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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哑囚犯

天快要黑了，冷风从山谷间飕飕的穿过来，吹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股股白森森的烟雾。.26dd.Cn低沉沉的乌云在天边滚动，苍穹里还漂浮着几团亮光。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空空荡荡且无边无际。
青凤在马上打了个寒战。她放开缰绳，把冻僵的双手拢到嘴边呵气。

跟随父亲离开定襄城五天，青凤感觉好象已经走了五个月。塞北的苦寒令她困顿憔悴，眼前荒凉的景色又让她倍加思乡。有时候她问自己：父亲为什么要带她来关外？是为了历练她吗？若真是如此，青凤实在想说：“够啦！我已经受够啦，爹，咱们回家去吧！”

可是父亲却显出前所未有的果决，身边二十几个北宗弟子也是意兴勃勃。大家对周围的恶境浑不在意，心里只装着“八宗道会”和“翻天令”，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兴奋。

“大家为何如此热切？难道不知，即使这次得到‘翻天令’也是取之不义吗？我们就要陷害一个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人啊！”青凤寻思道。其实，内心的不安仿佛雪夜里追逐猎物的饿狼，比风雪严寒更令她身心疲惫。青凤秀眉微颦，深深的叹了口气“哎，人人都热中于此。好象什么都不顾了。或许，还有一个人是例外……”

她想到这里，扭头看了看身后的程观云。后者正注视着她，神采俊逸的眉宇间满是关切慰问之意。青凤便报之以粲然一笑，雪白的脸蛋泛起嫣红，好象正在开放的白海棠。

这个例外之人正是程观云。这几天，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青凤身上。眼神带着点恭谨，更多的是关心。每当这个时候，青凤就想起城隍庙前他的英姿，想起朱雀和她分手时说的话“凤姐姐，此去系舟山没有雀儿陪伴你，你会不会闷啊？要是你实在想跟人说话，就找程师兄说吧。其他的家伙都是些‘耳报神’，心里的话千万别跟他们说，只有程师兄才会和你说心里话……”

可是青凤和观云并没有机会说“心里话”。一天中仅有的几句，也是客套的问候之辞。但要是没人注意，青凤便会拿出女儿家天生的调皮劲，拖长声音回答道：“多谢你记挂着，观——云——侄——儿——！”程观云的脸一下就红了。青凤语气里调侃的意味显然没有“师姑”的庄重，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嚅嗫着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青凤心里乐不可支，觉得观云那张红脸既可爱又好玩。于是她便乐此不疲。

“这么个大男人，害羞脸红起来，也象个小姑娘。”此时，青凤心中暗暗好笑。含笑看着观云，顽皮的光芒在眼睛里闪动。观云读懂了她的目光，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他正容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恭谨，多了两分慰抚和薄嗔，好象在责备淘气的小妹妹。

他们眉目传言，都是会心一笑。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山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传来黄成虎的叫声：“师祖！师祖！出事了！”柳朴山回头问道：“出了何事？如此惊慌？”黄成虎已经勒住马，在他手里，还牵着一匹空着鞍镫的黑马。

黄成虎道：“师祖，出事了！晌午还走在后面的武友笙，哦！就是六师弟。他不见了！我还以为他落在后面迷了路。刚才我去找他，却只找到他的马。”柳朴山皱眉问道：“可有什么痕迹？”黄成虎道：“沿路都找遍了，没有半点痕迹。”柳朴山沉吟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有些蹊跷。”

众人一起围拢上来。观云道：“师祖，不如等师傅他们跟来我们再走吧！”说着，他看了看青凤那憔悴的容颜。柳朴山摇头道：“此行关系到九华派的兴衰，我们有进无退。只是大家要小心谨慎些。”黄成虎插言道：“师祖，您看是不是因为我们带着一个邪魔，所以才引来了其他邪魔的偷袭？”

众人闻言，都下意识的向后看去。那个囚犯就坐在一匹灰马上，旁边一个九华弟子看守着他。柳朴山道：“这个人要严加看管。无论会不会引来邪魔，我们都要前行！走吧！”说完拨转马头继续行进。

青凤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自从离开定襄，除了程观云，她观察最多的就是那个囚犯。这人不过二十来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总带着木然痴呆的表情，衣服破洞里露出的肌肉却是粗壮虬结。这正是长年做苦力干重活的特征：身体变的象野兽一样强壮，而心智却正在慢慢消退。

他微微有些驼背，侧影苍然有力。常常坐在马背上几个时辰也不转动一下脖子，眼睛死盯着前方……他在看什么呢？青凤时常疑惑。他好象什么都在看，好象什么也没看。这种平静安详的表情里隐隐透露出一丝倦意，那正是饱受苦难后形成的凄然神态。

虽然这人是哑巴，而且哑的厉害，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但青凤知道他不是聋子。因为每当听见有人说到“吃”字的时候，他那双浓眉毛下面的眼睛立刻炯炯有神，闪烁的目光如同森林里穿行的闪电。只有这时他才象个活人，也许象的过了头，变成了活着的饿鬼。以至于每次吃完饭都要把他捆上，免得他连自己的手指也啃掉。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酸，而青凤更多了深深的愧疚。因为这个人是她的替身，将要为她承担杀死安公子的罪过，很可能他会因此而死。但青凤唯一能做的只有袖手旁观。“为了九华派的兴旺。为了道宗各派的和睦。”青凤躲在这些幌子下，却笼罩在“卑鄙”的阴影里。那人是罪有应得么？青凤暗自摇头，她根本不相信他吃过人，也不相信有人能做出那样的暴行。但她心力憔悴，再也无力反对父亲和大师兄的决定了。

这些天来，青凤始终难以释怀。她见那人食不厌足，便常省下自己的干粮，等夜晚没人注意时塞给他。那人并不抬眼看她，只顾拼命吞咽食物。青凤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怜悯，鼻子发酸。

“哎！这人真是可怜，”青凤心想“不过他的名字好象叫‘追月’，倒怪好听的！”

此时，哑囚犯骑着马正走在一个高坡上，白天最后一丝余光在他身后消失。

接着，天就全黑了。

九华派诸人就地夜宿。几个人从马上卸下毡毯布幔，简简单单的搭了两个帐篷。这是为柳朴山和青凤准备的。其余的人就围坐在篝火边，一直要到天亮。

这一晚，或许是因为劳累，青凤睡的很沉。将近黎明时分，她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似乎帐篷外有很多人走动说话。她起身出去，看见六七个北宗弟子在拽马上鞍。青凤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正在上马的黄成虎答道：“是那个哑巴逃跑了！还偷了师姑的马！”

青凤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自己的马，不料却看见身旁父亲的脸。柳朴山面色凝重，沉声对青凤说道：“为什么睡的那样死？连自己的马被偷了都不知道？想来那人已逃走多时，如今又到何处找寻？”黄成虎在马上插言道：“师祖不用着急，师姑那匹马脚掌很久没修了，跑不快的。我们几个这就去追，不用一个时辰定将哑巴追回！他逃不掉的！”柳朴山道：“快去！务必把那人抓回来！”黄成虎和几个师弟点头答应，扬鞭催马而去。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人回来。五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黄成虎他们的身影。随着天色慢慢暗下来，九华诸人都暗暗担心，只有青凤逐渐心安，在心里默默祝祷道：就让他逃走吧！千万不要被抓住……

然而事与愿违，酉时刚过，黄成虎一伙人终于回来了。那哑囚犯绑着双手，被黄成虎栓在马后拖着跑。马一停住，他便踉跄着“蓬”的一声扑倒在地上。

柳朴山见人被抓回，脸色登时缓和下来，走上前问道：“成虎，怎么去了这么久？在哪里找到的？”黄成虎灰头土脸，喘气道：“这家伙也不知是痴傻还是故意使坏。他不直走，却不停的兜圈子。我们顺着蹄印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差点把马也累死了！”说着，他气忿不过，走到哑囚犯身前狠狠踢他两脚，抬头对柳朴山道：“师祖，干脆把他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看他以后还怎么逃！”柳朴山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呃……这也是个办法。”黄成虎挽起袖子，招呼另外几个九华弟子：“来，你们几个来帮我按脚。”

“慢着！”青凤忽然大声叫道。众人愕然看着她。只见她秀眉轻扬，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们别为难他，是我昨晚把马给他，让他逃走的！其实我早就想放了这个人！我柳青凤岂能让别人为我当替死鬼？”

此言一出，大家都做声不得。过了半晌，黄成虎迟疑道：“师姑，这……”青凤冷笑道：“怎么？你不信吗？程观云就可以给我作证！”她又问观云：“观云！你亲眼见到昨晚我把马给了那个哑巴。是不是？”程观云微一踌躇，应道：“是…是我亲眼见到……”黄成虎打断他的话，厉声道：“程师兄，你怎敢当着师祖的面撒谎？”青凤大怒，喝道：“黄成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姑吗？”

柳朴山大喝一声：“都别争了！”他环视众人，接着道：“此事不要再提！也不用挑他的脚筋，只是以后更要严加看守。黄成虎，你冒犯长辈，还不给你师姑赔礼？”

黄成虎一愣，只好走到青凤的面前，低声道：“师姑，请恕成虎无礼。”青凤没有理他，转头对程观云微微一笑。然后她把目光转向地上的哑囚犯。令人惊异的是，那人也正看着青凤。眼神不再漠然，似乎还裂嘴笑了笑。在一瞬间，隐约可见累累伤痕下那原本清秀的容颜。接着他就趴下脸去，不再动弹了。两个九华弟子过来，抬起哑囚犯，用绳子牢牢的把他绑在一棵枯树上。哑囚犯并不挣扎，脸上又恢复了木然的神色。

此时夜幕降临，天上飘起雪花。众人燃起篝火，铺好毡毯准备睡觉。青凤最后看了哑囚犯一眼，也钻进了帐篷。片刻间，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

那哑囚犯坐在树下，冰冷的绳子一直勒进肉里，被寒风一吹，好象越勒越紧。但他对痛苦毫不在意，仿佛灵魂已经远离**而去。他就这样石雕般的一动不动，如果没有人来解开绳子，也许他会永远这样坐下去……

突然，一股热流猛然穿过哑囚犯的身体。如电击，似雷轰，烫得他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发烧，每块肌肉都在颤抖，眼前的天地都在旋转。接着，一种清凉爽冽的感觉从头顶直透下来，一直沁入心肺。这感觉来得如此之猛，如此之强烈。超过他经历过的任何打击，以至于连这个木石一般麻木的人也想要张嘴惊叫。然而他嘴上似乎蒙着一张无形的网，没等那声惊叫脱口而出，又将它弹回他心灵深处，变成了回荡在心底的狂呼——

（“我怎么了？我要死了吗？哈哈！我就要死了吗？我真的就要死了吗？哈哈！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哎呀，是谁在说自己要死了啊？是你吗？你生病了吗？你是谁啊？”〉

（“我是……”）忽然，哑囚犯骤然惊觉，一个的念头从心底冒出来，差点让他立时昏厥过去——（“我在干什么？我说的话被人听见了！我在说话！我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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