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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伯
一
维也纳,这是一个多么幽美的名字啊!只要你仔细吟味这一个名字的清脆绮妮的音调,你就会感到她是一个包含着无穷的幽美的城市。
当我在普拉哈的时候,在旅行公司里,看见招贴上写着:“到维也纳去吧,那里可以找到美的人生。”所以决定到维也纳一游。在1934年9月5日那天的下午3时半,我终于到达了那里。我住在帝国饭店(HotelImperial),虽然房价很贵,但我住的是一间很小的房间。
的确,维也纳是一个幽美的城市,在那里,有表演封建故事的著名的歌剧,有消魂荡魄的肉感的舞蹈,有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典的天主教堂,有奢侈到尽头的华贵的皇宫,有曾为贵族狩猎过的蓊郁的森林,有像死一样静穆的贵族的古旧的花园,有新兴布尔乔亚的各种各样的新型的别墅;有终日坐在咖啡店里悠闲自在的哲学家、诗人、艺术家,有专门替贵族和布尔乔亚当差的高等医生,有专门替穷人在行刑以前祷告的慈悲的神父;有世界最著名的专门研究如何*劳动者暴动的可爱的警察学校,有极牢固的而且是大规模的文明的监狱;此外和欧美一切文明国家一样,也有站立在马路两旁叫卖自己的身体的像花一般美丽的妓女,……一个人,如果不是瞎子,当然可以看出这是如何的幽美啊!
不过,在维也纳,假如没有可厌的饥饿的呼声,假如没有成千成万的饿死者的新坟,假如没有高度的失业和高度婴儿死亡率的统计,假如没有许多年富力强的青年因为无辜而被囚禁在文明的监牢里,假如没有被我们英勇的费少佐的炮弹所轰毁了的工人的破房以及假如没有历来奥国劳动者所遗留下来的血迹,那末,照苏联游历家NyaEhrenbourg看来,维也纳这个城市,就更幽美了。我以为这位游历家多少有点偏见。在我看来,这些现象,不但无损于维也纳的幽美,而且这正是她的幽美的深化,也可以说这正是她的幽美的内容。
比如说,在维也纳,仅仅在广场的凳子上,点缀容易被人误认为歌剧中的优伶的那些华贵的官僚,而没有躺在纪念碑脚下的那些失业的和无家可归的劳动者,这还成一个人的世界吗?再比如,在冷静的街上,仅仅冲过一辆饰着假玫瑰花的红色四轮马车,里面坐一个古式胡须的腐朽的地主,带着他的娇养的女儿去参与她的第一次圣餐,而没有一两个没有领结的贫穷的男女等候在教堂的门口,替这些地主和地主的小姐们开开马车门,这还成一个体统吗?又比如,仅仅在文具店的窗子里,陈列着哈布斯堡皇族和法郎兹约瑟夫皇帝(EmperorFranzJoseph)在临终的床上向一队华贵的骑兵赐福的像片,而没有那些飘荡在贫苦劳动者们住宅窗户上或晒台上的破烂的衬衣和没有底的袜子,那还成一个文明的城市吗?强烈的光明和阴惨的黑暗,一样都是构成美的内容之必要的因素。维也纳的幽美,恰恰就在于光明与黑暗之适当的配置。多瑙河的落日,不但照着雪布绿宫(Schonbrunn)的美丽的喷泉,同时也照着贫苦农民的萧条的村落。在傍晚的时候,假如你仅仅听见从那圆顶尖塔的老旧的天主教堂里敲出来的幽雅的钟声,而没有听见从那快要倒闭了的工厂的烟囱里放出来的无力的散工的信号,那你还能感觉到一点美的气味吗?
二
可惜我到维也纳的时候不凑巧,恰恰是陶尔斐斯——奥国的总理,墨索里尼的外国信徒——被刺不久的时候,也就恰恰是希特勒的冲突队准备南征,和墨索里尼的“文明宣传军”已经北伐到奥国边境的时候。那时维也纳的公共场所,尤其是政府机关,和要人第宅,都还在武装军警的严重戒备中。那时,维也纳的一切,都好像陷落在最深沉的忧郁与最紧张的恐怖中。在她的幽美的姿态上,突露出一种惊悸的神色。所有的人,都好像对于现实的无力;所有的人,都好像明白会有甚么巨大灾难的来临。他们害怕希特勒的毒气,同时也害怕墨索里尼的大炮,他们感觉维也纳已经变成了两个恶棍正在争为己有的一个美女,他们害怕维也纳迟早会要属于这两个恶棍之一的闺房。他们好像预感到世界史已经把奥地利的命运,放在紧接着阿比西尼亚和美米尔后面的一页。而且他们以为这一幕历史的悲剧,也许很快就会在维也纳有名的歌剧场开始可怕的奏演。
在维也纳,谁都可以看见奥国的布尔乔亚,现在正在到处树立纪念碑,他们想以过去的光荣,感发他们的劳动者,为了他们的骄侈*而效命。同时,为了表彰那些已经死了的贵族,墓碑作坊的工人,都加了夜工。在公墓里,你可以看见,在碧绿色的草地上,树满了精工雕刻的雪白色的大理石的丰碑。一切的努力,好像都集中到繁荣地主的腐朽的枯骨上,集中到发扬皇帝和贵族的不朽的光荣上。维也纳的“死贵人”的纪念碑和墓碑虽然漂亮,可惜在这些美丽的建筑物旁边,躺着一群一群无家可归的讨厌的“活穷人”。
奥国的布尔乔亚,的确他们也想走上*的道路,但是他们以为*政治的现实,首先就是要把曾经帮助他们从皇帝手中夺到*的劳动者灭绝根株。所以在1934年的2月,那些天主教徒、警察、银行家和将军们,尤其是被尊为“祖国救星’”的英勇的费少佐,用了劳动者的鲜血,刷红了维也纳的城市。一直到半年以后我到维也纳的时候,在工人住屋的墙上,“‘二月事变”时留下来的弹痕,还是依然存在。听说这些弹痕,将永远地被保存,因为这一方面是表现*政治的胜利,另一方面还可以给与劳动者以一个最好的反省。当我参观工人住屋时,我很想访问这位英勇的费少佐,但是听说他已经在这次*中,获得了大批的赏金,经营轮船公司去了。和费少佐齐名的还有一位斯梯利亚省(Styria)的工人的征服者斯泰亨保亲王,听说因为*政治的组织上,没有“亲王”,所以现在也只好学体育去了。反之,奥国的布尔乔亚对于外国人和另外一些人的态度,却与对于劳动者完全不同,对德国的国社党人,对意大利的黑衫党人,对犹太的银行家,和亚利安种的流氓,尤其对曼德尔先生这位奥国的大银行家,和天主教工会的工贼们,他们却知道应该怎样卑躬屈节,以及应该怎样笑脸迎人。自然,现在奥国的统治阶级,不但是含着法西斯的罗马的硬乳,而且和梵蒂冈的罗马也是共一个上帝,尤其和德国的国社党更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所以道貌岸然的天主教徒,代替了骄侈的内卫团而横行于奥国,圣经代替了钢盔。
三
雪布绿皇宫,是奥国人引为夸耀的一个历史的遗存。在玛丽女王(MariaTheresa)的时代,这里是农奴们高呼万岁的地方。在这里,有皇帝加冕时所乘坐的四周饰有名画的金色的马车,有从我们中国般去的瓷器和漆器,有拿破仑的爱子病死在上面的小床,自然,此外还有许多由农奴的膏血结成的宝物。在这里,我没有开清单的必要。像这样一个华贵的皇宫,没有一个皇帝住在里面,这实在太可惜了。所以奥国的保皇党正在努力把这废物利用起来,他们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报纸——《奥国人报》,不过,好在封面上印着的日期,不然,读者一定要误会到这是前中世纪的报纸。那些感激皇恩的旧日的贵族和地主,到现在走过这个宫殿,还要流下他们的老泪来。他们不是哭皇帝,而是哭他们自己的双头鹰的勋章变成了废物。他们每年都去参谒马得罗岛(IslandofMadero)上的卡尔皇帝(EmpurorKarl)的陵寝,没有路费的,就只好在本地庆祝斐力克斯亲王(PrinceFelix)的成年。据《奥国人报》的记载,现在已有三百三十八个城市和乡村,选举沃都大公为名誉公民。但沃都大公很慎重,虽然行李都捆好了,还没有轻率地回宫。为了要使他们的沃都大公的龙颜喜悦起见,《奥国人报》,甚至登载皇宫都已经收拾好了,御床都已经安设妥了的消息。可怜的是沃都大公专探喜信的侍从,他的脚都跑坏了。一直到现在,这座华贵的皇宫,还是住着几个下等的卖票员,而《奥国人报》的先生也只能望空朝拜,这真是一件急死人的事。
不过,皇宫是不会永久空着的,现在那些“爱国的志士们”已经在“强大的奥地利的再生”的漂亮口号之下,恢复了哈布斯堡皇朝的御徽——双头鹰。虽然这双头鹰在1918年被共和主义者斩掉一个头,但是现在这些天主教徒又再送它一个新头。那些高车驷马的显贵们,优孟衣冠的将军们,以及大银行家罗斯且尔(Rothschild),不但把这双头鹰的御徽早已挂在胸前,而且听说那些生了锈的朝笏都已经刷洗起来了。在现在,维也纳满眼都是勋章、奖牌、绶带,到处都可以看见红白两色的绶带。在马路打扫夫的袖子上,在咖啡店的小伙计的围裙上,在卖淫妇的披风上,在所有的大小官僚的衣襟上,你都可以看见这两种颜色的绶带。这是奥国爱国阵线神怪的颜色,这是奥国统治阶级的代表颜色,这是奥国人民的“生存带”,这是在奥国被容许有生存权利的特殊的标记。
但是一般的奥国贫穷人,他们没有钱购买大礼服来陪衬这些勋章,这些奖牌,这些红白的绶带,所以他们觉得这些红白绶带,甚至哈布斯堡皇帝的双头鹰的御徽,挂在他们的身上,反而觉得有些不称,尤其是那华贵的内卫团的钢盔,他们更觉得和他们的脑袋有些不调和。然而在相反的方面,那些所谓“爱国志士们”却正在替沃都大公肃清御道。一切不雅驯的街名,都已经改正了,在将来沃都大公回宫的时候御驾经过的地方,自然再也看不见那些反动的街名了。自由广场,当然已经改为陶尔斐斯广场了。革命广场,也突然变成了阿尔*的那广场(Albertina)。卡尔·马克思街,现在都叫圣城街了。恩格斯街、李卜克内西街、罗莎·卢森堡街、爵热士街(Jaures)、马蒂阿蒂街(matteotti)以及一切不雅的街名,现在都已经用阿尔培神父(FatherAbel)、爱白哈特(Eberhardt)、独密立克(.26dd.Cninique)、普勒安(LustigPreang)和克忍斯托克(Kernstock)这一些世界闻名的漂亮而又文雅的名字代替了。在这些街名中间,“革命”和“自由”这种名字,尤其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个“人类之敌”的名字,不但皇帝看见了龙心震怒,而且就是我们布尔乔亚自己也是看不惯的。此外,把法国著名社会主义者爵热士做街名,尤其是把被墨索里尼所杀的意大利的革命领袖马蒂阿蒂做街名,这对于他们友邦更是大大的不敬的。而况他们一方面固然是准备欢迎圣驾,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取得罗马的好感呢。
第二步工作,现在也正在继续进行了。政府禁止在夏季举行任何示威*,但是我在秋季的维也纳,也没有看见任何示威*。实际上,只要是反动的示威*,任何季节也是禁止举行的。不过在夏天,当外国的贵族和富翁来在维也纳消夏的时候,更不准举行。自然,布尔乔亚为了想从巴黎、伦敦的游客身上搜括一点游资,他们不能不把多瑙河畔、阿尔卑斯山麓的风景,放在像死一样的和平的秩序之下,而况那些“爱国的志士”还别有用心,想借此去训练劳动的贫穷大众,使他们一声不响地饿死呢?使皇帝銮驾回宫的时候,看不见一个不顺眼的东西呢?
四
圣·史蒂芬大教堂(St.Stephen'sCathedral),这是维也纳最大的教堂,是奥国封建主义的大本营。这个教堂的最古之部是12世纪所建的罗马式的建筑,其余各部则为哥特式,为13世纪所建。在这教堂的内部,有头戴镶有珠宝之金冠的圣母像一座,善男信女,至今来此贡献施物者,络绎不绝。教堂内窗画甚美,且有各种雕刻百余座。教堂外有南北二塔,南塔高四百四十六英尺,北塔建仅及半而止,高二百一十三英尺。南塔内有钟五座,最大者重一万九千八百基罗,系1718年熔化土耳其大炮一百八十尊铸成。教堂外有炮弹四只,系1683年土奥战争土军炮击之遗迹。总之,在这里,一切都放出古朴和神秘的幽光,一个人走进这个教堂,即刻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中世纪的时代而且即刻也就会恢复自己的农奴的天性了。自然,除此以外,还有无数的教堂,虽然没有这个教堂的壮观,但其凭借上帝的神灵以诈取农民的金钱,则是没有不同的。所以在维也纳的可怕的贫困之前,工厂关了大门,甚至小公务员都在饿着肚子,而这些神父们是没有一个失业的。他们买卖意大利的公债,保加利亚的蔬菜,匈牙利的肥猪。他们对于“童贞”的观念,比生命还要紧,但是却时常偷偷摸摸去抱着由巴黎或西班牙新来的舞女。在奥国的学校里,圣经已经代替了科学,政府经营的烟草专卖局,近来出了一种叫做“至高无上的教主”的雪茄烟,上面印着罗马教皇的圣容。这些挂着红白绶带的官僚们,在他们吃得太饱之后,享受一支雪茄烟的时候,也不敢忘记他们神圣的上帝。这些慈悲的教徒,给人受洗礼,做弥撒,都是不取费的;但是这些受洗礼的做弥撒的人,他们可不能免费而生活啊!神圣的上帝啊!你不肯把保加利亚的蔬菜和匈牙利的肥猪,分赐一点给这些虽然是有罪的该死的而实在是穷苦的勤劳的大众吗?
五
维也纳,虽然在可怕的忧郁中,然而在奥地利的国家戏院里,仍然在演奏着“夏威夷之花”,在悠扬的音乐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轻歌与曼舞。碧眼金发、艳绝人间的匈牙利的女主角,把一些肥胖的布尔乔亚都迷醉在温柔甜蜜的梦中,他们甚至愿意自己的太太和她的情人多有几次约会,以便各行其道。在我看来,整个的维也纳,就是一个剧场。在街上,你可以看见戴着饰了羽毛的提罗尔式的帽子的律师,高视阔步。你可以看见垂头丧气的失业的工人,好像发了痴似的注视着那些陈列在窗户里的火腿与面包。你可以看见酒店里的穿着白围裙的伙计,在那里唱着提罗尔的乐曲,你可以看见一队一队的贫穷白人拉着手风琴奏出农村的歌曲,沿街乞食。总之,一切都好像有些是戏剧。
维也纳人也和巴黎人一样,没有一个不欢喜坐咖啡馆的。他们把咖啡馆当作阅报室。但是在维也纳除了本地的合法的报纸之外,一个人如果要想看见一份日内瓦、普拉哈或巴黎的报纸,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你是熟主顾,或者侍者也可以从一个秘密柜子里面拿出一份外国报给你看,但是如果警察从你手里没收了去,顾客是要负赔偿责任的。因为奥国的警察是很有名的,在维也纳有一所大规模的警官学校,葡萄牙、保加利亚、匈牙利以及中国都有学生在这里学习。维也纳的警察,他们知道“地下的”报纸是在什么地方印刷,在什么地方出卖。除此以外,他们还记得每月向那些秘密卖淫的妓女去征收贿赂,也忘不了在那些赌场里去顺便敲诈。在国社党向民众开枪炸毁纪念碑以及放火杀人的时候,他们也照例捕了几个人,但是在监狱里是很受优待的,因为他们是国社党,毕竟不是革命党啊。而况现在正是要“恢复民族精神”的时候,这些流氓,也早就释放了。
在离开维也纳的前一天,我去到维也纳郊外的高白者尔山(Kobenzl)游览,这就是有名的阿尔卑斯山的。在这山顶上,有一个高白者尔饭店(KobenzlHotel),我在这个饭店的前面的院落中,吃了一杯咖啡。就在这吃咖啡的地方,可以俯瞰这幽美的维也纳城市的全景,而且还可以望见多瑙河的晚帆。
在归途中,经过格林梯镇(Grintzin),我又由汽车夫的介绍去访问了这里一家有名的老酒店叫做曼哈特(Manhart)的,这也是全维也纳极著名的一家老酒店。店主导我去参观了他地下的酒窖,内有最大的酒桶,储藏着一百八十年前的老酒,酒桶上有雕刻甚精,并刻有年代。这个酒店,本是平民集饮的地方,在这里并无菜肴可买,酒客须自带菜肴。酒店外有一小花园,花园内有音乐台,有乐师。当一般村男村女洒醉之后,高歌狂舞,和以村乐,也觉得可以暂时忘记他们的痛苦。但是现在又渐渐有了高贵的布尔乔亚的足迹了。维也纳的人,一切都是满不在乎的,一切都是得过且过的,“过去的让它过去,未来的等它来了再说,只有现在是要快乐的。”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哲学。而且这也就是那些德国刽子手看不起他们奥国门徒的地方。
我总不相信维也纳就这样忧郁地过渡它的生活。听说在1934年2月里,当那些佩着红白绶带的“爱国志士们”,绞杀工程师维塞尔时,维塞尔在临死时还高呼“革命万岁”。我总相信革命在维也纳不会死灭,革命不久会唤起维也纳美丽的笑容,在工人住屋的窗户里,在夜的黑暗里,维也纳的美丽的笑容,会重新出现在这忧郁的城市中。
可是现在的维也纳,已经被天主教徒弄成一个警察窝,一块国社党的杀人犯的强盗窟。不,简直是巴尔干的一片荒野了。一些人是终日游荡而抽着“教皇牌”的雪茄,可是另一部分人是饿着肚子。不过,我们总有一天看见这幽美的维也纳,从深沉的忧郁中,展开她可爱的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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