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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啸天道:“怎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伸手相握,哈哈大笑。
李萍和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什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两位夫人听了,心中都甚乐意,不住叫好。
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对不起得很,两柄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换过了短剑,分别交由李萍与包惜弱收好,郭氏夫妇告别回家。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终身大事。
杨铁心把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后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扫雪。
那血迹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进松林,转到一座旧坟之后,只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
包惜弱走近看时,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便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他受伤之后,当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扭动,跟着出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了一下,声音甚为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时,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须过得半夜,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倘若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这性情大了仍然不改,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着她性子给她取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家里每只小鸡都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嫁到杨家以后,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甚为怜爱,事事顺着她性子,杨家后院自然也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后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念登起,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他痛死冻死,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仍伏着不动。包惜弱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的,对医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甚深,胡乱拔出,只怕当时就会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提出。那人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出了。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
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大男人,灵机一动,回家拿了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雪车般将他拖回家中,放入柴房。
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中倒出一碗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微,并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烛台瞧去,烛光下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热,左手微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
那人睁开眼来,蓦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吗?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时救人要紧,只得用调羹喂着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了鸡汤后,眼中渐渐现出光采,凝望着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弱倒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
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噩梦,忽见丈夫挺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全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见他拿着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心惊胆战,忙走去柴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后院,只见后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的痕迹。她望着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甚是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丈夫因自己怀孕,是以特加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恶如仇,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当下绝口不提。
这日午后,杨铁心与妻子闲谈,说起卖酒的曲三出了门,留下个小女儿孤苦可怜,没人照顾。包惜弱心下不忍,带了些糕饼前去探视,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回,说道那女孩没饭吃,饿得很了。她有了身孕,无力照顾,已将她带到红梅村娘家,托她母亲照看几天,等曲三回家才送回。杨铁心知道曲三英雄,得能助他一臂之力,颇以为喜。
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于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
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到墙上,记起日间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杨铁心瞧着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去,轻轻拿起她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了个懒腰,熄灯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眬间忽觉丈夫陡然坐起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马来?”杨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什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叫妻子把丘处机所赠短剑放在怀里,道:“你带着防身!”从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住。
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是来捉拿曲三么?曲三已有几个月不在村里了,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武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
杨铁心大吃一惊,包惜弱更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竟来诬害良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这时临危不乱,从壁上摘下长弓,斜负在背上,在腰间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什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咱们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们么?”顿了一顿,安慰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儿为难。”包惜弱道:“他们要吃鸡。”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火把来烧杨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牛家村烧成白地。”
杨铁心怒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什么?”
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火把转身退开。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两旁拥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名兵丁扫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挑起一兵,掼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又犯了什么罪。”
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后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杨铁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呢?”
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箭,喝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准了他。
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什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临安府府尹大人的手谕。”
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什么事这等厉害?难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什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临安府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我们可不上这个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那武官。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松手放弦,弦声响处,箭发流星,正中那武官胸膛。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贼啊!”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杨家枪法变化灵动,杨铁心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着。他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力夹,那马一声长嘶,于火光中向屋门奔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
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不住,纷纷放箭。
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跃下马来。李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那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飕飕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铁心一呆,拖枪回来。
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你们不死。”
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二人的兵器刚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士兵走将过来,两个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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