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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茫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样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边秋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宴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亮的眼睛已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郎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馒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头被散营只束着根布带身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但远远望去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如道。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巳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地送入萧十一郎嘴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和菊花一样。”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煞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就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白。小公子又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被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哦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她本来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一眼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有时却又往往会在睡梦中将她疼醒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狠浓烈的香气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朗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呀!”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吗?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根毫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活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的受伤的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又明亮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子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待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望着西方的晚雾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述。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拆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却能逍遥自在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歌亦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里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因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如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经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真的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了连尸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望着那迷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卟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却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里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是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到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着:“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郧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能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粘。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越快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粘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郎一面。

“但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大多灵敏的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住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女人对自己还没有出世的孩予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这是人性。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萧十一郎的声音。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这声音更近了。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一沈璧君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6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6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

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6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沈璧君的眼睛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直到现在——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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