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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三)

第三节
列车穿过戈壁,进入大漠继续在西北大地上行驶。

孙“排长”由于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天,他当年如何“过五关斩六将”以及后来“败走麦城”的经历,现在已经疲惫不堪霜打似的歪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刚才他那个样让人看到可笑。一会是眉飞色舞,一会是痛心疾首,好像是一个刚从人烟稀少的沙漠里跑出来,八辈子未见过外人的流浪汉,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说话的机会,便和盘托出一股脑儿的全倒出来,大有越是流浪越是疾苦,越是飘零越是孤独,就越有一种向人倾诉的冲动。否则,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费了半天的劲,耗费了一些口舌,无非是“女人是祸水,自己命不好!”的论调。

说完后,他像一个跑了气的皮球,疲倦地倚靠在椅背上打起瞌睡,脑袋随着车厢不停地晃动……

我从玉门上车与他不期而遇,到从九号车厢他带着我又喊又叫一路拼杀,在十二号车厢为我找到座位,这一不可磨灭的“功绩”多亏了他的仗义。要不然我还得在九号车厢头上遭受站车之苦。

刚才他还说,他在嘉峪关卖唱时,看到我像一个流浪的穷学生,但听了他的两段曲子后,还给他丢下了两分钱,比那些冠冕堂皇有钱听了后转身而去的人心肠要好,所以他把我记下了。没想到第二天,我从嘉峪关上车,我们又在途中遇见,这就是缘分。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他,年龄至少有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生就一副小老头的相,脸上布满了皱纹。此时他头靠椅背摇摇晃晃地睡觉,嘴角上还挂着口水的样子,让人看着好笑。我就不知道当时他是怎样把他的“上司”打倒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像他这样的,旧社会逃过荒要过饭,解放后参军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光荣负伤的“荣誉军人”根红苗正,回国后搞得好的话,起码也要弄个大队书记、公社书记的当当,没想到他却倒霉到自己的女人身上。而今家破人散,流浪到新疆,成了一个依靠卖唱为生,四处飘泊的“盲流”。这是不是也符合了他说的“命不好!”的论调呢?

其实我们原先并不认识,最多是只有一面之交。那是昨天下午,他在嘉峪关南墙要卖唱时,我上前听了他的两段曲子,然后给了他二分钱的硬币,充其量也只能是卖唱和付钱的关系。

今天中午,我由玉门镇上车,因车上人多我没有座位,而只好站在八、九号车厢相接的过道上。与他再次相遇,他便自告奋勇地为我找座位,陌路相逢也是缘分,要不然即便是到了乌鲁木齐,出站后我人生地不熟的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幸亏有了他,我才知道市内还有一条长江路、黄河路,什么二道桥,碾子沟公共汽车站。避免了我“瞎子”式的流浪,减少了许多的麻烦和苦头。尽管他没有多少文化,说话有些粗鲁,甚至还有一些江湖习气,但毕竟我们在茫茫古道上相遇,他对我还是有诚意的,给了我许多关照和帮助,使我一个刚刚涉入社会穷困潦倒的书生,在冒然自闯西域走投无路的时候,因与他一路同行避免了一些惊慌孤独、惆怅和忧愁!

与其说在千里迢迢的“丝绸之路”上,这位孙大哥是我的同伴,不如说是我的“引渡人”兼“向导”。在到了乌鲁木齐之后又到玛纳斯和石河子市去找工作,一连几天风餐露宿,同甘共苦,直至分手。后来我在石河子市老街流浪被“公安”收容,再后给安排工作。四十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心里总免不了涌出一种对他的感激之情……

当年,我们这趟列车由河南郑州始发时,车上就基本满员。途经陕西宝鸡又上来了一大批,多半身材矮小,嗓门忒大的四川人,一下子使得车厢里暴满,严重超员――座位上坐满了人,座位下躺着人,走道上站着挤满了人,不要说乘客吃饭喝水不方便,就是连厕所拉屎撒尿都困难。

在这茫茫几千公里的征途上,有人一连站上两三天,闹得眼花耳鸣,头脑发昏,腿脚浮肿,但仍然默默地忍受着痛苦,渴望跑到新疆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好像是到达目的地就会找上宝石和金子似的,从此就要时来运转了……

火车穿过河西走廊,夜晚进入新疆境内,此后车厢里将会发生改变。尤其是次日列车到达哈密、鄯善、吐鲁番等大站人们将会陆续下车。每到一站火车将一批乘客吐到站上,而在此上车的旅客却是廖廖无几了,车厢里慢慢地宽松了许多。

“哐当”一声,火车在哈密车站停下了,孙大哥也被惊醒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将近六个钟头。这时天已大亮,车厢里又乱了套,哈密下车的人喊着、叫着,在慌乱中取下自己的东西迫不急待地扑向站台。

沿途我第一次看到车上下去这么多人,黑压压的人们拥挤着,扛着背着行李,脸上流露出一种结束行程的惊喜,冲向检票出口。

“他娘的!这些人多数是去兵团哈管处团场的。”孙大哥睡了大半夜,醒来第一次开腔说话。

“你咋知道他们的去向?”我非常不解的在问他。

“没看到那些身上穿着部队淘汰下来黄军衣的男子,他背后还跟着女人吗?他们多数是‘兵团’团场的军垦战士回家乡找了老婆,然后带着她回农场连队的。这年头跑新疆的人,大多数都是奔‘兵团’去的,你是少见多怪吧。”

这也是口内中原和巴蜀之地对西北边疆的又一奉献吧。

孙大哥他简直就是个老“新疆”,什么事都知道,成了我的“向导”。

站上响起一阵铃声,我们的列车伴随着车上播放的“新疆好”的歌声,向西徐徐开动。十年前,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音乐老师就曾教唱过这首脍炙人口的新疆民歌。此时我不由自主地小声跟着广播在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

来来来……我们美丽地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

……

……

麦穗金黄,稻花香啊!

风吹草低见牛羊,葡萄瓜果甜又甜,煤铁金银遍地藏。

来来来……

我们美丽的田园,我们可爱的家乡。

……

……

当年我们一邦少年学子,随着老师的教唱,同学们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它带着我们神游了祖国的大西北――新疆那莽莽的大草原,欣赏了边塞壮丽的风光,嗅到了花草的芳香,品味了葡萄瓜果的香甜,听到了牛羊的鸣叫,进而了解了草原各族人民的豪迈情怀。

然而,此时的我作为一个浪迹天涯,穷途末路的流浪汉,身处新疆大漠、戈壁两百公里的无人风区时,这里是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景象,天昏昏,地茫茫一片茫然!脑海里再也没有了儿时那神游美丽富饶的新疆,处处赛江南的记忆了。

我想这首歌可能还是有依据的吧,也许那美丽的田园我没有机会看到。

过了哈密火车继续向鄯善行驶,铁路两边全是望不到边的戈壁,一片凄凉!无聊之际,我由行李架上取下来挎兜,从中拿出一本《杜甫诗论》坐下翻看。孙大哥看我包里几乎全是书,不屑一顾的气愤地说:“盲流背那些书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听说唐朝文人里有个姓杜的老头河南巩县人,还是我们老乡!啃了一辈子书,写了许多诗,到老了还在四处盲流,最后被饿死在湖南什么江的一条旧船上,你看文人是个啥下场。远的不讲,就拿五七年‘反右’来说吧,多少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监督、劳动、改造,有的还被送到新疆。看来还是我们大老粗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躺倒就睡,睁开眼叫吃就吃,叫干啥就干啥,没有什么麻烦,没有什么思想负担活的自在,而不像知识分子活得那么累。”

他的一番话简单通俗,但富有哲理,事实上也是如此,让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鲍照《拟行路难》)

我问孙大哥我手中是什么书?他说:“我不识几个字,你就不要出我的洋相了。”

我对他说:“这就是评论你的老乡,你说的唐朝那个姓杜的老头的书。”

他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这都是民间传说的。”

说来也是,孙大哥是有卓见的,老百姓最讲实惠。他除了一个包裹,另外还有一个像“钱搭子”一样的布袋,一头兜里装着竹板、连环闹、梆子、木鱼之类的敲打乐器,流浪江湖,云游四方,生活不济时便可在街头巷尾摆起地摊,拉起二胡,敲响梆子唱起来,马上就可挣到钱糊口活命,这是人世间最实际的求生之道。

他要钱,还要物。我没钱,还要书。如果确实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可能饿不死,最起码要比我多活些天,而我只会**,又能活多久?!

在求生之道方面,我自叹不如,望尘莫及。

门傍的角落里蹲着两个中年男子。过了一会我到厕所解手时打他们面前经过,傍边有人在说,他们就是“兵团”的。我有心上前询问。待我由厕所返回仔细地看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两个穿的黄衣裤皱皱巴巴的,不太合体,一脸风霜,神情颓丧,似乎还流露出某种拘束。

我回到座位后向孙大哥讲:“那面有两个‘兵团’的军垦战士。”

“球的军垦战士!我早就看到了,肯定是过去口内送来的劳改犯,在新疆团场服刑到期后的刑满人员,说的好听些叫‘新生人员’,说的不好听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你瞅他俩的龟孙样,上午我从那过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新疆咋净出新名词――‘新生人员’这个名字真好听!‘新生人员’乃新生生命、新生力量是革命的生力军,这是多么的符合他们这些人弃旧从新,惟秒惟俏的生动比喻啊!”

“他娘的!有什么好听的,半斤八两,还不是一个‘球样’,到了阶级斗争的弦绷紧的时候,这些人仍然是专政对象”。孙大哥鄙视的漫不经心地在说着。

是的。后来听说,解放后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新疆光口内送来的劳改犯就有十万人之多,再不用说还有在六零年“自然灾害”中,自己跑来的百万“盲流”了。

火车经过哈密、鄯善向吐鲁番行进,沿途上来了一些戴着花帽,披着纱巾,着装怪异的人。或黄眼高鼻,银髯青须的男人,或明目皓齿,柳眉长睫穿着花裙子的女子,分辨不清他们是那个民族,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半句也听不懂,似乎我们的列车驶进异乡他邦了。

这些人上车后,忙着往行李架上堆放他们的行李,而后打来开水,泡上砖茶,从布袋中取出像锅盖一样大的烧饼(后来才知道是‘馕’)和煮熟的牛羊肉,用那铮亮锋利的刀子将肉割开,吃着饼、啃着肉、喝着茶慢慢地在用午餐。

他们既不是蒙古族,也不像藏族,说不准他们是哪个民族的。

回过头来打算请教一下我的“百科全书”孙大哥。没想到火车到站上了这么多的人,车上挤挤攘攘,一片嘈杂,竟然没把这位还在眯缝着眼打瞌睡的带“长”的官――孙“排长”吵醒。

我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哎!孙哥你醒一醒,看看这些都是那的人”。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朝对面看了一眼后说道:“噢!原来是雅尔达西。”我更加的糊涂了。

“雅尔达西是什么意思?”我急切地问着孙“排长”。

他懒懒地说道:“雅尔达西就是维语‘同志’的意思,有时也泛指维族人。”

这是我来到新疆后第一次见到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维吾尔族人。记得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剪伯赞教授不也是维吾尔族吗?不过他是出生在湖南礼陵的维吾尔族人。

然后他又教了我一些‘亚克西(好)、亚合西莫塞斯(你好)巴郎子(男孩子)、甫有孜(火车)、玛希那(汽车)、皮卡克(小刀)、甫鲁斯(钱)等维语。

这是我第一次学习维语,却是在刚进新疆的火车上学习的孙大哥便是我的第一位维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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