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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冀郡与中山国交界的曲阳,长长的队伍迤俪而行,一共四百来人。其中甄家一百多男女,冀州兵三百。
袁绍的侄儿高干只觉得大腿两侧火辣辣地疼,他抬头看了看纷乱的队伍,刚想怒,可话到嘴边却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实在太累了,这一路走来,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此时的他蓬头垢面,鼻孔里全是灰尘,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一洗,美美地睡上一觉。
他出身寒门,对生活倒没什么讲究。可这些年跟着本初公,日子过得滋润,这次出远门,却有些吃不住这样的苦了。
刚开始的时候,三百冀州兵还有意识地保护着队伍的两翼。可中山到冀州路途遥遥,甄家的人虽然不多,却携带了大量财物。各式箱笼满满地装了三十车,走得极慢。甄家举家投奔本初公虽然是主动示好,内心中却难免没有逃难的意思。公孙赞不待见大族已是路人皆知,现在幽州时就大杀地方宗帅。这么一头北地雄狮南下,未免不让河北各大豪强心中颤栗。
因此,甄家决定投奔本初公的时候走得匆忙,一路不停赶路,把大家伙累了个半死。
本来,冀州兵还颇有怨言,架不住甄家一筐筐铜钱打赏下来,也只能提起精神默默前进了。
为了加快行军度,又得了甄俨的十几匹上好素绢,高干索性命令手下士卒帮忙赶车。如此,路虽然走得快,但两道人马却混在了一起,秩序乱得不能再乱。
该死的秋老虎,晒得人都要化了。眼前的众人都裸露着精瘦的上身,有气无力地推着大车。而那些木轮牛车偏生不那么安分,时不时陷进路上的深辙,出“吱啊”的声音。
汗水一滴滴落下,没有人说话,高温已经榨干了人们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坐在马背上,高干羡慕地看了一眼身边用轻纱遮盖得严实的大车,在空旷的大地上,也只有这车内还保持着一丝清凉:据说甄俨在离开中山来冀州的时候将两窖藏冰都带上了,全堆在车内。任凭车外烈日炎炎,车内却清风徐来。
“这就是河北甄家的势力呀!”高干感慨地摇了摇头。
甄家世代居住河北,有良田万顷,财帛山积,富甲天下。不但如此,甄家还控制了上万部曲,这些宝贵的民力都是本初公将来扎根河北需要依仗的。
据说,本初公有意为次子袁熙向甄家提亲,求娶甄家七小姐甄宓。
甄宓今年才十一岁,尚未及芨,还需几年才能过门。她虽然年纪小,却生得花容月貌,是河北有名的美女。
据说,甄小姐出生时她母亲便梦进有锦衣入怀,有卜者言:锦衣入怀者主大富贵,将来定是后妃之命。
一想到这个无稽的传说,高干心中好笑。他也曾经偷看过这个传说中的美女,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片子,相貌固然极美,可却没有长成,比起冀州城那些丰满艳丽的女子来,却少了许多韵味。
想起冀州城中的妓女,身下的马鞍热起来,渐渐有些坐不住了。高干抬头看了看前方,吁了一口气,十天了,终于进入冀州境内,只要过了曲阳,再走上一天就可以进冀州城。这一趟痛苦的保镖生涯终于可高一个段落了。
可低头看看那些乱成一团,精神萎靡的士卒,高干只想狠狠地骂上一句:这些懒虫!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袒胸露背,委顿不振。
有一个士兵便是例外。
这是这一支队伍的哨探,一个看起来有些普通的少年,大概是因为皮肤白皙,也看不出年纪,估摸着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从出到现在,这个家伙身上的皮甲就没脱过,手持长戟笔直地站在队伍旁边,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忙碌的人流,也不上去帮忙。这人高干还有些印象,年初,本初公讨伐董卓时,兵河内协助河内太守张杨,同匈奴狠狠杀了一架,从乱军中俘虏了这个匈奴人的奴隶。
同汉人的长不同,他头上剃着一寸长的短,在人群中看起来很是扎眼。这是乌丸人标准的式。
当时,鞠义将军在俘虏小子时还以为他是个乌丸蛮子,可他一开口却是一口标准的汉话。问他是哪里人,他也茫然不应,只说什么也记不起了。
大概是被匈奴打坏了脑子,丧失了记忆,以至于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反正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兵,姓名什么的也不重要。很快,他便被充实到了冀州军中,做了一个小卒,恰好分到了高干手下。为了便于称呼,大家索性都叫他乌丸。
当初,高干还曾问他为什么不去推车,想偷懒吗?
结果那家伙的回答差点气破了他的肚皮:“我是军人,军人只杀人,不当劳役。”
不做劳役?开玩笑,冀州兵都是本初公的劳役,你不过是一个大头兵,装什么将军?
为此,高干还令人抽了他十鞭。
可这家伙的表现还一如既往地让人诧异:他也不叫疼,就那么皱着眉头低垂的眼睑,好象魂已飞到遥远的地方。
打的人没劲,看的人也没劲。
高干也只能由着他去了,他爱帮忙不帮忙,也不少他这一双手。
好在这小子也没闲着,只要队伍一停下,这小子便四下察看地势,义务担任起部队的斥候。
很多人都嘲笑他:乌丸人,这里可都是本初公的底盘,公孙攒还远在渤海,你怕个鸟啊!
“公孙瓒手下有不少骑兵,从渤海到这里,朝夕至,随时都有可能杀来。兵法云:有备无患。居安思危。不管事情会不会生,总得有做好预案。”阿鼠正色道。
迎接他的是一阵嘲笑:“你这个乌丸蛮子懂得什么,兵法上有这句吗?”
“我不是乌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成日神思恍惚的死人脸这才激愤起来,他晃动着板寸短:“我是汉家男儿!”
“你就是乌丸。”
“我不是。”
每当看到这一幕,高干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军队里有这么一个活宝在,日子也不那么枯燥啊!
“他难道不热吗?”高干敞开前襟从马上跳了下去,大口地喘着热气,用鞭子点了点阿鼠的肩膀,用嘲讽的声音道:“乌丸蛮子,你在看什么,有什么现,兵法上怎么说?我未来的大将军。”
“我不是乌丸。”乌丸人目光有些呆滞,他定定地看着平坦的四野。汉初平二年的河北人口稀少,土地也没怎么开。到处都是树木山林,高高的茅草接天盖地,一片苍茫沉郁:“昨天晚上我梦见这里生了一场血战,公孙瓒的铁骑呼啸着从那边奔泻而来。我们都是步兵,没处可逃。就那么徒劳地呐喊着,被他们一刀一刀砍翻在地。鲜血迸射,漫天都是残肢断臂乱飞。如此旷野,遇到骑兵,简直是一场悲剧。”
他轻轻咬着牙齿,话音从牙缝里飘出。即便是在毒辣的日头下,听得高干还是身上冷。
高干怒喝一声:“好你个乌丸贼,要吓你爷爷啊?这里是冀州,公孙赞还远在渤海,怎么可能跑这里来?”
“难说呀!”乌丸人收回眼神:“为将者当做最坏的打算,这才能在事时从容应对。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况无算乎?”
高干一呆:“你也读过《孙子》?”军中多是文盲,这年头,能读书的可都是高门大族子弟。这么一个卑贱的小卒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让他有些吃惊。
乌丸人也是一楞,突然扔掉手中的长戟,双手捧头,嘶声低呼:“头好疼,我怎么知道这些,我怎么知道这些!”
乌丸人的噩梦仅仅属于他自己,高干也不会将这个卑微小卒的话放在心上,即便他说得句句在理,即便这一片平野并不适合扎营。可队伍走了一整天都累了,加上这里又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方便取水。于是,一声令下,队伍停了下来。累得跌跌撞撞的士卒和甄家家丁都瘫倒在地,半天这才恹恹地爬起来扎好了帐篷。
天说黑便黑,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篝火一堆堆点了起来,风中飘着米酒的香味和笑声。
只那个短头的乌丸衣甲整齐地带着一个副手,提着他那只标志性的长戟站在远处的小土包上,沉默地看着东方。一头醒目的短在篝火的火光中看来很是精神。
“接舆髡兮,桑扈臝行。倒不失其雅。”高干默默地笑了起来。他猛地扯开已经被汗水沁透的衣服,光着上身,任凭夜风吹拂胸膛。
乌丸人站在土丘上,手中紧紧地握中长戟,看着远方的夜色,突然有些走神。
昨夜他的确做了一个梦,可却不是如他对高干说的那样。
那梦是另外一种模样。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上衣,坐在一辆铁皮包裹的车内。
说来也奇怪,那车不用马也不用牛拉,就那么朝前奔驰,快如闪电,即便是本初公座下的宝马也不及其万一。
他梦进这辆古怪的铁皮车穿行在一处古怪的都市,身边也是同样古怪的铁皮车穿梭。头顶传来澎湃之音,抬头看去,透过车顶的水晶天窗,他看见一只铁鸟在城市上空呼啸而过……
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是什么地方?
我是谁?
那是我的家吗?
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来这里做什么?
“砰!”
他梦见自己所乘坐的铁皮车狠狠地撞在旁边的石头房子上。
眼前是大团火光……
“李克!”
“李克!”
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凄厉传来。
李克,那是我的名字吗?对,我就叫李克。我不是阿鼠,也不是乌丸人。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
我认识她吗,可我的心怎么这么疼。
……
一滴眼泪落到手上,又顺着手指沾在长戟的枪杆子上。
“嘎嘎!”一群宿鸟从远方的树林里飞起,联翩飞舞。
星光灿烂,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宿鸟惊飞,有情况!”李克悚然而惊,提起脚踹了踹正懒懒地躺在土丘上闭目养神的那个哨探,“快醒醒。”
“怎么了,乌丸人?”那个叫老眼屎的哨探睁开通红的眼睛,语音含糊地问。袁绍的哨探出任务时一般都是两人一组,一明一暗。
老眼屎是军中旧人,资历比李克老,每次都捞到不太危险的暗哨,也可名正言顺地躲在一边睡觉。这次被李克这个新兵踹了一脚,显得有些恼火。
“那边有动静,或许是幽州人来了,我们去看看。”李克指着远处那片树林,那群惊飞的宿鸟还在天上盘旋。
“不过是一群乌鸦而已,这畜生最是警醒,稍有动静就到处乱飞。”老眼屎打了个哈欠:“或许是野狐什么的出来寻觅食吧?公孙赞还远在渤海,难不成还插了翅膀过来?管他呢!”
“不对。”李克冷冷道:“战场之上,一点疏忽就足以致命,断断大意不得。你就这么肯定幽州人不会来?他们可都是骑兵,来去如风,随时都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老眼屎有些迟疑:“要不我们去禀告高干将军,请他示下?”
“我们是哨探,不摸清情况就贸然上报,找死吗。哪里有这么做事的?不管了,我们去看看。”说完话,李克一躬身,提着长戟朝前面冲去。
老眼屎无奈,只得站起身来:“等等我,乌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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