”,说罢,竟然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香草亭内此时灯火依旧辉煌,他的这个轻薄之举,不仅让桌边围坐的众人极为惊讶,外面围观的人们也跟着响起了声浪。他,朱慈琅,本朝的八千岁,先皇的太子,竟然当众亲吻一位当朝大臣的小老婆,这已足够惊世骇俗了。

柳如是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飞快地举起手掌向付明掴去,但是登徒子的身手却要敏捷得多,付明早就飞身跃开,向门外快步走去,也不管身后的人在如何唾骂,柳如是这时一阵阵气苦,身子竟软了,好在卞赛在她身后将她扶住。满桌都是些文弱书生,打打阮胡子还行,要说突发急智,去揍这天之骄子,却根本反应不过来。

付明这时却被不知何时从窗边走到门前的顾媚拦住了,美人这时全没了当日被朱国瑞掳到回春阁时的娇弱模样,她把房门一关,身子死死地靠在上面,绷着小脸向他说道:“你这个坏人,今天你不向我柳姐姐道歉,就休想出这个门!”

付明这样做是有理由的,他必须同这些东林党人“绝裂”,否则还没等这些人动手,大家就会一起完蛋,但他仍被这些弱质女流的勇气所打动。这个顾媚生竟敢对自己这个王爷发号施令,她以为她是谁啊?想到这儿,付明装做冷笑道:“想让孤道歉,做梦!如果你顾媚生心甘情愿随了孤,那么孤会考虑的。”身后众人,张煌言与郑森会些武功,这时要冲上来,却被姬际可与王朗很轻松地拦了下来。说实话,两名贴身护卫这时也不明白主公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来,可能是酒醉,也可能是另有深意吧。

顾媚生横眉冷对道:“你才做梦呢?今天你不道歉,就让秦淮河的臭水没了你的脖子!”她从不会说脏话,这时急了,也不知说什么好。

付明哈哈大笑,向身后众人一拱手道:“众位兄台,小王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竟上前一下子将顾媚背负在身上,任凭她的手脚捶打,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不知就里的郑森这时几乎哭出声来,“是我引狼入室啊!”

张煌言也跟着嘶心裂肺地喊道:“报官!咱们报官!”

“报什么官!”柳敬亭冷冷地说道,“他就是官,这天下是姓朱的,这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命!”

“柳兄怕了?”寡言少语的陈定生忍不住讥讽道。

“怕!”柳敬亭满脸的麻子这时在灯光下似乎更加明显,“我老柳十三岁就杀人,手也没抖过,我有什么可怕的,但我们斗不过他的,徒劳无功的事做甚?”

“柳姐姐,你去找钱先生,联合我家保国公,到皇帝面前去告御状!”寇白门虽然出嫁已久,但是从前磊落的胸怀依旧。

“不!”柳如是急忙制止,献王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件事千万不能搞大。她这一生经过的风浪太多了,什么时候该隐忍,她最清楚不过。“柳先生,我仔细想过,这次还要委屈你老,去跟献王说说,放咱们媚生妹妹出来,有话好好说!”

柳敬亭磕磕手中的烟竿,任那火星四溅,叹了口气,“好吧!”

坐在香草亭中的诸位都没想到这场聚宴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亭外的人们却更没有料到,但今晚的逸事足够他们谈很长很长时间了,厂卫们也傻了眼,看来这个献王年纪虽小,却与当今皇帝一样贪杯好色,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在心中叹道:老朱家当真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大明何其不幸!

亭中这时却响起李香君悠扬的女中音,“也许,有个人愿意为横波去找这狗王!”

“何人?”,“在何处?”,大家都急切的问。

李香君看了眼面色不豫的候朝宗,又向示意她不要说的柳如是点点头,表示坚绝要说出来。随着柳如是的轻声叹息,李香君缓缓地答道:“他姓阎,就在这金陵城中!”

大家也看到了候朝宗的脸色,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再看看柳如是沉闷的脸色,更不知跟钱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却听李香君继续说道:“这个人的事,说来话长,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清晨……”。

事情是从那天早晨开始的,由一位丽人来叙述一件往事,这本身就很诗意。那是个秋天的早晨,晨雾迷漫,宛若戏台上的烟云,若有若无。那日的前一晚,顾媚留宿在媚香楼中,早晨辞别香君,要回自己的仙花舫去。不想刚出门,便看到一个三十刚过的男子在清晨秦淮河畔的薄雾中蹒跚而行,他一领蓝衫,是个文士的打扮,而且一望便知是个落魄之人。再看一眼,顾媚却觉得此人与众不同。一件打了补钉的蓝布大褂,一双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上,偏不显得寒酸。脸上自然又黑又瘦,憔悴嶙峋;可是身材却极高大,意态也极轩昂,尤其是那双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得顾媚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贵介公子,有意乔妆改扮来游戏风尘的。

“先生,请里面坐!”话一出口,顾媚方始发觉不自知地说了这么一句客套话。此人亦不推辞,含笑跟着顾媚进了媚香楼,大大方方地在厅上坐了下来。李香君见她刚走便又回来,还带着个陌生的男人,便有些诧异。但她也不是平凡女子,待仔细端详了此人,心里便知顾媚动了爱才之心。于是便同顾媚一道给他沏茶,一面请教姓氏。他自言姓阎,名应元,字丽亨。

顾媚听他一口流畅而沉着的京腔,竟与自己祖籍相同,便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罢,少不得往深处去问:“阎先生,家住金陵?”

“不!”阎应元答道:“吾本在南京做官。”

以顾媚的阅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定是吃了官司,于是接下来问一句:“官司结了吗?”

“结是结了,”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为他官司未了,以致有流落他乡的模样;但已经结了,却仍旧不回家乡,是在等待什么,还是缺乏回乡的盘缠?转念到此,顾媚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看他定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话要说得小心。那该怎么说呢?顾媚沉默着,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隐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阎应元这点眼色还是能看懂的,他站起身来,“多谢款待。这里不是我如今该来的地方。”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顾媚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紧拦住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阎应元已经将一块碎银托在掌心里了,“只是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一下让顾媚很为难。看样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阎先生,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先生的家人还在北京吗?”

“没有,在江阴。”

“正好我有个闺中好友也在江阴,想托阎先生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顾媚一面留住了阎应元,一面借此抽身,与李香君商量,要留阎应元吃饭。同时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李香君自然一百个答应,下人就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交代妥当了,顾媚又回到厅上,用很关切的眼光看着阎应元,问道:“阎先生,你别怪罪小女子多言,既然你在南京做官,为何家人会到了江阴,小女子看你正气凛然的,又如何会吃了官司?”

阎应元沉吟了一下,觉得胸中一口肮脏气,能向这样愿听自己的话的美人吐露也是一桩快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他本是北直隶通州人,祖上世袭锦衣校尉,崇祯十四年,他子袭父职后不久就被调任江阴县典史。刚到任,正碰上江上的强盗驾着数百艘船,张挂着旗帜乘涨潮侵入内地,将要迫近江阴县城。恰巧又逢本县县令到别的县里去代理政事,县丞、主簿既胆怯又无决断,束手无策,居民四处奔逃。阎应元带着刀箭赶出来,在街上策马飞驰,大声呼喊:“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阎应元又策马到竹行前高喊:“事急矣,大家人手一杆,货款将来由我统付!”这一千人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墙。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毙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扯上帆逃走了。

众人听李香君说到此外,无不击节赞颂,此人豪气干云,又有智略,当是难求的将才,又为何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地步。

原来,当时的巡抚还算秉公廉洁,也写文状向上报告了退江盗的情况,不久便钦赐阎应元参同都司的官衔,执掌巡回检查的县尉职权,外出可以乘车加黄盖,打大旗,由引路士卒清除道路而后通过。这是惯例中所没有的待遇,当地人都引以为荣。时间久了,朝廷却并没有引以重用,只按照资历转升为广东英德县主簿,阎应元因为母亲生病没能赶赴新任。待等可以出仕了,兵部却一纸调令让他到南京兵部任个小小的从七品文职,他平日里太过耿直,又从不徇私情,不到半年竟被同僚诬陷,下了狱。好在他祖上在锦衣卫做过校尉,在北京还有些故交,为他好一番交涉,才没定什么罪,只是摘去了所有官职,泯然一平民矣。可惜他平日里过于廉洁,从狱中出来时竟已真的是两袖清风。

众人听得心下凄然,好好一个英雄儿郎,竟被这黑暗的世道逼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平日里不多言的陈定生怒出声来:“这大明朝还要他做甚!”众人吓得忙将他的嘴掩上,这种话在这里可乱说不得。

当时,顾媚又接着问道:“阎先生,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阎应元一直侃侃而谈,是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这时听顾媚这样说,苦笑道:“赶上了这种世道,又能如何?阎某能保住性命,回家侍候老母,就不错啦。”

“阎先生,此言差矣,先生之才,当堪以重任,怎可轻言放弃”,顾媚言罢,又问道:“阎先生,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阎应元愣了一下,不知她何出此言,忙说道:“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好,阎先生如不嫌弃,先在小女子的姐姐这里住下,小女子愿意替先生找官,洗清先生上的不白之冤。”阎应元没想到这娇滴滴的人儿做起事来如此干脆,但心里却没当真。但听顾媚继续讲道,“阎先生,小女子的姐姐,夫君是当朝一品大员,他人很好,又肯听我姐姐的话,只要他出面,定能为先生洗脱干系。”

阎应元大出意外,他已不是当初刚入官场时的愣头小伙了,当然明白这一品官员的力度。若真如这女子所言,那自己的冤屈定会得以昭雪,可两人萍水相逢,这个女人又为何如此信任自己。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却挤出两行男儿热泪。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一个伟岸的男子汉,突然痛哭流涕,让顾媚、李香君全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他哭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只有顾媚知道,李香君也是事后才得知。

众人听到这儿,都明白那位一品大员当是钱谦益,那位好姐姐就是柳如是了,于是,便都望向那钱夫人。候朝宗在一旁握住了李香君的手,佳人从未跟他解释过为何那男子住在媚香楼那么久,原来是这个原因,心中便充满了歉意,李香君白了他一眼,由着他牵手没理会。

柳如是知道这事要瞒也瞒不住了,继续着李香君话题,说道:“我家外子总算是把这件事做好了,现在,这个阎应元已经接替冯可宗的职位,在锦衣卫任副都指挥使。”

方密之跟着嚷道:“那还不快去找阎指挥!”

柳敬亭却疑道:“即使他身为锦衣卫副都指挥,又能把人家王爷如何?”

久没言语的吴次尾也道:“人心难测,谁能保证这个阎应元会不会知恩图报。”

李香君嫌他们不了解这阎应元的为人乱猜测,抢先驳道:“他会去救顾妹妹的,我和媚生不会看错人,那人可是重情义、有手段的好汉。我去找他,不信他拿不出个办法。”

柳如是心想,此人本也是夫君的一个重要的棋子,现在却只能将这尊神搬出来吓吓小鬼了。自己今日竟被献王轻薄,又不小心让阎应元暴露了身份,回去后,还不知被夫君如何责备。心里虽然难过,面上却没动什么声色,听大家如此心急,她缓缓道来:“今天太晚了,等到天亮了,白天里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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