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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君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孩子,不自觉地也看了一眼坐在她另一侧的二兄高洋。
高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居然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设想了一千种可能,就是没有这一种。总觉得大兄回来见到他总会免不了大发一顿脾气。
反正不是骂就是打,这样他正中下怀。要是大兄恼羞成怒,举剑来杀他,那样就更好了。他一定配合他把这一出戏演得声气实足。就让人好好看看齐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是他怨恨他,连皇后一同怨恨在内,那脾气发得越大才越好。
可高洋就是没想到,他现在不是齐王,不是失势的权臣,高澄变回了他的长兄。
高洋没说话,高澄向高远君大笑道,“侯尼于小时候真如痴人一般,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精明的心思。我离开数月,他竟能把邺城完全掌握在手中,我甚是欣慰。”高澄笑得真是坦然,真心快慰的样子。就好像是自己真正不在乎,这副重担终于卸下,又有弟弟肯捡起来,还做得这么好,那份惬意,呼之欲出。
高远君心里真是别扭,也不知道大兄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澄看了一眼高远君抱着的小皇帝,又微笑道,“太上皇后不必担心,侯尼于也是你兄长,是主上的舅父,以后他来辅政,我甚是放心。今日拜见主上,我也是有辞官之意。这齐王的爵位、相国的官位,如当虚名,请主上收回。臣澄若是日后懒散了,在家种菜度日,请太上皇后和高王勿怪罪。”他又去看高洋。
高远君也没想到高澄是这种态度。甚是洒脱,爵位官位挥手便可不要。可看他又不像是说假话或是有意做作。她心里就怕这个局面,无法制衡。
所谓的“主上”不过还是怀中乳儿,哪里懂得高澄的意思。这分明就是给高洋和高远君出的题目。
“大兄,”高洋终于直起身子,抢在高远君之前,“弟弟出此下策代掌社稷实在是迫不得已。”他顿了顿,“太上皇帝行事不端,错乱得像是疯癫了,竟想趁大兄不在把大长公主赠于我。大长公主不从,太上皇帝逼她饮毒酒,我才不得不……”高洋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告诉高澄。觉得他不可能不知道,可看他这样子又像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元善见他不好立刻动手除掉,要是引得高澄大怒除了此人,也算是好事。
“大兄,”高远君对高洋这么说话极为不满,辩道,“太上皇帝已经退位居于内宫,必然不敢再生事……”
高澄捧起面前的酪浆饮了,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这事,”他看一眼高洋,又看一眼高远君,“我知道。”
无多一句解释,说得轻描淡写,看不出他有一点在乎。
高洋怔住了,心里如同万马奔腾。殿内虽然安静,他心里已经嘈杂得很。
高远君倒稍感安慰。
这时小皇帝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四肢乱动地踢腾,一边放声大嚎。
高澄向高洋笑道,“侯尼于,你既取其父而代之,就得有办法让其子无异议。不然……”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然后站起身来。
“大兄去哪儿?”高洋也站起身。
高澄一身轻松地道,“听说太上皇帝闲居在仁寿殿,想必有遐饮茶闲聊吧?子进你只管去忙,不必管我。以后千钧重担都在你身上,望自保重。”说罢便向殿外走去。
高远君心里一激灵,盯着二兄。这“取而代之”几个字冷冷地砸进了她心里,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她哪里还有心思管高澄去见元善见说什么。
“大兄,”高洋起身喝道。
高澄止步却未回头。他实在懒得听他再说什么。
“听说大长公主生的女儿,大兄甚是喜欢。”高洋试探着道。
高澄果然回过头来。
“我也甚是喜欢小郡主。”高洋这时候才露出一丝笑来。“爵位和官位是主上的封赏,大兄岂能说不要就不要?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小郡主想一想。”
天热得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像是喘不过气来。崔季舒焦急地在玉阶下面徘徊,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就站在太阳下面一点遮挡都没有地被太阳直晒。
他心里又乱又兴奋。
无意中抬头忽然看到高澄正从长长的阶上走下来,如同从天降一般,他立刻心里一喜,迎上来上唤一声,“郎主!”
高澄从阴冷的大殿内出来,这时正觉得阳光遍洒全身,通体舒泰。
“何事啊?”高澄拉长了语调,急不慢地问。
崔季舒四顾无人,扯了高澄便走,一边低声道,“阿惠,有人想见你。”
“我谁都不想见。”高澄甩开崔季舒。
他已经被崔季舒扯到了太极殿后,月台之下正是阴蔽处,很凉爽。
崔季舒还没说话,冷不防突见一个人从月台侧面闪身出来唤了一声“高王。”
崔季舒还没什么,高澄被吓一跳。仔细一看,居然是高阳王元雍。在豫州时,就是元雍命人送信,告知他邺城的消息。
元雍一揖到底,“下官盼高王归来如望云霓。”
高澄不提送信的事,只故作惊奇正色道,“许久不见高阳王,想必是在家苦练舞技?难道如今是技艺有成,又想献舞不成?”
元雍直起身子,有些讪讪之色,略低头不好意思看高澄,口中却道,“高王舞技惊艳,下官甘拜下风,不敢再在高王面前献丑。”
“元思穆,别胡言乱语!”崔季舒先一个忍不住呵斥道。
元雍这话明摆着是指高澄也曾给元善见献舞,难免让人觉得略有嘲讽。但元雍暗想起那天殿上扬袖吸腿的舞姿确实让人心驰神往。虽不敢再说什么,还是在心里由衷赞叹。
“思穆兄,”高澄这时面露微笑,放松下来,“从今往后,吾乃闲人。尔若要想亲近权势,只管去亲近大丞相。我已不是高王,你唤错人了。”高澄走近元雍,抚着他肩头,仿佛与他本来就是很亲近的挚友。这样子看得崔季舒都妒忌了。
“要是让高王知道你私下亲近于我,恐于汝不利。”高澄一副好心的样子提醒元雍。
“下官……下官胆子小……”元雍被高澄抚着肩头,不敢动一动,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崔季舒见这人如此懦弱,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刚才还以为元雍愿为接应,以宗室的身份帮高澄做些事。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候,宗室愿和高澄亲近倒是好事。
高澄依然抚着他肩头,低下头来挨近他,低声笑道,“思穆兄真要是胆子小,就不会命人去豫州给我送信。”
元雍回头看一眼身后。转过月台就是殿前那空旷的空地。他战战兢兢地道,“下官怕死,只能亲近明公,以求保命。”
“大丞相不是也杀了济北王吗?你就不怕他杀你?”高澄也低声问道,一副专注于此问题的样子,盯着元雍。
“明公尚知情义,高王心机难测。”元雍终于为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崔季舒听得暗暗点头。
高澄把手从元雍肩头收回来,然后盯着元雍微微冷笑。
自从高澄从豫州回到邺城,满心欢喜等着开戏看热闹的,静待时机等着做选择的,焦急担忧等着逆天日的人都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高澄镇静得都不像是他自己。
爵位变了齐王,加了相国之位的高澄索性顺势将庙堂弃之不顾。本来就是个声色犬马的高手,现在较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觉得齐王不像是这样的人,但事实如此。别人倒还好,唯有执政的大丞相高洋心里焦躁、纠结得厉害。兄长无过,他取而代之,这是不孚人望。
原本长兄是世子,以此继王位,尚且不能让父亲的故旧部众完全信服,更何况是他越过长兄将其排挤掉。不管怎么说,当时情况再危急,哪怕是那天还是皇帝的元善见真的用毒酒把他毒死,这也不是他取而代之的理由。
要快,要快,要快,高洋心里就是在纠结这个。如果他不能尽快地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时间一长他必定会被压制下去。
长兄高澄的存在,现在成了他最大的障碍。
而他,取代了长兄只是走了第一步,如果不走第二步,就不能到达终点。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这儿,既没有绝对的权威,又没有绝对的功绩,天长日久必遭人非议。然后接下来的情况会更难以应付。
釜山的夏天,山里很凉爽。这时已经是浓荫处处,整个山垣都被油绿渲染到了极点。这确实是个安静而远离是非的好地方。
高洋从窟寺的山门出来,门立刻被闭了。
候在外面的杨愔看他神色还算是平静,他迎上去唤了一声“高王。”
“回城!让高洪略、孙龙雀、高仁英都到双堂议事。”高洋这时才变了脸色,阴沉得让人觉得可怕。可见刚才在窟寺中见王太妃娄氏的时候并不十分地痛快。
郑大车都没有送出来,只让奴婢来送他出门。听说每次长兄高澄来的时候她可是殷勤得很。
“主公,是王太妃不高兴吗?”杨愔发现王太妃娄氏在高洋心里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人,几乎可以操纵高洋的情绪。
高洋没说话,顺着石梯下山。
杨愔跟在他身后。
石梯一边是岩壁,一边是茂密的树林。杨愔一眼看到岩壁上有一龛,里面是尊无头的佛像,他心里一颤,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
这时走在前面的高洋恰好止步转回身来,目光阴郁地看着他。
“杨长史,听说齐王和太上皇帝现在倒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真不知道太上皇帝曾经想毒死大长公主吗?”
杨愔走近他,“太上皇帝尚不知安份,主公不必对他客气。至于齐王,主公还是多多忍耐。”
高洋点点头,他侧过头去,看到一棵树的树干上遍布的伤痕,想起来这树曾遭他刀剑之恩遇。他情不自禁走到那树下,用手抚摸凹凸不平的树干,一边向后面跟上来的杨愔道,“元善见这个痴人,不过是因为他尚有儿子居于帝位,总想着东山再起。杨长史,”他转过身来看着杨愔,“要是现在就绝了他这个念头,看他还怎么骄狂?”
杨愔被问住了,锁眉看着高洋。
“怎么了?长史不是这么想的?”高洋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是,”杨愔反映过来,“臣和主公想的一样。”
双堂长信轩,狭小又闷热。门窗紧闭还很昏暗。高洋坐在暗影之中,谁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由此也不能推测他心里在想什么。
在座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刚才暗示的意思,但每个人的心境真是天差地别。
骠骑将军高归彦第一个跪直了身子,向高洋道,?“魏室无道而衰微,这是上天所降的惩罚。主公是天命之主,代魏正是天意。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臣唯愿甘脑涂地拥立主公,以成不世之功。”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族兄高岳。
他在说那个“别人”的时候格外语调不同,他心里指的就是高岳。并且,高归彦示威般地瞟了孙腾一眼。上次孙腾抢在他前面说话,让他心里一直忌恨此人。
孙腾根本不看高归彦,他心里就当是没有这个人。孙腾也立刻响应,“臣愿以高王之马首是瞻。高王若代魏,是解生民于倒悬,天下岂有不从之理?”这话说得是实足的拍马屁。
高归彦单从言辞上说,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杨愔不断打量这几个人,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放心,也不知是为什么。
高岳对高归彦的行止是极不满意,但他不愿意抢着去辩解。
“孙太保,”高洋指了指孙腾,“上次多亏有太保稳住了邺城,从元徽府里擒回了元善见这个竖子,又机立断斩其臂膀杀了元徽。这些宗室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唯有像天柱大将军那般行事干净才能免了祸患。只是太保还是心软,当初在洛阳永宁寺,太保追随先考献武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心软。”
洛阳永宁寺杀二帝立出帝元修时高洋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儿,想不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孙腾心里也觉得凉意涌了上来。他当时杀元徽其实是为了给高澄除后患,留下元善见也是为了让高澄和高洋之间还有遮挡。没想到高洋还嫌他心软了。
“臣是怕给主公招物议。”他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他已经是曾经有过弑君之事的人,还怕再来一次吗?
“物议?”高洋忽然大声笑了。他笑的声音又尖细又凄厉,听起来就像是暗夜里的鸱鸮。“都杀了不就清静了吗?”他笑罢了教导孙腾。
杨愔听到他的笑声转过头来看他,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皱了皱眉。
高归彦原本脸上在笑,听了这话倒僵了,但他立刻又反映过来,跟着就附和道,“主公说的极是,是孙龙雀行事思虑不足才坏了主公的事。”
这时一直沉默的大都督高岳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奋然而起,指着高归彦道,“佞臣逆子,尔身为高氏族人,不思献武王之恩义。身为主公之臣,一心只知谄媚……”高岳声音越来越高,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可见也是对高归彦心里忿恨太深,极其不满。
高归彦就坐在高岳对面,他看到高岳像是要起身来擒他,吓得他身子一矮歪倒下去,向着旁边坐在他旁边一席的孙腾砸过去。
孙腾一把扶住高归彦,向高岳怒喝道,“高洪略,尔何人也?高王在此,尔竟视而不见?”
高归彦被这话提醒了,他在孙腾的扶持下又重新坐跪坐好,只是把身子对着高洋,泣道,“主公,臣若是有任何思虑不谨慎之处也是因为臣心里只有主公一人。不像有的人,”他看看高岳,见高岳终究不敢真的在高洋面前对他太野蛮,没有敢过来擒拿他。便胆子又壮起来,继续泣道,“主公,高洪略虽是臣的兄长,对臣有养遇之恩,但主公对臣之的君臣之恩更胜于兄弟之情,臣不能昧着主公偏袒兄长。高洪略早就在高仲密叛乱,齐王征西贼的时候就暗中投靠了齐王,所以才处处明里暗里阻止主公代魏。此人心机阴险,臣请主公明鉴,不可被叛臣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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