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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了,燃烧了一夜的大火渐渐熄灭。满面灰尘的武安伯陈星静静地站在废墟旁,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丝丝白发被晓风吹起,被晨曦染成金色。
“老爷,歇歇吧,火灭了”,老家人陈九走了过来,轻轻地拉了拉陈星的衣袖。后者浑然不觉,依旧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废墟。
“老爷,看开点儿,人没事比什么都强”。陈九有些急,又用力拽了陈星一下,他是陈家的旧仆,看着陈星长大。当年又曾一起患难到怀柔,所以在陈家地位很高,见陈星如此,老人内心非常着急。
“爹”!在一旁照看弟弟妹妹的陈家大小姐陈青黛见父亲表现异常,赶紧跑了过来。陈夫人指挥救火时被烟所伤,现在正处于昏迷中,如果此时父亲再出了麻烦,青黛一个女孩子不知怎样处理这个危局。
听到女儿的哭喊,陈星微微转过头,嘴角边涌出一缕凄凉的笑容,“蝶儿,爹没事,大夫来了吗,你娘怎么样”。
“大夫说,娘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陈青黛强忍住眼泪回答,好端端一个家,昨天大家还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谈论今年的收益,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娘已经病了,她不希望父亲也承受不住。“爹,您歇歇吧,伙计们正在清点损失,一会就能报告上来”。
“不用点了,二十九个仓库,只有最东边放硝石那个还完好,剩下的全炸了”,陈星苦笑了一下,把目光又投向了火场。一夜大大火,把数年来的心血全部化为灰烬,“好大的火啊,蝶儿,你听清楚昨夜的爆炸声了吗”。
蝶儿是青黛的乳名,听见父亲没头没脑的问话,陈小姐愣住了,心头泛起一阵刀割般的疼痛。父亲神智已经不清醒,不关心家庭与财产的损失,反而欣赏起爆炸声来。
“九叔,你劝劝我爹吧,您见多识广,我爹会听您的”。小女孩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向老家人祈求。
陈九点点头,轻轻推了推陈星,大声说道:“老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道理说火烧旺运,只要人在,什么都能赚回来。那年咱们被迁到怀柔时,不也是什么都没有吗”。
见陈星没有吱声,依然愣愣地看着火场,老人更不放心,索性强行搬过对方的肩膀劝道:“老爷,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这时候可不能倒下,我从小看你到大,从来没见你认过熊,你要是这个时候趴下了,陈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
陈星轻轻推开老家人的大手,转过身对大家伙笑了笑,说道:“昨天不是还抢出些银票么,九叔,找个伙计安排大家的早饭,吃饱了再干活才有力气。”然后叫过女儿,温柔地捋了捋青黛的秀发,低声问道:“蝶儿,你听到昨晚的爆炸声了吗,左边第十一个仓库本来是放擦台子用废棉花的,怎么炸起来比火药还厉害”。
青黛见父亲不像是精神失常,心稍微向肚子里放了放,仔细想想,小心的回答道:“女儿也觉得奇怪,那些棉纱是用来擦绿矾油的,怎么会爆炸?爹,您先歇歇吧,等火场清理完了,我们再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陈星又笑了,摇摇头,有些无奈,还有些安慰。“丫头,以后家就交给你了,爹没时间了”。
“爹,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青黛一着急,有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陈星用手插去女儿脸上的泪,黑灰把女儿抹成了花脸。“看你都成花猫了,别哭了,你没哥哥,爹只能把你当男孩子看,以后记得好好照顾弟弟妹妹,这个家交给你有些难为你了,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没办法。好在九叔会帮你,爹该走了”。
弯下腰,陈星对着九叔和各位伙计做了个罗圈揖,低声说:“陈家遭此劫难,感谢大家仗义,以后扶持蝶儿,诸位还请多多费心”。说完,挺直腰板,向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知府大人许浩达和差役走去。
一个差役掏出铁链,哆哆嗦嗦地挂在陈星脖子上,却不敢拉,垂着手站在旁边,等候上司的命令。
许知府苦笑了一下,说道:“爵爷,难为你了,官命在身,下官也没办法”。
“走吧”,陈星挥断了他的客套,几个差役围拢过来,簌拥着陈星准备离开。
“站在”,猛然间一声娇叱拦住所有人的脚步,陈青黛抄着把铁锹带着一堆伙计拦住差役的去路。
许知府见状赶紧快走上几步,来到陈青黛面前,一揖到地:“贤侄女,我也是没办法,你爹掌管北平火药制造局,这么大的火势,自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你还是让让吧,老夫求你”。
“小蝶,退开,别耽误官府办案”。陈星在差役中间斥责。
“不”!,青黛紧紧咬住自己薄薄的嘴唇,大声问道:“昨夜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我们已经尽力救火,护卫的士兵也都拼了命,他们不去抓纵火的人,凭什么抓你”?
“对,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你们凭什么抓陈老爷”
“许大人,枉你整日和我家老爷称兄道弟,事到临头,却落井下石”。老家人陈九生气的质问,许浩达经常到陈家做客,两人都算官场上的人。陈星和郭璞走得近,许浩达自然也希望和陈星走得近一点儿好多些照应。
“当官的没好东西,咋就这么不讲理”!伙计们抄着家伙,慢慢把差役们围在当中。
“对,我们不准你抓人,有种你就把大伙儿全抓了”。守卫火药库的士兵也跟着嚷嚷起来,昨夜大家都看到了有蒙面人在放火,还有士兵格斗时被杀,许知府不去抓纵火者,却收拾受害人的做法犯了众怒,一时间群情激昂。
“蝶儿,听话,别耽误你许叔叔的正事”。陈星平静地安慰女儿,他从差役群中跨出几步,对着人群说道,“陈某感谢大家的仗义,大家把路让开吧,陈某是朝廷的官儿,自然要对失火负责”。
众人无语,犹豫着是否让开。陈星被封为武安伯,掌管火药制造局,陈家的产业和官府本来就纠缠不清,这把大火,烧去了陈家的产业,也把官府的订货给烧了个精光,陈星作为火药局的主管者,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可这火分明是人为放的,说不定就是蒙古人主使,驻扎在北平城的官军都没能防止敌人的混入,几个守卫火药库的士兵又怎能防住敌人的破坏?
一个差役匆匆地跑了过来,附在知府许浩达头上低低的耳语了几句。
许浩达的脸刹那间变得比废墟中的余烬还要灰。众人隐隐听见了忠勇二字,正猜测发生了什么事,许浩达已经抓起差役手中的铁链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差役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铁链,一边诧异地大声问。
许浩达叹了口气,制止了差役解铁链的手,苦笑道:“抓我和陈兄一起去布政使司衙门吧,我这官儿也当到头了”。
“怎么了,许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陈星也被许浩达弄愣了,忍不住好奇问道。
一声叹息,带着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把所有人震愣在当场。“李先生,忠勇侯李善平遇刺,就在昨夜我们都忙着救火的时候。护卫全部被杀,李先生生死未卜,官兵今天早上发现了李先生的马车,空的,里边全是血”。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许浩达和陈星挎着铁链并肩向外走去,所过之处,围观者自动让出一条小路。
青黛望着父亲的背影跪了下去,牙齿已经在薄薄的嘴唇上咬出一条血印,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下。
“爹”!,一个小男孩哭叫着跑向陈星,被青黛一把拉住,小男孩边哭边不停的挣扎,对着姐姐拳打脚踢,青黛默默地忍受着,直到父亲走远,弟弟打累,一直没有放手。
“不是我的错,但我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依稀记得春天的舞台上,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永远走进黑暗。命运注定他要杀父娶母,他抗争,他战斗,当他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坠入了命运的安排时,他不能狡辩说自己没有错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无论有心无心,出了错都需要承担,不能逃避。小民如此,官员更应该如此。
叮叮铛铛的铁链声渐渐远去。陈青黛一手拉起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哭闹力气的弟弟,另一只手抹去嘴角的血痕。一瞬间,她已经长大。
“大小姐,吃饭吧”。九叔用荷叶托过几个包子,伙计端来一碗稀饭。
青黛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弟弟的口中,堵住他的抽泣。然后对陈九吩咐道:“九叔,昨夜咱们抢出来的那个皇上去年赐的血珊瑚树收好没有”?
“收好了”,九叔小心的回答,“我街角上临时租了个小屋子,东西都锁在那里,有伙计专门看着,大小姐是不是也到那里歇歇”。
“不用了,九叔,一会儿让伙计抬着那棵血珊瑚树和我去拜见徐世伯,我们问他贷三万两银子,用这棵血珊瑚作为抵押。您老留在这费心清理火场,看还有什么可用的材料。让陈七去租几间不相邻的民房,我们收拾完了火场就组织伙计开工”。陈青黛脸上出现了一股和年龄不相符的英气。
九叔浑浊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陈青黛身旁,几排绿树被昨夜的烟火烤焦,已经失去了原来郁郁葱葱的颜色,但是一场雨过后,树根处依然会发出嫩芽,染得纱窗一片幽绿。
房子会有的,工厂会有的,草还会绿,树还会高,孩子都会长大。老人冲着陈青黛重重地点点头,他相信,只要老天给陈家留下哪怕是一个女娃,陈家的招牌就永远不会倒,永远不会。
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北平布政使郭璞在灯下奋笔疾书,几封火漆胶了口的信放在身边的篮子里,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关键时期,他要动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这是一个危局,混水中,无数大鱼小鱼四处寻找着大咬一口的机会,没有时间悲伤,他需要的是冷静,冷静,再冷静。
白天,郭璞忍住失去朋友的伤痛,吩咐人腾出一处干净的房间,安顿陈星和许浩达住下。他冷静的组织人手迅速清查火灾的原因和那一晚的损失,同时请驻扎在北平的官军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等,寻找李善平的下落。北平城中,一时风声鹤唳。股灾、火灾、李善平遇刺的消息被北平的两家报纸一齐报道出去,消息在郭璞的奏折之前传入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文臣武将都被朱元璋召集到一起,讨论朝廷的应对措施。大学士杜斅中气实足的朗读奏折声传出大殿,在红砖金瓦间回荡。
那是号称烟波渔叟的隐士,江南名士白正白德馨联合二百多个清流隐逸文人给朱元璋上的本章。不立于朝堂之上,他们认为自己的见解更客观公正。
“我主受命于天,首起义兵,救万民于水火。驱逐鞑虏,扫荡群雄,挽华夏于将倾。待天下一统,内修德政,尊儒崇圣,百姓安居而乐业。外遣猛士,守土卫疆,四夷畏服而来朝。陛下之伟业,虽唐宗、宋祖,莫及”。
‘到底是世间名儒,开头的马屁拍出的声音都不同凡响’。被从指挥学院请来,已经很久没上过朝的贤(闲)臣徐达皱皱眉头,一脸不屑。指挥学院培养出了学生一批批充实到军队中,他老人家桃李满天下。平时乐得不来上朝,这次朱元璋特地派人把他请来,徐达估计是有什么大事要问,谁料到早朝刚刚开始,大学士们就捧出了这篇开头全是阿谀奉承的马屁文章。
“臣等乃山野草民,本不该论及朝政,扰乱圣听,然古人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臣等不肖,近年来目睹北平新政种种时蔽,伤国根本,无力止之,故冒死上呈陛下以闻……。”杜斅读着读着,仿佛被上本者的拳拳之心所感动,嗓音已经变了调,带出了丝丝孤愤。
奏章中历数了北平新生事物和近年来开海禁、设海关、不禁止贸易所带来的种种恶果。其中以开启边贸,鼓励工商做为主要攻击对象。
“我朝自洪武十二年边贸开禁,工商得兴,人竟趋之,弃农从商,致使良田荒芜,礼仪崩坏。有奸佞之徒,见利忘义,官商勾结,内外串通,故而黄金外流,物价飞涨,此乃以倾国之力资敌之举,幸我朝伐高丽得胜而其恶不彰……。”。流畅文字,让一些官员不住点头,心中暗赞此本击中北平新政的要害。大明朝金贱银贵,人尽皆知。洪武初年,一两黄金只换四两白银,而倭国、琉球等地方,一两黄金可以换白银十两。如果船只好用,从海外向中原贩卖白银是个利润非常大的买卖,海关成立开始,就严禁了黄金的外流,但是,沿海可以出港的地方太多,有了巨额利润的诱惑,很多不法商人铤而走险,私下收购黄金出海,外边的商贩也在海上接应。导致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增长迅速,物价渐高。北平新政发展工商,百姓手中的余钱也多了,需求增加,构成了物价上涨的另一个主要因素。一些以卖文为生的幕僚和下级官吏对此最为不满,他们的收入依然没有变化,日子逐渐和富裕的百姓持平。去年已经有人上本启奏此事,被朱元璋放到一边。
接下来的攻击更是伤到筋骨,孤愤已经变成了痛斥,在大殿上震荡起清晰的回音。“近来又兴办机织,半日断匹,机布平整而宽大,致使土布滞销,妇女无事。山东、河北等地,男不耕,女不织,人皆言利,不知纲常为何物,不尊斯文之威严。更有刁民,见种棉利大,竟毁苗而种棉……”。机织布除了出口外,对农村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男耕女织的习惯保持了这么多年,突然被打破,让很多人茫然失措。许多家庭失去了一笔重要的资金收入,手织的布再好,也比不上机器织的均匀,特别是松江府近年来出的布,细软而结实,几乎垄断了江南一带的市场。种植棉花的巨大利润使很多北方旱田农户放弃了种植小麦等传统作物,一些地主居然要求所有佃户必须改种棉花。白正这篇奏折里,陈述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南阳,一队衣衫褴褛的饥民向城市涌进,马路边,到处有倒下的饿殍,棉花茂盛的生长着,有的已经形成小小的骨朵。领头的是个男人,间或转上一轮的眼睛证明他是一个活物,残破的衣服已经遮不住他的身体,跨下的男根软软地耷拉着,揭示出他的性别。
马上就要进城了,已经看到了城门口的牌匾,城里知府大人下令开仓放赈,他们从小村子里闻讯赶到府城,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村子遭了水灾,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可是,一石米已经涨过一两银子,并且不是哪里都买得着,有些地方,有钱也无处买米。
“扑通”,人群中倒下了一个老人,大家麻木地从他身上跨过去,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生存于世间。烟尘弥漫着,遮住倒在地上人圆睁的双眼。
大学士杜斅的声音继续在皇宫的红墙金瓦间回荡。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被惊飞,哇哇叫着飞向半空。盘旋了一会,又找地方落下。
“夫天行四时,春夏秋冬,地乘天气,生长收藏,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故圣人”畏天命“。朝中奸佞,悖行天道,谋夺造化,令冬生夏菜,春出秋实,以不时之物邀宠。更为一己私欲,贪得无厌,广开矿山,大伤地脉。天地怒而鬼神惊,妖星裂天,太岁出地,旱涝雹霜虫五灾接踵而至,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群臣中传出一阵切切私语,众人纷纷议论着最近种种古怪传闻,有人心里暗暗和史书记载的灾像比较这些是不是亡国之徵。白正等人说的情况,在今年在个别地方的确有出现,今春气候变化剧烈,很多种植春小麦的地方都遭了灾,官府的赈济也只能发放到州县一级,再向下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况且很多州、府的粮库的确没多少存粮,这几年种植棉花获利大,百姓都弃粮而种棉,粮价渐渐走高,有些豪绅趁机囤积粮食谋利,水师不时在海上截获私自运粮出海的商船,种种机缘巧合,让今年粮价一直居高不下。
是需要拿出点力度整治一下了,皇上不提重农抑商,那些商人所作所为马上就反上了天去,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公开和乡绅叫板。贩卖物品的价钱也虽行就市,想变就变,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
“由此观之,新政乃误国害民之道,草民斗胆恳请陛下尽罢新政复旧制,重农抑商,裁撤边贸,严惩鼓吹新政之罪魁,驱逐弄奇技淫巧之奸佞……”
武安国站在文臣队伍中,静静的听着,王飞雨,李陵,李善平,一个个好兄弟都远去了,他麻木的心里仿佛已经不在乎更多的打击。况且有些错误的确与他有关,他必须有承担这个责任的勇气。
一群不知名字的黑鸟在天空中盘旋着,遮天蔽日。京城酒楼的戏台上,狄浦斯王对着太阳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永远走进黑暗。
“施粥了啊,高大善人施粥了”,南阳城内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大声叫喊。伙计端出一缸热气腾腾的米粥,立刻被饥饿的流民围住。
“一个个来,每人一碗,别抢,别抢”,家丁大叫道,看见几个骨骼比较粗壮的男人,立刻开始招呼道:“我家老爷好心招募流民,去南洋发财,凡愿跟从着,每人录用后可预支白银五两,糙米二石作为安顿家人费用,愿者从速,愿者从速……”。
几张没有表情的脸听见,泛起一阵微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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