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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涟心里一时气得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刮子,可又想着他到底是玦儿的弟弟,血脉相连,骨肉相依,念着他新丧了母亲,心又软了,轻声道:“你姊姊只有你一个弟弟,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呢,这些日子你姊姊内著孝衣,念经礼佛,饭也吃不下,弄得形容枯槁,待会儿见了,可别太拂逆了她。”
孙隐闵只是冷冷的瞅了他一眼,跟着下了御辇,玦儿已候在殿门口,见父亲和弟弟来了,一时连脚步都不知怎么挪了。她估算着日子,已有四年多未见父亲和弟弟,看见孙璞原本风流倜傥的面颊上如今也有几丝皱纹,眼眶就有些红了,再看看孙隐闵,永宣二年离家入宫时他尚是孩童,如今个子直窜上来,已和自己一般身高了。
季涟看她这般模样,生怕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冻坏了她,拉紧她的领口把她往殿里推,孙璞和孙隐闵跟着进去,烟儿搬了椅子来,喊了声老爷、少爷,要他们入座。玦儿看着孙璞,半晌也不知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孙璞先开了口:“你娘……上个月葬在咱们家乡下的墓园里了,一切都好……”
玦儿点点头,杜蕙玉下葬的情况,早前来的信里都说明了,她沉吟半晌,向孙闵问道:“隐闵——你的书还在念么?”
“没有”,孙隐闵的口气不似先前对季涟那么冷淡,但也足够简洁明了。
“那——你是打算怎么办呢,是回余杭书院念书,还是……”玦儿望着他,有股念头想要把他留在长安,自己亲自教导,可一样似乎又不太妥当,这话说了一半,就没再说下去。
孙隐闵仍是淡淡的:“一切都听爹和姊姊吩咐。”
玦儿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好又向孙璞问些琐碎事项,比如他现在杭州外宅的胡氏和那个庶子的事情,还有孙璞对孙隐闵的安排等等。孙璞对大儿子也是彻底没招了,在余杭读了几个月的书院,也是上房拆瓦的不得安生,除了颇讲义气这一条稍微算得上优点之外,实在找不到他身上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如今只看他想干什么,索性都依了他。
季涟在一旁也不多插话,只是偶尔说一两句,本要留孙璞父子一起用晚膳,却被二人推辞了,他看玦儿也是心事重重的,便没有强留。
晚膳过后,季涟问道:“你……可是想把隐闵留在长安?”
玦儿轻叹一声道:“我倒是有一个意思,却不知他到底想怎样,他的脾气品行,我真是有点也琢磨不着。我离家时他方满十岁,那时只是淘气,这四年……许是生不少事,他性子变了许多。如今娘亲走了,我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弟弟,当然想留在身边教养;可我又怕他真的顽劣不堪,倒坏了你的名声。”
季涟笑着摇摇头,道:“他不论还是习武,最好的先生总是在长安的;就算是闲晃,在长安也在你的眼皮下面,我就怕……把你累坏了。”
玦儿见季涟并不反对,稍舒愁容,道:“也不止单为了隐闵,我方才听爹说起在苏州纳的胡氏和那个弟弟,觉着爹对他们也是有几分情意的。只是因为娘亲新丧,爹心里跨不过那个坎,隐闵又心里同他生了罅隙,所以……一直也未敢接纳。我托人打听那胡氏的为人,听说也算是纯良,母亲既已不在了,爹总得有人照顾才是。若是隐闵留在长安,爹一个人回去……或许对大家都好些。”
季涟眯着眼盯了她好半天,才开口道:“我以为……你必然怨恨胡氏的,就算面上没有隐闵表现的那么明显,也必不希望你爹再迎胡氏入门的。”
玦儿微微愣了一下,轻笑道:“我往年在家的时候,爹和娘……那时还和睦的很,我……挺小的时候,还有一年偷听到爹娘七夕之时,结下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说到这里,她抬瞟见季涟晶亮双眸似笑非笑的凝着她,面上微热,继续道:“谁曾想后来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我想娘亲在底下,也不愿见到爹一个人没人照顾,所以……”
季涟怔忡片刻,笑道:“你几年没见岳母大人了,又怎知她这样的想法?”
玦儿笑笑,随意道:“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季涟闻言一笑,拍拍她的手,拉着她走向寝殿,道:“早些歇着吧,过几日有得你折腾呢。”
玦儿点点头,忽地回头问道:“听涵弟入京也好些日子了,他……”
季涟笑容顿消,半晌才道:“罢了,我明日就召他进来吧。”
第二日齐王涵奉召入明光殿,季涟早已候在明光殿许久,看着齐王涵一脸惶惑的表情,他亦是心绪复杂。
一位弟弟今年也十五了,和孙隐闵仿若的年纪,心思却来得单纯许多,他往年并不明白,以张太后的心思,怎么竟然养出涵这样的儿子。
后来他渐渐的明白了,所以在他最低落的时候,纵然深恨张太后,竟也曾有过悬崖撒手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如他最初明知涵本性单纯,却也时时防范一样——他也许什么念头都没有,可他的身份,却能让很多人有许多念头。
“涵儿,你过来吧……”,季涟坐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足够容纳两个人。
齐王涵脸色更是惶惑,他入京之前,辗转反侧思量多日,不知季涟究竟为何事竟至要幽禁母后——母后和兄长之间若有似无的明争暗斗,他并不是全然无知:他有一个宽仁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英睿的兄长,仿佛生活中只有阳光,可这并不妨碍他偶尔也回头看到一些阴霾。
只是……既然已经风平浪静的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来一道平地惊雷?
除了季涟指派给他的国相,他还有一些别的师傅,母后被幽禁后,他似乎陡然明白了许多事,再看这位自己崇敬的兄长时,便多了些许复杂——所以季涟要他坐时,他便没有了往日那般的兴高采烈了,甚至生出几分惧意。
季涟笑了笑,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涵儿到底也长大了:“要你坐,你就坐吧,我知你来做什么的,你不必这样的惶恐。”
齐王涵这才安心,行了礼之后,起身坐到季涟身侧,又有些局促的问道:“臣弟……想去广清宫探望母后,不知长兄允否?”
季涟行事果断是出了名的——涵记得很小的时候入宫,皇爷爷总是很骄傲的牵着长兄——这和母后总是抱着自己是不同的,皇爷爷总是让长兄握着他一只手指,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走在最前面。
所以他从没想过争储,他打一出生就知道,那个位子是为自己的长兄准备的。
所以他不敢开口问长兄:究竟为了什么,竟至于要幽禁母后?
更不敢开口求他把母后接回来。
季涟身形笔直的坐在躺椅上,笑了笑,问道:“涵儿还记得前年这时候么?”
齐王涵一愣,前年——那是永昭二年,突厥大兵压境,他中秋入京后一直留在宫中,然后……出去骑马,摔了腿……
“臣弟——记得,臣弟的腿——已大好了。”
“后来,你是不是让你孙姐姐帮你照料陈庆隆的家?”
齐王涵点点头:“臣弟——日日养在宫里,出去不得,只好托孙姐姐代为照顾。”
他被季涟这几句话说的完全摸不着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季涟一手紧握着扶手,虽尽力忍耐,仍有青筋显现:“那之后不久,你孙姐姐的孩子就没了。”
齐王涵茫然的看着他——他咬牙切齿的,垂着眸,或许不想让人看出他眼中的愤怒,于是齐王涵脸上倏的血色顿无。
季涟别过脸——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可笑。
玦儿和他一起这么多年了,原也是聪颖非常的人,若齐王涵堕马之事和他有关,玦儿断不会贸然去接济陈庆隆的家人——恰恰就因为一问心无愧,和齐王涵挚诚的求恳,让玦儿没留心的帮了他一把,进而坐实了张太后对季涟的怀疑。
竟是这样可笑的起因,作恶时没有报应,行善时反遭天噬。
齐王涵的目光陡然散乱,许久后才无力的问了一句:“孙姐姐……她知道么?”
季涟仍是别着脸,静室里回荡着他的一声叹息:“也许……知道吧。”
齐王涵不再说话,茫然中带着几分惶恐的望着他,季涟回过头来看他一副模样,又叹了一声:“罢了,事已至此,你——好好的回封地吧,再过两年,也该纳妃了。”
齐王涵却更是惶恐了,往日里不曾去想的许多事都冒了出来,只觉得兄长的眼神,越的深不可测,季涟看着他笑了笑:“朕说罢了就罢了,诸事皆到此为止,你尽可以安心——朕可曾对你有过一句虚言?”
齐王涵这才点点头,心里乱糟糟的,想问候玦儿一声,又无从问起,半晌后只好默默的退出来。
季涟目送着齐王涵退下后许久,才出了明光殿,关上明光殿的殿门,一手拉着殿门上的铜环,一手抚着殿门上阴刻的花纹:“你杀了朕的儿子——朕却放过了你的儿子,总该……还清了你的养育之恩吧?从今往后,朕再无半点亏欠与你……”
册后的日子也近了。
冬月十二,按例玦儿开始斋戒,季涟遣使祭拜天地、宗庙;冬月十四,侍仪司在太极殿设册宝之案,奉节官、掌节官、承制官等依次入列,典仪、赞礼、知班共六人与侍仪司、奉节官和掌节官东西相向而立,百官入朝觐见,仪式皆比照中朝例。
冬月十五的早上,列陈皇后凤驾仪仗,丹陛仪仗三十六人于前,丹墀仪仗六十人于后,共九十六人,列于太极宫前,内官焚香祭祀之后,季涟着玄色缂丝绣龙纹衮冕朝服入太极殿。
礼官奏封仪礼乐后,承制官宣读立后的诏书,列出皇后的金册金宝,如此一番之后,才轮到主角出场。玦儿依例着玄色大袖织金云龙纹的皇后翟衣,深青的蔽膝、青袜青臾,戴九龙四凤冠、三博鬓、玉绶环至太极殿上,南向而立,册礼使开始授皇后册宝,然后是内外命妇朝拜。皇后玺绶、金册、金宝一样一样的接下来之后,升皇后座,和季涟一同接受百官和内外命妇的朝贺。礼成之后,季涟携玦儿由太极门至肃仪门,在肃仪门上接受长安百姓和四方使者的观礼。
冬月十六,文武百官按例上表笺称贺,季涟与玦儿受贺之后又要钦天监占卜吉日,吉日前斋戒三日,再一同承御辇去谒太庙,祭祀先祖,然后分别宴请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
一样折腾下来,花去了近半月的时间,头几日季涟还觉着一是郑重其事所必须的步骤,沉浸在实践当年誓言的喜悦之中,后几日自己也有些烦了,只是一东西都是他自己亲定下来的,许多东西原没有这么繁杂,是他自己恨不得天下人都来瞧瞧他幸福的模样,最后只能在心底暗恨,被玦儿嘲笑为何要一样的“自作自受”,最后殃及她一条池鱼。
季涟咬牙切齿道:“这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你竟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你要是池鱼,那谁是城门啊?”
玦儿指指自己的脚下,道:“城门可不就在这儿。”
季涟万般无奈——我这是何苦来哉?还不如窝在长生殿好好的睡一觉呢!
最后一次百官朝拜之后,便让许公公先送玦儿回长生殿,玦儿小憩一阵,才见小王公公回来,却不见季涟,便问道:“陛下呢?”
小王公公脸色颓唐:“余公公病了,有几日了一直不见好,听说已快不行了,陛下今日方才知晓,去了余公公的值班房探他了,又怕娘娘惦记,所以让咱家先回来。”
玦儿听说余公公病了,想到自己进宫之后也受到余公公颇多照顾,便道:“余公公的值班房在哪里?本宫也去看看吧。”
小王公公只得带了玦儿去宫里太监住的地方,余公公因已是宫里的掌事太监,有一个单独的院落,玦儿和小王公公走到院门,看到几位小公公守在门外,小王公公见他们都在外面,便问道:“怎么没人在里面服侍公公?”
一位小公公回道:“回皇后娘娘、公公的话,陛下来了之后就把小的们都赶出来了,说任何人都不让进来”,那小公公看了玦儿一眼,见她是准备来探余公公的,自然也不敢阻拦,接着道:“娘娘要探余公公么?陛下和余公公都在西厢房里。”
玦儿笑着点点头,回头对小王公公道:“你就在这儿先等一阵吧。”说着便一个人转向西厢房。
诺大一个院子里竟然真一个人也没有,连个端茶倒水的公公也不见,玦儿拐到西厢房的门口,却见厢房的门关着,正欲敲门时,听到里面季涟的声音:“公公,前几日,涵弟来见朕……朕真的不知道,母后究竟用了多少法子,可朕最后还是放过了她的儿子……朕心里——真是恨……”
余公公微叹道:“陛下,此事就算了吧……无论如何,现在陛下得偿所愿,太子也有了,娘娘也做了皇后了,江氏和谢淑妃都死了,又免了陛下自己动手,如此……不伤陛下圣明,就……到此为止吧。”
季涟深吸一口气,道:“朕只是不甘心,朕已经做了这么多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事情,多做一件,少做一件又有什么关系——便再做多几件,也换不回朕的孩子,朕的孩子……”到此时,季涟声音已有些哽咽,玦儿在门外却听得有如云里雾里,不知余公公和季涟到底是在说什么,只是听到自己的孩子,不免心酸。
余公公惨笑道:“陛下,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陛下还为此伤心,让娘娘瞧见了,岂不是更加难过。现下好不容易诸事圆满,陛下何不放眼将来……”
季涟仍是哽咽之声:“圆满……朕给那孩子取名为炅,想让她当那孩子是自己生的一般,可是朕自己每次看见那孩子,都会想起朕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答应跟朕生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的,可如今……难道一都是朕的报应么……是佛祖惩罚朕做的一些错事么……”
玦儿听到季涟提起自己小产的孩子,泪水又泛了出来。
又听到余公公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断断续续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责,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世人常谓宁宗先帝弑兄篡位,可宁宗陛下不也好好的熬过了这些年么……咱家一共伺候了五位陛下,从高祖皇帝一直到陛下,咱家打心眼里只把宁宗和陛下当作主子……宁宗陛下在世的时候,常夸赞陛下他日当为太平天子……如今陛下南定滇藏,北却突厥,宁宗陛下在九泉之下,必是欣慰的…說閱讀,盡在
…陛下以后就别再来一种地方看咱家了,等咱家去了,陛下就一把火烧了,让所有的事情,都跟着咱家,化成灰……散了吧……”
里面好久都没有动静,玦儿在门外抹了泪,不知此时是否该敲门,思忖半晌便转了身朝外走去,才走了两步,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季涟看见玦儿便在院中,一时脸色煞白,见玦儿转身,脸上犹有泪痕,颤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玦儿勉强笑道:“我见你一直没回来,过来找你——顺便探探余公公的病。”
季涟见玦儿不自然的神色,脸上便也有些灰暗,垂了头低声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了,看我不起了是不是?”
玦儿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好上前拉了他问道:“你——”,话还没说完,季涟颇有些着恼,甩了袖子怒道:“你不用这样吞吞吐吐,我原是一样弑君鸩父的人,我还准备了毒药给谢淑妃——你看我不起就直说好了,不用这个样子!”
玦儿被他一句话震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颤声道:“你——余公公——”,季涟别过头看见她的脸色,更加恼怒:“我还没那么丧尽天良——余公公是自己服了毒药,不是我要杀他的!”
玦儿听得季涟越说越离谱,嗫呐道:“我,我没一样想——你说弑君鸩父,还有毒药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涟被她问得一愣,这才恍然到玦儿可能是刚刚才来,脸色更加尴尬:“这下你都知道了,你心里——你心里不定怎么想我呢。”
玦儿没有言语,把他刚才的话和在西厢房里和余公公的话一连起来,一才想清楚一个模糊大概,永宣二年季涟突然返京,之后永宣帝猝死,季涟登基……原来一一切不是巧合,更加不是永宣帝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密令季涟回京……
至于那准备给谢淑妃的毒药……玦儿心里不禁苦笑——原来自己和季涟竟然想法子都想到一起去了么?一样七想八想的,眼泪就又出来了。
季涟看见玦儿只是哭,便有些慌神,又不知她知道了自己做的一些事情,会怎么样看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正茫无头绪的时候,玦儿却拉着他泣道:“一些事情,你何苦瞒着我,一样一个人闷在心里……”
季涟拉着她出来,也不敢开口劝她,只是帮她拭了泪,待回了长生殿,才黯然道:“你要我怎么跟你说,跟你说我亲手奉上下了毒的汤药眼睁睁的看着父皇饮下去?跟你说父皇到临死断气那一刻才相信是我要杀他?跟你说他知道我要杀他,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做一个圣主明君?”
玦儿实在找不到字眼怎么在一事上安慰他,只好搂着他,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半晌才问道:“那——谢淑妃那,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一件事,季涟神色缓和许多,没有刚才那么自责难过的样子:“那时你才没了孩子,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着要是这么下去,别说立后之事不成,只怕你的性命我都不知怎么保住,更别提以后合葬了。有一次我看你又难过着,就找高嬷嬷想问问她有什么法子,高嬷嬷就跟我说让我找个宫人生下孩子再抱养给你,我就找余公公商量一事,还备了药,准备谁先生下皇子,就让余公公暗中下可是柳先生一直找不到足够废后的证据,余公公就跟我说可以让江氏去照顾谢淑妃,到时候谢淑妃死了,江氏便推卸不了照顾不周的责任,正是一箭双雕之计,不过反正后来江氏自己做出一等事,也省得我费力了。”
玦儿心中百感交集,想起一一年多来自己日夜愁,看看自己的双手,终于是沾上了鲜血,不由埋怨道:“那一事你总该可以跟我说吧,作甚么也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谋划?”
季涟无可奈何的一笑:“高嬷嬷跟我说的时候,说她跟你说了一事,你死活不肯,我想着你平日里连背地里说你闲话的宫女都不肯责罚,又怎么肯让我做一样的事,反正一种损阴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那就一样呗。”
见玦儿幽怨的盯着自己,又讪笑道:“再说了事我答应你几次了都没做成,先前说我一登基,就立你为后,结果不成;后来说你生了儿子再议,结果孩子没了——我就想着一事还是等做好了再说吧,免得我在你心里变成了空口说白话的人……”
玦儿被他这样的剖白感动的无法言语,又想哭又想笑的——他处处替自己打算还怕自己责怪他,而自己那时却时时忧心他是否移情,心中激荡起伏不定,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季涟被她这样一下弄得有些懵,犹疑道:“你真的——真的——不怪我么……”,又自嘲道:“你将来是要登西方极乐的,我这样的人,只怕要下阿鼻地狱了。”
玦儿咬着唇问道:“既然知道这样——当初作甚么还要犯傻?”
她说的是谢淑妃一事,季涟却以为她问的是另一件,叹道:“我当时,以为父皇并不喜欢我,以为父皇一心想立涵儿,所以……我准备去金陵的时候,就留了后手。不过那时,我倒觉着一些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三皇五帝,又有哪一个人干净的……后来,才知道因果报应,轮回不爽……”说着摇摇头,斜在榻上。
玦儿心里一起一落的厉害,偎在他旁边,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季涟伸出一指刮了刮她脸上的泪珠子,又苦笑着摇摇头:“你别拿话来哄我……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该的……”,他顿了一下,突然又有些别扭的沉声道:“我心里是悔得很——可要是重头过一回,保不准我还是一样——所以,我说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该的。”
玦儿怔怔的看着他,老半天才问道:“要是……有一日……我做了什么不当做的事,你,你会怪我么?”
季涟眉毛一抬,不信似的笑道:“别人欺到你头上来了,你都不吭一声,你还能做什么不当做的事?”
玦儿被他这样说的哑口无言,嗫嗫喏喏的半天才赌气道:“谁说我就不会做坏事了——我小时候就把皇爷爷的马鞭偷偷丢到池子里,还骗皇爷爷说是被曹公公那里养的狗叼走了!”
季涟愣了一下,嗤的笑出声来:“就你自以为以为大伙儿不知道呢,皇爷爷明明就知道是被你偷走了”,看玦儿有些吃惊,他心情竟好了许多:“那马鞭一丢,皇爷爷就知道是被你偷跑了,亏你还蒙在鼓里,自以为得了手,拉着曹公公一起背黑锅……”
玦儿被他这样一调侃,皱着眉瞪着他,季涟想起一桩往事,还忍不住笑:“你几时见皇爷爷真打过我?回回都是说狠话吓唬一下我罢了——人人都不当一回事,偏那回你在,傻愣愣的信了还去把那马鞭偷回来,不敢放屋里,半夜三更的去扔门口的池子里……”
玦儿闷着头嘀咕了一声,又在季涟拉着她的手上狠狠拿指甲掐了一下,季涟这才一扫方才的郁气,圈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调笑道:“你便是做了翻天的错事,我也知你是向着我的……”,他声音渐低下去,咬着她的耳珠子呵得她耳边痒痒的,玦儿别了别头,被他一一句话拨弄的心绪翻涌,眸中尽是湿意的胶着在他脸上,季涟被她一样直直的望着,渐渐了悟,长吐了一口气,忽地笑道:“你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本事?”
见玦儿不解,他笑着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微哂道:“还是你会劝人——我有什么想不通的,你三言两语就化了去,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玦儿不好意思的笑笑,缩在他怀里嘟哝了一句“站了一整日脚都酸了”,闭着眼任他握在她腰间轻挠了一阵,季涟见她闭着眼不理自己,也觉着有些乏了,向外间叫道:“困了困了,睡到几时是几时,不许来吵!”
听他一样孩子气的叫嚷,玦儿闭着眼嗤了一声,慢慢的回想起江淑瑶和谢雪茹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师傅所说的“敌群中的羊也是敌人,朋友中的狼也是朋友”,大约如此,事情既已做了,也不容自己后悔。况且季涟一贯的心思,碍着事的人,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对其他的人或事,总存着几分仁心,一事若是季涟做下来,日后少不得还要对江淑瑶和谢雪茹存着几分愧疚。现在一样,废了江淑瑶,谢雪茹的账也算在别人头上,疏远了张太后,事情总算是圆满——惟一一个也许知悉江淑瑶的清白的小王公公,当日的话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自然更不会有反口之事。
玦儿伸手略抚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
握住季涟另一只手,阖着眼,谁的手上也不是洁白无瑕的,便是阿鼻地狱,亦有人同行。
永昭四年冬月,行封后大典,帝命群臣及四方属国使者朝孙皇后肃仪门,内外命妇入谒。同月,为皇太子炅行册太子仪,太子幼,孙皇后代受册宝,仍育于长生殿。
永昭五年二月,帝携孙皇后、皇太子炅、二皇子炡如洛阳行宫,六部皆遣主事随行。
睿宗本纪》
正月十八,斯盈殿,周佳雯诞下女。
玦儿抱着周佳雯刚刚生下的女儿坐在周佳雯的榻旁,侧问立在一旁的季涟:“陛下公主是像陛下多点还是像佳雯多一点呢?”
季涟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儿,小孩圆脸的影像忽然和很多年前自己在东宫见到母后怀中的那个孩子重合起来,一时便笑起来:“我看像你多一点。”马上他又醒悟到这话是不该说的,偷觑见玦儿脸色未变,仍不敢全然放心。
回长生殿的路上,玦儿挽着季涟的胳膊道:“我也觉着那小孩有一点像我呢,不知道我要是生个女儿,会长成什么样子。”说着叹口气又摇摇头,脸上却仍是带着笑意的。
季涟满心疼爱的看着她,低声道:“一定像你这么漂亮,像我这么聪明。”玦儿脸上近乎抽搐的白了他一眼:“真没见人像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季涟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不断的想着要是自己和玦儿有个女儿,该长成什么样子——玦儿看着他有些低落的样子,扣着他的手,浅浅笑道:“有些话——我一直想同你说的,可又不知怎样开口。”
季涟满是诧异的偏过头来,玦儿颜色温和,他更是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玦儿伸手扣住他的手,慢吞吞的走了好几步,才犹若蚊蝇的挤出几句话来:“先前——我……是我对不住你,我……单知道自己伤心,却忘了……你心里也是难过的……”
季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如今你要如何补偿与我?”
玦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人——总是这样!”
季涟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是男人。”
玦儿抬望着他,半晌不语,被他牵着走了几步,才轻声道:“你……还记得我的字是师傅取的么?”
季涟点点头,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一个,玦儿一面在他指腹上摩挲,一面低声道:“以前知道师傅为何给我取一样的字,却不十分透彻,到现在才明白呢……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世事又哪有能十分圆满的呢……”
见季涟怔怔的样子,她又笑道:“又在犯什么傻呢?”
季涟摇摇头,正如她所言,她伤心的时候,他何尝不难过?那么……他心有不甘之时,她又怎能全然释然?总是意难平——只是,她都这样劝他了,他又何必再抓着那不平死死不放呢?
他忽地想起许多年前,皇祖父无意间喃喃自语的话:“人必先自欺,尔后欺人,方得安乐”,而今回想起来,皇爷爷或许是因为一直太清醒,所以总怅然若失?他淡淡一笑,半晌才道:“佳雯的这个孩子,还是你来取名字吧。”
玦儿想了一路,最后才道:“还是让佳雯来吧,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字眼呢。”季涟点点头,又道:“等佳雯坐完月子,也就二月末了,正好让孩子跟咱们一起启程去洛阳。”
玦儿步子一滞,半晌才叹道:“其实……咱们已有了炅儿,何必一定要一两个孩子都和娘亲分开呢,孩子才这么小,就不在亲娘身边,总不大好吧?”
季涟皱了眉,最后稍稍让步:“佳雯的这个孩子,要是她想留下来,就留在长安吧。至于炡儿,无论如何也要跟咱们一起去洛阳。”
炡是赵充仪去年冬月初生下的,当时大家都忙着册封皇后的各种烦琐细节,通报之后季涟和玦儿来看了一回,当时季涟正忙着去招待入京的孙璞,连名也没取。半个月后季涟才想起一事,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孩子抱回长生殿,让带炅的奶娘和宫女们一起抚养,又让玦儿给孩子取了名。
等赵充仪坐完了月子,趁着季涟去朝议时到长生殿来,说是因生孩子误了拜见玦儿来补上,实则为了看望自己的孩子,又梨花带雨的委婉哀求玦儿将孩子送回斯盈殿抚养。玦儿受不住她苦苦哀求,便应了她,谁知季涟回来听说此事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去把孩子抱了回来。过了几日玦儿跟季涟说赵充仪在斯盈殿日夜哭泣,自己都不敢去斯盈殿探望周佳雯了,季涟思忖良久后,将赵充仪进位贤妃,移居云华殿,原本和谢淑妃一起住在云华殿的景婕妤则被季涟以照顾周佳雯为由调到斯盈殿。
新年的时候,季涟跟玦儿提起建造了二十余年的洛阳行宫,说要带玦儿和两位皇子一起去洛阳行宫,周佳雯的那个女儿,尽可留在长安。一消息传出后赵贤妃又来求了玦儿一次,玦儿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只好等季涟回来去跟他说情,谁料季涟死死不肯松口。
玦儿拗不过他,想着幸好过一个月就要启程,不然赵贤妃再那样梨花带雨的来求自己,自己还真不知如何是好。正想着,突然听到季涟笑道:“佳雯的……是个女儿,倒也好。”
玦儿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说的一愣,复想起当初周佳雯说想把生下的孩儿过继与她的事,微微一讶:“你——可是当初吓着她了?她先前怀着的时候……还曾想把那个孩儿过继与我……”
季涟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似笑非笑的:“你看是我这样的人么?再她有什么得我去吓她的?”他顿了一下又笑道:“她倒是个聪明人。”
玦儿思索片刻也不得要领,皱眉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季涟得意一笑:“她曾告诉过你?”
玦儿摇摇头:“我也是猜的呢,好些次听她吹曲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你不会因此责怪她吧……再说,这也是咱们猜测而已,也许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呢”,着季涟古怪的神情又笑道:“也许佳雯只是不喜欢你罢了,难道你要这宫里人人都一副巴巴的等着你临幸的样子才高兴?”
季涟被她说得一笑:“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真不知道这宫里这么多人,你怎么就喜欢和她玩在一起。”
玦儿侧过头,认真的盯着他笑道:“也许是因为别人都想着怎么把我的夫君抢走……而佳雯看起来不那么喜欢你吧?”
季涟白了她一眼,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捂了捂胸口。
从长安城到洛阳的宫车仪仗,连绵十余里。
季涟看着玦儿的四个宫女抱着两个睡着的小皇子,向玦儿道:“她们四个多大了?该放出去嫁人了吧?我那儿的青萍和虹岫这次都一起放出去了。”
玦儿无奈的看着四个人答道:“我也跟她们说过呢,可是她们说当年跟我家签的是死契,就算我娘不在了,她们也是不肯走的。”
烟波凝翠四人听季涟和玦儿谈起她们的婚嫁,除了烟儿调皮的瞄了二人一眼外,另外三人皆低下头去,不理会二人的话。
玦儿掀了车帘,可外面除了层层叠叠的羽林卫,倒是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放下车帘叹了口气。
季涟笑道:“这才出了宫,你心就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玦儿赧然一笑:“在宫里呆久了,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好不容易要去洛阳了,还以为沿途总该有些风景能看呢。”
季涟无可奈何的倚在她身上,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想清净点出个门都不行。洛阳一向崇佛,行宫那边也不似长安那么拘束,你过去看看,或许满意。”
御辇之后的宫车里,坐着随行的孙隐闵,他被孙璞留在长安之后,倒是恢复迅,才过了新年便四处胡混,斗鸡走马无所不能,又跟一些游手好闲年纪相仿的人满长安城的遛达。不出一个月,孙家到长安的家仆就拖了人向玦儿诉苦,说是天天跟在他身后赔银子都赔不及,实在是忍无可忍。
玦儿原本是想着把他送入弘文馆念书,能时时看管着,谁知他到了长安,比在杭州时更加变本加厉,那时他不过仗着家里有银子,做坏了什么事自有家仆跟在身后料理烂摊子,也不曾惹出什么事来。现在在长安,他锦衣华服骑着金缰银辔的高头大马去游街,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知一是当今天子的小舅,皇后的亲弟,钱塘伯世子,谁还不礼让三分,就是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果然二月间玦儿就接到家仆的急救信,说是孙隐闵一几日在长安出名的教坊醉云阁眠花宿柳,好在孙璞派来跟着孙隐闵的家仆也是有几分手段的,不曾让他做出什么有违家孝的事情来。
不过时间长了,谁知道他会变成怎样?玦儿听闻之后震怒非常,季涟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难事,他知道官宦富贾之家,常出一种俗称的二世祖,可真碰上这种事,还是自己的妻舅,他倒手足无措起来,较之突厥士兵兵临城下时更加犯难。
最后只好趁着东巡的机会,带他随行洛阳,免得长安城里的百官都知道当今天子有一样一个小舅子。车行三日后,一众人等终于到了洛阳行宫。
洛阳行宫依伊水而建,在伊水东岸由一条人工河分成南北二宫,河水乃从伊水引入,南北二宫间有五座汉白玉石拱桥相连,南宫绮丽奢华,北宫宏伟庄严,便是欣赏过江南秀丽园林和江北威严皇宫的季涟和玦儿,在伊水西岸下车,隔着伊水桥遥望洛阳行宫时,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落日余晖中浅浅生辉的南北二宫。
永昭四年年末行宫落成后,季涟将宫里的画师尽数送至洛阳,让他们将二宫的景致一一绘下送回长安,那时季涟便生出了长居洛阳的心思,并立刻让柳心瓴核定同幸洛阳的各部官员名单,柳心瓴劝阻无效,只好依了他,反正东西二都之间相隔并不遥远,若有急报一昼夜便可往返。开春后裁定了各部同幸东都的官员名单,并按例三个月一轮换,于朝廷方面,已是尽量不耽搁事情的法子了。
季涟和玦儿在伊水西岸下车后,便有羽林卫在伊水桥前开道,此时落日倒映在伊水中,河面上泛出点点金光,正连成一线,季涟抬头望了望伊水桥东西两岸的佛刻山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向玦儿问道:“龙门翠黛眉相对,伊水黄金线一条——可就是说这儿了吧?”
玦儿回四顾答道:“嗯,晴阳晚照湿烟销,五凤楼高天泬寥,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今早还真的下了小雨,只除了现在不是秋天,什么都对上了呢。”
季涟一笑:“听说当年皇爷爷在洛阳驻兵长达半年,有一次和国师经过伊水,见风景秀丽中带巍峨之气,才起了兴建行宫的念头。后来父皇觉得太过劳民伤财,停了两年,永宣二年我出京时经过洛阳,一时也来不及看一里,只匆匆一瞥,觉得这地方不错,后来才又继续做了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南北二宫可都还没有赐名呢,你看叫什么好?”
玦儿看到水中倒映的晚霞,随口道:“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朝雨和暮云,就挺对仗的。”
季涟吃吃一笑:“那你还不若说叫朝云暮雨,不是更好?”
玦儿自知失言,又让他取笑,便住了口,不理他的调笑,季涟牵着她的手,在洛阳南宫的宫门口稍一驻足,偏过头来看着玦儿,老半晌才轻轻开口:“总算……只剩咱们了”。
晴阳晚照湿烟销,五凤楼高天泬寥。
野绿全经朝雨洗,林红半被暮云烧。
龙门翠黛眉相对,伊水黄金线一条。
自入秋来风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
唐·白居易《五凤楼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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