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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思明()

第一章盛思明:大道如青天
如意三十一年四月初七,盛思明在大兴东都第一次见到了白显。

那天东都城里风烟俱净,天空一蓝如洗。城里桃花开得正盛,满城都是缤纷。从城东的柳湖边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倚隐湖山山势而建的皇宫建筑群,忘忧宫。宫殿沿山而上,投映在碧青的湖水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湖边柳风拂面,温柔醉人。城中人都说,这真的是个吉日罢。

皇后邢如就在这吉日里嫁给了大兴皇帝。她从遥远的北方千里迢迢的赶来,做了大兴君主的皇后。那年,她二十二岁。按行程,新后会乘坐凤舟,由清莲运河入城,再经城东柳湖抵达忘忧宫。城中百姓可在船队经过柳湖时一睹皇后凤颜。

多年以后,仍有不少人记得当日的情景。隐湖山上,忘忧宫张灯结彩。数十条精美的船只无声的划开平静的湖面,稳当的行驶在湖的中心。船上不时飘来婚庆的鼓吹。那乐声因着遥远,掩盖了一贯俗气的热闹,若隐若现的传入人们耳中,竟似了仙乐飘渺。

最庞大,最华丽的那条船自然便是新后乘坐的凤舟了。虽然隔得遥远,人们仍看清了新后清秀美丽的容颜。邢如身着深青袆衣伫立船头,气度沉稳,举止雍容,不时微笑抬手,向岸边的人们挥手致意。她的一举一动,皆舒缓优雅,不断引起人们的赞叹。

盛思明的师父找到盛思明时,他正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盛思明手里拿着刚买的蒸饼,一边吃一边远远打量着湖中盛景。师父看着他怡然自乐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小兔崽子,上前揪住他的耳朵开始往回走。

盛思明跟着师父进了东都两天,还没见识过京都繁华。听说今日皇帝大婚,自然不想错过,起了个大早到街上看热闹。不料瞧得正高兴时被师父打断,因此满腹牢骚。偏偏他耳朵被师父拿住,并不是适合斗嘴的姿势。走进了小巷,师父才放开了他的耳朵。盛思明一跃而起,大声嚷开了:“老头子我又没做错事,你干什么又揪我耳朵?!”

师父不说话,师徒俩人像斗鸡一样瞪着眼睛站在巷子中央对峙了一阵。最后师父低声骂了一句后说道:“早跟你说了你师弟会来。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你师弟来了找不着人怎么办?”

“咱们等了两天了,师弟的影子都没看到。老头子你耍我吧?”盛思明撇嘴道。

对于自己的师门,盛思明的确没抱太高的期望。他记得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尖嘴猴腮,面黄肌瘦,几缕山羊胡子稀稀拉拉的挂在脸上,一身袍子脏得看不出颜色,怎么看怎么落魄。这个算命先生说愿意免费为村里人看相。他爹娘见有便宜可占,也把他送去看相。那算命先生看了他的面相,说他命里有贵人,大富大贵,还说他根骨清奇,资质不错,愿意收他做弟子。家里穷,一堆孩子本不易养活,于是高高兴兴把小儿子送给了算命先生。盛思明就这样莫然其妙的成了算命先生盛德福的弟子,随师父走南闯北。

盛思明做为徒弟的任务很简单。他经常扮成路人混在人群里替师父招揽生意。师父摆摊时,他会在人群里出言挑衅,做出不信的样子。师父会不慌不忙的提出替他算一卦,并且赌咒说不准不要钱。这时往往会吸引街上不少人围观。师父便装模作样的为他算上一卦。算完后,盛思明自然要故作惊讶,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直呼神算。人们啧啧称奇之余,不免也想让神算卜上一卦。盛思明长得朴实,容易给人憨厚的感觉。老实人说的话都比较可信,所以师徒俩人的生意一向还算不错。

要学算卦须得识文断字,盛思明却看到书本就头晕,跟着师父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连自己名字也写不对。师父对此痛心疾,常常说他师弟收了个弟子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渊博,自己的徒弟怎么就这么不求上进呢?盛思明对此不以为然,他师叔的弟子再聪明顶多也就一江湖术士,能比他强多少?所以当师父说要带他来东都见师弟时,他表现得并不热情。

“我耍你?!你师弟今天一早就打人送信来,现在人已经到了,快跟我回去!”师父揪着他衣领往回走。

“不过就是个江湖骗子,有什么了不起。”盛思明对师父的兴奋不以为然。他是大师兄!哪有师兄赶着给师弟献殷勤的?

师父听了,在他脑门上一个劲的打凿栗:“臭小子,别狗眼看人低!你这个师弟跟你那是天上地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小子呆头愣脑,偏又四肢达,准有惹祸上身的一天。我想来想去,觉得他或能看在同门的份上罩你一罩,这才低声下气求人。你别不知道好歹!今天给我小心着点说话,别在你师弟面前给我丢脸!”

盛思明抱着脑袋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头子别敲那么使劲,会痛啊。”

师父盛德福虽以卜卦为生,一身功夫却着实了得。师徒俩吵架时,师父抓起他的衣领,一把就把他丢到房顶上去了。盛思明学不会算卦看相,师父教他武艺,倒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事。他在师父的调教下勤练武艺,终于在二十岁上,师父宣布他艺成,可以出师行走江湖了。他出师那天晚上,师父喝得醉薰薰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到江湖上闯荡去吧!

师父闲下来时常给他描绘那个传奇的江湖世界。江湖是个什么样子,盛思明初步有个概念。不过盛思明出师四五年,从来没见过师父口中那个惊心动魄的江湖。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比闯荡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生计。师父花钱向来没个准数,他离开时给他的盘缠少得可怜。在盛思明看来,他的当务之急不是去见世面,而是挣钱谋生。为了糊口,他做过不少工作,当过佣兵,下过苦力,还涮过马桶。三个月前他与师父偶遇,师父惊奇的现自己的得意弟子居然没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而是在酒楼洗盘子。那天晚上师父自然又痛心疾了一番,大骂他没出息。师父为了徒弟前途着想,当机立断,决定带这个傻弟子到东都来投靠那个神通广大的师侄。

师弟白显的样子与盛思明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他心目中,白显应该和师父差不多的模样:一样扛着算命的招牌,一样面黄肌瘦,一样尖嘴猴腮,只不过略年轻些。所以当他看清白显的外貌时不由惊奇的咦了一声,这师弟确实不同凡响。白显大约二十二、三的年纪,中等个子,面目清秀,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他穿了一袭质地、式样都很普通的白袍,却在下摆处缀了一尾素竹,顿显风骨。单论容貌他并不十分出众。以男子而言,他显得过于纤弱秀气。然那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飞扬意气,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世上能找出千百个比他俊秀的人,却很难找到比他更优雅出尘的人。看见白显,盛思明忽然觉得师父说得没错。这个师弟和他真的是天上地下。

盛思明师徒住的客栈门前停了一辆素净普通的马车。白显安静立于一旁,客气的向盛德福问好。师父殷勤的答礼,又向他介绍盛思明。他听见盛思明的名字时转头仔细看了他们师徒二人一眼。盛德福在白显的注视下坦然自若,盛思明的脸却因自卑而有些烫,所幸他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大出来。白显未多说什么,简短道了声“久仰”。他说着一口纯正典雅的东都口音,声音略微低沉,却是悦耳柔和,让人听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贴。

寒暄两句后他随师徒二人进了客栈。盛思明师徒住的这间客栈价钱便宜,档次自然也不高。客栈里人声嘈杂,横七竖八的挤着桌椅,地板上到处沾着粘人的油迹,黑糊糊的散着可疑的气味。白显立在阴暗的厅堂里,象是鹤立鸡群,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白显对和他身份不和谐的景象恍若未觉,若无其事的与他们师徒坐下,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店里小二从有点黄的白瓷茶壶里倒出的茶水。

白显这种从容却又不委屈自己的风度让盛思明对他印象大好。他拍拍白显的肩膀,亲热的说道:“难怪师父总夸你能干。就凭师弟你这身行头,找你算卦的就不会少!”

白显似乎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很自然的微微侧了下身子,与盛思明拉开一点距离后方才浅笑道:“师兄说笑了,小弟并不会算卦。”

“这样啊,”盛思明有点意外,继续恭维,“那师弟武功一定不错。”

白显仍然很客气很温和的笑着回答:“惭愧,小弟自幼体弱,不曾习武。”

盛思明连续两次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有点气恼的瞪了眼盛德福:这死老头,居然什么也不跟他说,害得他以为这师弟跟他们一样,都是街头摆摊算卦的。

他方欲说话,却听师父乐呵呵道:“我这傻徒弟没见过世面,让师侄见笑了。只望师侄对他多加提携。这小子若能有师侄一两分出息,我就放心了。”

白显连忙低头答说“不敢”。

盛思明有心转移话题,便问:“不知师弟做的是哪一行?”

“小弟不过混迹商场,糊口耳。”白显淡然一笑。

盛思明暗自点头,难怪这位师弟如此体面,原来是经商有成。

三人闲话了一阵,白显方道:“小侄尚有些俗务在身,不便久留……”

“知道你忙,我不留你。”师父满脸堆笑。

白显闻言,遂起身道:“如此小侄便告辞了。师伯、师兄难得来一次,二位如不嫌弃,不妨到寒舍小住,也好让小侄略尽地主之谊。”

白显的住处当然比这客栈好上百倍。盛德福心里一百个赞叹,多好的孩子啊,明明是卖他们人情,还说得这样委婉,充分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他挥挥手道:“我无拘无束惯了,去那些地方反不舒坦。倒是你师兄很该跟你去见识见识。你这孩子做事妥当,谅他在你这也闯不出什么祸来。”

这倒是真话。白显那里虽然环境优美,却总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倒是这市井生活合他胃口。白显略知这位师伯的脾性,当下并无异议,吩咐盛思明收拾了东西与他一同离去。

盛思明上楼收拾东西时,师父忽然跟了上来,有些兴奋的捅捅盛思明:“小子,你觉得这师弟怎么样?”

“挺好啊,比你这臭老头有礼貌多了。”

“看起来你这师弟对师门还存着几分香火之情。这对你是件好事。你跟着你师弟去,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你的终身在此一举,知道么?”

盛思明莫名其妙:“什么机会?什么终身?”

师父笑笑,转而问道:“对了,我上次给你那块玉还在吗?”

盛思明想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五年前自己离开时师父是给过一块双鱼形的玉佩。那是他从师父那里得到的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他老实道:“我当掉了。”

师父听了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盛思明衣襟,对着他的头就是一阵暴打:“你说什么?!你这败家子,怎么可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当掉?!”

“我缺钱,只能当那玩意。”盛思明挡开师父的拳脚,大声申辩道。

“你……”师父气得手抖,“你当了多少?”

“不少,十贯钱。”

师父掐住盛思明脖子吼道:“十贯?才十贯?!你知不知道那块玉,那块玉……嘿,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早知道我拿去换酒喝也不给你!”

那块玉说不定够自己喝上半辈子了,真是越想越心痛啊。

“去去去,老头子真小气。既然给了我,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关你屁事。”

“什么叫关我屁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怎么说话的!师父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容易么我?!懂不懂尊师重道啊?!那块玉,那块玉……很值钱啊!”师父再一次痛心疾。直到盛思明随白显上车离开,师父都还捂着心口念念叨叨。

白显向师伯欠了欠身,算是尽了礼数。盛思明则抓住师父双肩使劲摇晃:“老头子,我要走了,你没别的话要说了么?”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白显居所在柳湖东的归义坊。宅子不大,却是湖边难得的闹中求静之所。宅子周围一片青松葱笼,将柳湖的热闹隔离开来。一色的黑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另有一番清新味道。黑漆大门上悬一匾,有人用白漆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淋漓大字:意柳小筑。可惜,盛思明只认得中间一个“小”字,无所领略这字里行间的无穷妙处。

门一开,一个黑影飞在盛思明面前闪过,吓了他一大跳。一个十六、七岁,娇俏可人的圆脸小姑娘随即追了出来:“这小东西,又乱跑!”

盛思明定睛一看,方才掠过的是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小猫。此时,小猫已经亲昵的靠着白显脚边撒起娇来。白显微微一笑,弯腰抱起它,交给了那丫头。小丫头轻轻拍打着小猫的头,面上却是喜笑颜开:“又到厨房里偷嘴,真是个坏东西。”

白显为两人稍作介绍。这小姑娘是白显贴身侍女唐糖。唐糖上上下下打量了盛思明一番,抿着嘴直笑。盛思明觉得唐糖这名字甚是古怪,又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唐糖怀里的小白猫没话找话道:“这猫叫啥名字?”

“小黑。”

这名字就更震憾了。盛思明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的确是只白猫。他身子微晃,嘴角不住的抽*动:“小……小黑?”

唐糖见怪不怪的朝白显一努嘴:“那个人起的。”

盛思明看了看白显,白显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盛思明心里嘀咕:颠倒黑白,这是什么思维方式?

东都城的庆典仍在继续。夜幕降临时东都上空放起了炫目的烟火。灿烂的烟花在东都的湖光山色上投射出一个个虚幻的美丽影像。无论这影像有多美丽,最后总归于寂寥。然这天空却是不会寂寞的。一波烟花散去,自有另一波顶了上来。

白显透过马车的纱帘目视烟火,在那绚丽交错的一瞬生出了一点兴亡之叹来。这烟火不就似这王朝的更迭么?短暂的繁盛过后便被冲得支离破碎,然后为另一个王朝所取代。如此故事反复上演,不过是让这戏台不致太寂寞罢了。

“师弟?”

白显回过神,自嘲的一笑:这时候多愁善感,实在不合时宜。闭目片刻,掩去所有情绪,复向盛思明笑笑:“师兄说到哪儿了?”

“我说师弟你真有面子,竟有资格出席婚宴。那可是天子的婚宴啊!以前我师父说你聪明能干时我还不信,现在我可信了。”盛思明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皇室已很久没办过喜事,这次有意办得隆重些。是故这天晚上的婚宴,除了百官,东都不少名流亦接到邀请。白显也在受邀之列。两人到家不久,唐糖便开始催促白显出门。

听唐糖说起缘由,盛思明惊讶的张大了嘴,这才相信师父所言不虚。这位师弟的路子果然粗得很。盛思明的表情十分明确的表示了他想去凑热闹的愿望。白显躇蹰片刻,料想出不了乱子,便客气邀请盛思明与他同去。

“我可以吗?”盛思明睁大了眼睛。皇家婚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进去吧?

“不就是个婚宴,没什么了不起。”唐糖笑着插嘴。

白显扫了唐糖一眼。唐糖知道她的话让白显不快了。白显这几年尽量低调行事,想必不喜欢她刚才的轻狂。唐糖偷偷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造次。白显沉吟片刻,缓缓道:“让师兄混进去瞧瞧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要委屈师兄扮作小弟侍从。进宫之后也请师兄时时跟紧小弟,以免生出事端。”盛思明一一应了,他才吩咐唐糖让盛思明换身衣服。

唐糖为盛思明搭配的着装很出色。他出来时身上已是焕然一新。白显见他头顶高冠,短袍革带,足登豹舄,颇似南方蛮族的少年武将,不由泛起一丝笑意:“这南人妆束倒是很合师兄英武之气。只可惜师兄口音不对,一说话就露馅了。”

“南方话?我会讲啊。”盛思明说话间已带上了南方口音。想他师徒俩算卦走遍天下,他给师父揽生意时若不讲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怎能让人取信?

白显听到他一口南方话,先是微露惊异之色,随即想到原由,莞尔一笑,也用南方话道:“是了,师兄走南闯北,想来说几句各地方言并不难。”

这下轮到盛思明惊讶了。初见白显时听他一口地道的东都口音,便以为他是东都人氏,也未多想。现在听他一口南方话字正腔圆,又分明是原汁原味的未南封州口音,不由开始疑惑,难不成精通各地方言是他们的师门特色?

白显等一介布衣,自然不便于宫禁中驰马行车。二人在皇宫一处角门前下车步行入内。皇宫依山而建,沿涂设有铜制人形灯婢举火照明,极是美观富丽。一路拾阶而上,盛思明倒不觉怎样,白显却有些吃不消。好容易到了殿前,白显微微平气,整理好衣冠方才入内。只见殿内置了高檠树灯无数,通时如昼,却绝无烟熏火燎之态。殿内几案、茵褥整齐排放成列。众宫人穿逡其间,井然有序。

皇室的婚礼一向繁琐。便是精力旺盛的人,走上这一遍过场亦已疲惫不堪。大兴皇帝对众人的倦怠表示了深刻的理解,提前传令说婚宴上不必拘礼,尽兴便是。各人听闻,皆松了一口气。众人虽然不敢真的在御前放浪形骸,但至少可以用较为放松的姿态享受这场盛宴。故两人进来时,殿中聚集的人们神色轻松,都趁着婚宴还未开始的时间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谈笑。

白显一进殿,便有一名男子迎了上来:“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

盛思明打量这男子。看这男子体态应该不年轻了,可他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又没有一丝皱纹,很难猜出具体年纪。且他衣饰极为华贵,盛思明虽不识得,却也知他身份不凡,不由对师弟白显又多了一点钦佩。

那男子注意到盛思明的目光,只当是白显跟班,也不以为意。说话间就要把白显往自己身边的席位上领。白显却拘谨的推辞:“白显一介布衣,不敢僭越。”这人身份尊贵,列位上席无可厚非,自己身无官职,按例应坐于末席。若是不知进退跟着去,难免惹人非议。

“你也太小心了,”那男子清楚白显的心思,并不十分勉强。他和白显退到人群外围窃窃私语:“放心,不会有人注意你。今天有人比你更值得注意。”

“哦?”白显闻言,环视殿内,见一名老者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人围在中间。他身子微微倾向中年男子:“那是……”

男子似笑非笑的答道:“还能有谁?咱们新任的工部尚书。”

白显了然。这沈尚书是皇帝最宠爱的沈昭仪之父。沈昭仪出身寒微,却自十年前正宫皇后薨逝以来一直宠冠后宫。大兴历代皇帝的妃嫔中也有出身不高的,却极少有像沈昭仪这样让朝中重臣反感至极的。先皇后逝世,皇帝曾有立沈昭仪为后的意思,并私下征询几位重臣的意思。这些国家的肱股之臣一致反对,认为沈昭仪出身贫寒,不足以母仪天下。皇帝听了便不再提起此事。他们几句话绝了沈昭仪问鼎后位的希望,自然让沈昭仪心里有怨。痛定思痛,沈昭仪认为整件事的原因在于朝中无人为她说话之故,所以整天缠着皇帝,要求提拔她娘家。终于皇帝抵不住她的痴缠,授予沈父工部尚书之职。

“工部尚书?陛下还真是大方。”白显失笑。眼前这位友人对沈昭仪深恶痛绝,难怪会如此生气了。

男子从鼻子里哼一声,忿然道:“我倒想问问陛下,是不是还准备让沈家人入阁拜相?若真是那样,还不如……”

“还不如由你上书,让陛下封他做仆射。”白显接口。

“胡闹!”男子瞪了他一眼,拂袖道,“仆射地位尊崇,岂可授与无能之辈?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嫌我主意馊?”白显笑道,“那好,哪天陛下真的让他入阁拜相,你可别来找我诉苦。”

男子气结,低头细思。皇帝待沈家向来优容,且近因新后之事对沈昭仪颇怀歉疚,一意扶持沈家。且皇帝本就不怎么在意朝廷名器,照这趋势展下去,沈家人入阁拜相怕是迟早之事。

大兴本由尚书令总领百官,后因明帝、宣帝登基前曾任此职,后人不敢愈越,历代尚书令皆为虚设,改由左右仆射总领朝政。庄帝以来因仆射地位然,并不轻易授人,常由他官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为相职。近几代以来,朝中更形成了一个惯例,未加授同平章事衔,就算三省长官亦不得参知政事。授与沈父仆射之职表面上是予以高位,却实际上将他排除在了宰相之外。

“仆射例不授同平章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男子喃喃自语,“只是我不甘心便宜了沈家人。”

白显微微一笑:“要对付沈家人又有何难?不过没这必要罢了。”

男子眼光一闪,轻笑道:“哦?说得这么有把握,难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岂敢,”白显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过碰巧知道去年沈尚书受命修茸皇宫时用的石料是次货而已。”

男子闻言一怔:“你此话当真?若果有此事,沈老头的官位……嘿嘿,嘿嘿……”

“话还没说完,你这奷臣相就露出来了。我劝你还是悠着点。毕竟是帝室亲贵,让御史们抖出来有损陛下圣德。沈尚书生性软弱,倒不如私下里威逼的好。你先让他明白他做不了这工部尚书,再上表请陛下授他仆射之位,不怕他不对你感激涕零。”

“我要沈家人感激?”男子哼了一声,明显不以为然。

“沈昭仪对陛下的影响力有目共睹。你身份虽是尊贵,但陛下春秋鼎盛,以后有什么变数亦未可知。为了以后着想,这沈昭仪你不能不稍假辞色。可你倒好,不让陛下立她为后就罢了,连册个贵妃也诸多刁难,难怪招人恨。”白显正色道,“现在虽立了新后,但陛下是重情之人,不见得就会将昭仪抛诸脑后。我劝你借这个机会与沈昭仪修好,就算和沈家人成不了朋友,至少不会变成敌人,以后省多少麻烦?”

男子想了想,笑着轻拍白显肩膀:“还是你奷。近日陛下打算重开贤良方正科,官民皆可应选,有没有兴趣一试?”

白显闻言不答,低头细细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方才慢吞吞道:“是陛下亲自策问呢,还是由你代劳?”

先帝及当今天子都重制科,常常亲自试策。不过皇帝近年来越懒散,倒多由眼前这人代行其职。

“陛下精力不济,为人臣子自当分忧。”

“若是陛下亲临,天子门生倒也罢了,”白显抬斜睨了男子一眼,“你我平辈论交,还要我拜你为座主不成?”

男子被这句话噎住。上次说市籍者不可为官,上上次说自己不善诗赋,次次都有理由,还次次不重样。他不悦道:“看你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怎么就不想着报效朝廷,非得在唐家这棵树上吊死?”

“朝廷若也一年给我几万贯钱,我就在朝廷这棵树上吊死。”

“财迷!”男子袖子一拂,脸一扬,“末席在那边,走好不送。”

白显笑笑,并不争辩,领着盛思明往末席走去。白显与男子说话时盛思明一直插不上话,此时方有机会道:“那人是谁?这样大的气派。”

“皇太弟么,自然要有些气派。”白显淡然道。

“那人是皇太弟?”盛思明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不熟悉政局,皇太弟龙少安盛思明还是知道的。龙少安为先帝最幼子。先帝十子中只有当今皇帝和他尚在,故圣上对他极是优渥。今上无子,更于五年前将他封为皇太弟,确立了他储君的身份。

皇太弟龙少安今年四十一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有着挥洒不尽的热情。与充满活力的龙少安形成对比,皇帝龙少康自少年时期起脸上便常带着困倦的表情,年过半百后愈加的懒散。龙少康在人们心里并不是个合格的君主,只因先帝逝世时并无其他成年皇子,才让他稀里糊涂的登基即位。不少有识之士都哀叹,在大兴群雄并起、四分五裂极需一位英明的中兴之主时竟由如此平庸无能的人称帝,难怪会有如今江河日下的局面了。他对政事并无兴趣,早些年尚能勉力处理,近年来却是一概推给宰相高泉和皇弟龙少安。在许多人看来,龙少安无疑更适合这帝位:不怒自威的高贵仪表,聪明灵活的头脑,又好结交名流,礼贤下士。

想到刚才白显和皇太弟谈话的亲近程度,盛思明对白显已不仅是钦佩,而是敬畏了。坐下没多久,龙少安又悄悄命人送上一壶他私藏的好酒。白显见了送酒的年轻人先是一怔,随即见龙少安遥遥向他举杯,含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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