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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凑过去看了一眼,炕上躺的那人睡的沉沉的,脸色苍白,脸瘦瘦的,整个人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看起来还是扁扁的,并没有像一般人睡着,被下会有一个隆起的人形。
“常大人,这人……就是反贼啊?”
“嘘。”常医官冲她摇摇头:“小孩子不要多说话,老猫会来咬你舌头的。”
这本来是一句大人常用来吓唬小孩儿的话,可是常医官口气有点古怪,二丫眨眨眼,把嘴紧紧闭了起来。
她跟听王府里的老人讲起过,宫里,常有那些多嘴的奴婢,舌头被绞掉一截的,这是主子为了教训她们不要多嘴多舌,所以她们下半辈子,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二丫老老实实的帮常医官磨药。
其实二丫听说的可不少,包括……床上躺的这个人,就是王爷的弟弟,是个皇子,据说早就死了,可是突然又冒出来个什么刺客,总之,虽然瘦的像芦柴棒似的,却不是个好人——
在二丫心目中,王爷夫人世子是好人,那和他们过不去的,当然是坏人。
可是这个坏人……看起来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啊?风吹吹就会倒似的,这样的人,可真不像个坏人啊。
“他怎么一直在睡?”
常医官看她一眼,二丫缩了缩脖子,常医官说:“他服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
二丫低下头去,石杵磨得药钵吱吱的响。
“你要是闷,就出去吧。”
二丫朝外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面,廊下,都站着侍卫。他们衣衫单薄,就在外面胡乱裹一件庄里找出来的羊皮袄子,站得笔直。二丫本能的觉得有些凛然,不是因为寒冷。
“不了……”她低下头来继续摆弄那些药材。
常医官看她缩着肩膀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还是个小女孩儿,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
“没事,这里不用你帮忙了,你去吧,找夫人,找你瑞云姐姐去,厨房这会儿人手肯定不够。”
二丫也有点后悔,刚才在院子外面常医官叫住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当没听到,跑得越远越好的。
“去吧。”
二丫有点犹豫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放下手里的药杵,这才快步走出门去。守在屋门外和院门外的侍卫看了她一眼,二丫顿了一下,加快脚步朝外走,脚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
出了院门她越走越快,好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直直的跑进了厨房,扶着门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这是抢什么来了?”厨房里的婆娘都认得二丫,这小姑娘嘴甜又勤快,还是跟在夫人身边儿的,婆子们也都对她笑脸相迎。
二丫定定神,吸吸鼻子:“我闻着香味儿了,你们必定在弄什么好吃的。”
“哪里是什么稀罕的。”婆子们把烤的馒头从火钳上拿下来。这冷馒头硬得像石头,可是一烤过之后,外皮香酥内瓤软热,婆子递了一个给二丫,几个人凑着小炉子吃烤馒头,有个婆子端过一缸子炒面来,拿开水冲了,里面还加了糖,喝起来那种带着焦糊的香味儿让人觉得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了。
二丫的腮撑得圆圆鼓鼓的:“嗯,好吃……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你在府里天天不知有多少好东西能吃,还稀罕这些粗食啊。”
“那可不一样……我觉得还是城外好,连水都特别甜。”
其实,王府里的食物当然更精致更昂贵,味道也绝对不坏。二丫有点迷糊——那为什么在城里王府,她就不觉得食物的味道特别好呢?
王爷和夫人,好像也比平时在王府里的时候吃的食物多了一些。
也许在山庄里清闲,在这里人们都显得比平时轻松。
最起码,在王府里的厨房里可没人敢这样大摇大摆的围着炉子吃吃喝喝。
二丫填饱了肚子,心里也不慌了。反正坏人已经被王爷抓住了,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外面天色还阴沉沉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雪,回京城去的路一定很难走。
二丫把那双走一路响一路的毛窝鞋脱在廊下,撩起帘子进屋,瑞云正在收拾东西,忙得抬不起头来:“你跑到哪儿去了,快快,过来帮把手。”
“这会儿收拾什么?”
“刚才韦詹事来传话,要回城了。我让人出去找你,找了一圈儿没找着,你……”瑞云看见二丫嘴边还沾着点渣,简直想踢她一脚:“你这馋猫,跑去偷吃不算,嘴都不擦!”
“啊。”二丫连忙用手背抹嘴,急忙去收拾打包屋里的东西。好在东西也不算多。
“王爷夫人,还有世子呢?”
“已经去了前院了,我正琢磨着你要不回来,就把你扔庄子上,不带你回城去了。”
二丫顺口说:“在庄上才好,自由自在没人管,早上不用起这么早,也没人盯着走路时你裙子扬起多高,还能想起什么就吃什么。”
瑞云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都不记得进宫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进宫之后,规行矩步,因为和她一起的宫人因为一句话不妥被打成重伤,第三天就死了,从那以后她特别谨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瑞云忽然恍惚了一下,她不太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了。进宫前她也不叫瑞云,当时的主子给她们起的名,瑞芳瑞珍瑞景瑞云……现在四个名字里带瑞的,只剩她一个了。
车子吱呀吱呀地向前,走得极慢,车轮辗在冰雪上,能听到冰雪的断裂声,冰渣迸裂。
二丫吃得多了,精神就短,靠着车窗打盹。
他们回来了,那个躺在侧院里的人呢?常医官呢?他们一起回来了吗?还有,刚才忘了跟厨房的人要些炒面,回去冲着喝……这样乡里的物事王府里可没有。又忽然想起那双毛窝鞋来,也没有带回来……那个倒算了,带回来在王府里也没法儿。她想一段迷糊一段儿,瑞云也坐在车里,一声没出。天色阴沉沉的,天已经黑下来,二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嘟囔了一声:“这是在哪儿啊?”
“在车上,刚进城了。”瑞云说:“快醒醒困吧,把那个袄子套上,别下车时着了风。”
二丫扒着车窗子朝外看一眼,车帘让风吹得忽闪忽闪的,雪中的京城就在眼前一隐一显的,仿佛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庞大的活物,伏在那里,有呼吸,有悲喜。
平时城里这时候还是热闹的,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远远近近竟然看不到灯火,整个城像是睡着了一样。
瑞云心里有些惴惴,她朝车队前头张望,车队点起了火把照路,蜿蜒的火光像一条长龙,缓缓的从漆黑的街道上穿过。
前面的车里,阿福也缓缓掀开车帘一角。
她抬头向上看,天上的星星很亮。风中吹来的是清朗朗的雪的味道,寒冷,可是干干净净。
九十七解惑一
枫溪阁里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来,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兰,倒茶来。”
“前两天的事儿,你没受惊吓吧?”
李馨摇了摇头,神秘地说:“你猜这次捉到了谁?”
阿福意外的抬起头:“谁?”
李馨笑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为她说得是邺皇子,心里不免有些替她担心,怕李馨又陷进仇恨里头拔不出来。
她却说:“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来李馨还不知道邺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还没有告诉她。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当初找到他的尸时,不就有人说他可能是诈死的么。这种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你见着了?”
“没有,我也是听说。他知道一条密道,领着刺客跟耗子似的钻,刘润把他们堵在了地道里头,前后一夹,来了个瓮中捉鳖。刘润还真厚道,换了我,一把烟熏死他们,省得捉了来还要浪费米养着。”
“总要拿活口才能问出更多事情来。”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有免费的米饭吃而为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眯眯的说:“刘润可着实是个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猾可是也没奸过他。这可真是长河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啊。”
阿福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李馨这话呛着。
咳……她可以确定,李馨的心情极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兴成这样?
“他们说……”李馨坐到阿福旁边来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间就明白了!
且不论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经是死了,是谁毒的且不必揪着不放。但是对李馨来说,意义绝对不一样!如果是萧元干的,那李馨始终抹不掉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可是现在这个罪责如果是高正官的,那么李馨大可以解脱自己了,虽然萧元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是最起码李馨不用一直想着皇帝的死亡里有她百分之多少的过错。
这么一想,阿福也替她高兴起来。
阿福出了枫溪阁,她看着前面有人在忙碌,进进出出。
“这是忙什么?”
领头的崔内官急忙过来,行过礼回话说:“见过夫人。五公主要迁进来,正在收拾这里。”
大冬天的搬家?还搬到李馨隔壁来?
李芝……
阿福转过头,有些人的想法你永远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为那些人实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着件雪白斗篷走过来,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像还没化尽的雪一样:“嫂子来了,城外好玩儿吗?我还以为你和成王爷乐不思归了呢。”
阿福淡淡地说:“五公主也可以现在去行宫,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宫这会儿一定很清净。”
阿福承认她也是有脾气的,李芝总是这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阿福懒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领情。如果李芝继续这样,阿福可能掉头就走。
李芝还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说出身没有什么用,做皇家的女儿哪有做皇家的媳妇来得尊贵。”
这样的话不是没人说过,不过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阿福的面说。
阿福一点儿没动气,也笑了:“五公主说的对,我的福气是不小。”
惹不动她,李芝也不笑了,转身就走。
阿福从那座宫门口走过,远远看到刘润,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悦。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刘润冲她笑笑:“要不你数数?一根头也没少,就是觉睡少了些,这两天加起来睡了没有四个时辰。”
阿福仔细看看他,眼睛熬得红,但精神看起来还成。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冷溶溶的泛红,眼睛亮。
“我听李馨说,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见鬼的事儿是天天有,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露面儿,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么,阿福想,要是这会儿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岁一下子全出现在她现前,她也绝对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对。
李芝刚才和阿福说话的情形刘润看见了,他觉得五公主李芝实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对自己半分好处没有。
虽然没听到说的什么,可是猜也能猜着。
一样米养百样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得鬼憎人厌的。
要整治李芝办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公主未嫁时什么事儿也过问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宫里的人了。她要是聪明,应该反过来讨好阿福才是。
宫里人人都余悸未消,宫人宦官走路时垂着手低着头,无声无息地像一个个影子飘过。
阿福觉得空气里那种肃杀和凄凉,随着寒风一起浸到骨子里去。
阿福进了太平殿,离着远远的,她听见读书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但阿福能从几个声音里准确的听出哪个是李信来,唐柱在变声,嗓门像鸭子似的,铁生咬字不是那么清楚。还有另外两个世家子弟一同读书,那声音朗朗的,有股喷薄的朝气。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读书,庭院里一样安静,读书声在耳边缭绕。
刘润轻声问:“怎么出神了?进去吧,外头冷,进去喝杯茶,皇上还要一刻钟才能下课。”
阿福摇摇头:“我不进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没有什么,我也就放心了。府里也是一堆事儿,杨夫人着了凉,硬撑着管着家,我们一回来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刘润楞了一下,说:“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紧功夫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别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难道还怕我不认识路么?”
他还是坚持要送。
穿过开阳门的时候,李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他披着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后跟着几人,阿福远远瞧着,他步履从容稳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只这么看着他,阿福就觉得心有个地方在逐渐地被填满,又柔软,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刘润朗声说:“见过王爷。”李固身后跟随的数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礼问安:“见过夫人。”
“怎么在这儿?”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拢了一下前襟,轻声说:“刚才见过三公主,正要出宫回去。”
“没见皇上么?”
“杨夫人病了,小誉留在府里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说什么,阿福轻声嘱咐他当心别着凉,刘润送她出去,一直看着阿福上了车。
“你也回去吧。”
远远近近的雪光映着刘润俊秀的脸庞。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总会渐渐变得硬朗阳刚起来,可是刘润看起来仍如少年,垂下眼帘时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
“多保重。”
刘润点点头,朝后退了一步,马车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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