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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琮与任小姐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匹白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正发蹄狂奔而来。一路之上行人惊叫逃散,那马却并未做丝毫减慢,奔逸之快令李锡琮的侍卫随从亦无法拦下,只得匆忙避让一旁不敢擅动。
那任小姐从没见过惊马,此刻也有些发怔,白马却眼看着就要驰到跟前。她略一转顾,正见一个总角的男童跌倒在地,显见是慌乱之中和大人走失。孩童呆呆望着前方,早已吓得哭喊不出,只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任小姐容变色,便要丢弃手中长剑跳下马来,却听李锡琮朝她喝道,“拿剑来。”她心念微动,连忙将长剑抛向李锡琮,一面跃下马背,余光见他已将剑接稳,也便顾不得许多,提气赶上前去,只听得身后马蹄上逼近,电光火石之间无从再想,当即展开双臂将那男童护在身下。
李锡琮手握剑柄,目光如炬,待惊马奔到眼前,一剑疾如闪电直削其后腿。白马狂奔之下不及躲闪,便即仓惶中剑,后腿登时折作两截,吃痛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随即轰地栽倒在地。
街上众人早已吓得鸦雀无声,一时便只听得到白马呜呜的哀鸣之音。任小姐双目紧闭,只觉背上一片温热,口鼻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方睁开眼来回首望去,原来身后泼洒了一滩鲜血,半截马腿横亘于旁,兀自汩汩向外淌血。
她浑身一颤,忍住几欲作呕之感仰头望去,见李锡琮仍是端坐马上,眉尖微蹙,一壁摘下腰间汗巾,利落的抹去剑身血污。从头至尾面色未有丝毫改动,倒是颇有闲暇的将剑身翻转,细细打量起来。
至此人群才发出轰然喝彩,李锡琮的侍从亦奔到他坐下,黑压压跪了一地,口称惊了王爷的驾,臣等死罪。另有人押着一名男子,却是那惊马的主人,其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下,连连叩头,只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锡琮指着那人,道,“闹市奔马,不与本王相干,送去府衙处置。”侍从忙道了一声是,又瞥着他神色,不像是要发作开销人的样子,方才暗暗送了一口气,领命去了。
任小姐已回过神来,望了一眼怀中男童,见他脸上犹带尘土,双股战战,不由将适才惊惧化作满腔爱怜,掏出绣帕为他净面。半晌只闻一道妇人哭号之声,那男童的母亲终是寻了过来。
妇人将孩子一把搂住,口中又哭又笑,良久才拉着孩子一道要给救命恩人磕头,任小姐却是满心不屑,站起身来,傲然道,“你做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看顾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道谢,还不快带他回去好生安抚,下回可别再遇上点子危险就将人家弃之不顾。”
妇人被她说得满面通红,尴尬应是,垂头丧气地将孩子抱走了。任小姐哼了一声,回身看向李锡琮,只见他倒转剑身,将剑柄递至自己面前,微微笑道,“好伶俐的口齿,救了人却还不忘将人数落一通。”顿了顿,接着道,“多谢你的宝剑,确凿是柄削铁如泥的好剑。”
任小姐待要反驳,忽又想起这好像是自他们相识以来,李锡琮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不禁低眉莞尔,缓缓伸手接过,发觉那剑柄上犹带着他手心留下的余温,心中便是砰然一跳,急忙扭身掩饰,刷地一声还剑入鞘。
李锡琮淡淡一笑,便要催马前行,却见任小姐回眸展颜,诚挚道,“王爷适才好机变,亦好从容镇定,原来今日一场比试,还是王爷胜出臣女许多,臣女佩服得紧。”
李锡琮不禁失笑,道,“孤王不曾与你比试,却不知小姐此话怎讲?”
任小姐摇头笑道,“方才我下马之时,尚且还在腹诽你一个堂堂男子,竟弃弱小而不顾,后来听你向我要剑,才恍然醒悟,原来你心里头念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更多无辜无力之人。唯有如此方能斩尽祸患,不至再生惨案。所以我说,你原比我高明得多,却不在武艺上,而是在心智胆识,胸襟气度上。”
李锡琮听得轻声一笑,此番言语却没能令他再有飘飘然之感,笑罢随意拱了拱手,泰然道,“承小姐盛赞,孤王多谢了。”言毕,便再也不给对方开口纠缠的机会,立时一鞭马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徒留下微微错愕的任大小姐,站在原地,自一众跟随的侍从中遥遥却又执着的寻觅着李锡琮的身影,过了片刻,一抹幽然妩媚的笑意才从她勾起的嘴角扶摇而上。
这世间事,确是多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李锡琮回府,周元笙业已听闻白日街市惊马、李锡琮悍然斩马之事。彼时她正临着研山帖,听见侍女前来传话,明明听得最后一句特意说到王爷无碍,却愣是手腕抖了一抖,那龙字的最后一点便蹭地划了出去,墨迹甩得周遭纸上皆是。
侍女见状,不敢多言,忙垂头佯装不见。周元笙搁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挥手打发人下去。半晌不动亦不出声,还是彩鸳瞧出古怪,低声笑道,“王妃可是心里惦记王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该王妃操心一道。听见王爷回来了,还不过去看看呢,虽说无险,到底还是有惊的。”
周元笙默然颔首,心下忐忑,却不解于自己究竟为何忐忑,是从何时起她开始关心起李锡琮,又关心到什么程度,俱是思想不清。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多想,只打听着李锡琮回府,先去了书房,便起身前去探望。
李锡琮刚刚换过衣衫,净面盥手,听到内侍通传,心里蓦地一动。走到书案前,伸手不经意地拂过案上一柄磨得锋利的裁纸刀,刚刚拂罢,便见内臣打起帘子,周元笙已缓步进得房中。
来时心头尚且跳得厉害,待见到眼前之人端然玉立,神清气爽,一颗心才仿佛定了下来。周元笙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李锡琮,隔着宽大的玄色道袍,她看不出他身上或许有哪出擦伤,哪出淤痕。
只是表面的安然无恙,亦可令她也平静的做出安然的姿态,徐徐开口问道,“王爷今日出行,没有弄伤自己罢?”
李锡琮眼中飞快的掠过一抹失落之色,他的妻子一贯是从容的,冷静的,只是冷静得太过,那声音里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着紧,然而不也正合了他心中的预想?他应以一笑道,“没有,区区小事,叫你挂怀了。”
他说话之时,周元笙依旧盯着他瞧,心内何尝没有一点懊恼,自己原是关心他的,却为何偏偏要用这样不紧不慢的语调,这样清冷克制的态度。可她到底装不出热切来,她对人对事的疏离漠然是刻在骨血里的,她就是这样的人,连她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便好,平白无故马怎么就会惊了,别是有什么人故意使坏。”她岔开话题,想了想又笑问道,“听说还有个蓝衫少年和你一道,那人是谁?你认得么?”
李锡琮笑了笑,道,“你的耳报神倒是周密,什么都瞒不过。”当下简短的将任小姐寻自己比武,又临危救了一个孩童性命之事大略说了。
周元笙暗暗称奇,面上只笑道,“是个有意思的姑娘。难为她能舍己救人,足见心地良善。”
她并不关心他们之间或多或少,可能发生的故事,李锡琮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将目光撇向了一旁。周元笙见他不语,略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的顾左右言他,终是上前两步,欲牵起他的手。
李锡琮笑着避过身去,“怎么,预热的差不多了,现在才想起好好关怀我?”见她一脸迷惑,轻笑一声,贴近她,道,“你不知道么,每次见你,都要暖场许久,费上半天气力,说上许多言语,才好像将将能让你放开些心怀。你就那么不信我,定要如此小心防备?”
周元笙讪讪一笑,摆首道,“是么,原来我是这么难以相处。”心中苦笑,复又问道,“那么你该中意,见到你就扑将上来,拉住仔仔细细关心询问的人了?可是你过往的岁月里,可曾真有过这样的人?”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起来,明知道李锡琮无人疼惜,又何苦问出这样的话来。却见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懒洋洋地坐下,望着她,道,“怎么没有,我娘就是那样疼我的。”
她居高看向他,越发觉得他双眸灿若明星,里面映衬着点点骄傲的笑意,衬得面庞那般年轻,那般生动,含着些许纯粹纯净的明朗欢喜。
周元笙亦跟着坐下来,将身子靠近他,颔首道,“原来你是想要我学如嫔娘娘,可见你心里还是想找个娘,并不是想要一个不同于母亲的妻子。”
李锡琮笑得一笑,摇头道,“这话说出来也许伤人,可是你该仔细想想,是你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妻子。”顿了顿,又摆手道,“罢了,我们都是积习难改,看旁人清楚,自己却仍是一塌糊涂。”
周元笙想着他这话,不由笑出声来。略一瞬目,忽然发现他几个指尖上均带了点点血痕,忙抓起他的手,急问道,“不是说没受伤,做什么骗我,这又是怎么弄的?”
这样的语气对于面前雍容艳丽的女子来说,已算得上是疾风骤雨。李锡琮等了半日,终于等来了一记熨帖的发问,心上正有些暖意,蓦然想到这伤是从何而来,便又觉得无甚意趣,意兴阑珊道,“我也不记得了,可能是才刚弄破的。”
然而她仍是攥紧他的手,用帕子轻柔得按住伤口,其实那些血早已凝固,变成一粒粒殷红的点子。周元笙一面止血,一面瞥着他的手,由此看清了他虎口处、中指处、掌心处生就的厚厚茧子,知道那些分别是提剑、练字、使枪磨出来的,轻轻触碰一下,只觉得硬得坚实且顽固。
指间倏地一暖,她的手已被他反握住。李锡琮的手指长而有力,手掌温热如昔,隔着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一点点传递着热度,一点点侵蚀着她,将她牢牢的包裹起来。那些暖意是可以顺着指尖一直流淌进心里去的。
她听到他轻轻笑道,“你的冷,是要靠人慢慢捂热。我其实并不介意,因为我尚且还能暖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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