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玦儿见季涟一直犹豫不决的样子,那就定然不是为顾辅的父亲死了而伤心,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准顾辅的丁忧,毕竟一旦同意,顾辅就要回乡三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季涟继续道:“顾辅若是走了,继任辅的便是胡如诲,胡大人为人太忠厚老实,平时一贯是个老好人——现下好多事情我都还没镇住,有顾辅替我压着我也能慢慢了解情况;若顾辅一下走了,胡大人只怕镇不住这些人。”
玦儿奇道:“之前你不是说顾辅走了接任的就是柳先生么?”
季涟笑道:“这你就不懂了,顾辅若卸任了,顾辅门下的门生,以柳先生最为得意,那么那些门生自然是听柳先生的;但是凤台阁里谁做辅,却是论资排辈的,一二三四五这样的排下来,除非前面的人死了、辞官了或被罢黜了,否则就升不上去。所以柳先生要做辅,那还早得很,好在柳先生还年轻,足够等到前面几个人归田呢。”
玦儿想了想,问道:“那——胡大人要是在凤台阁压制不住其他大人,却会怎样?”
季涟叹道:“其他人倒也好说,胡大人虽是个和稀泥的,却凡事唯顾辅马是瞻;胡大人之后的花四娘花大人却是一个顶顽固的老头”,说到这位花大人,季涟有些咬牙切齿——去年就是他一力坚持江氏是先帝为他所娶,无言行偏差不可轻废。玦儿听了那花大人的名讳一时笑了出来:“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名字?”
季涟笑道:“听说这位花大人在家排行老四,他母亲生他之前,连生了三个儿子,到他这里极想要一个女儿,生他之前请了不少大夫、算卦的,都说是女儿,连闺名都取好了,谁知生下来又是一个儿子。花大人的爹娘自是十分失望,少不得去埋怨那些算卦先生,听说有一个算卦先生却说这个花大人不取一个女名恐怕将来难以养活……于是……”
玦儿听了笑个不停,季涟等她笑完了才继续道:“这花大人最是顽固,什么都要搬出祖制来。去年去了一趟金陵,本朝开国不足百年,而金陵已生奢靡之风,豪族兼并、贪污纳贿之事比比皆是,我才觉着推行新政正是刻不容缓之事,谁知七略诏书才下去,花四娘就跑出来唱反调,若没了顾辅,倒没人能压制得了他。”
玦儿皱了眉道:“可顾辅的父亲去了,顾辅若是不回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说他不孝?”
季涟点点头道:“顾辅要是就此回乡去——倒也未必全是坏事,眼下正值京官考察的末期,正想着要换些人上来,可我看中的人,多多少少都和顾辅有些关联,要真是这么大动静——倒让外人觉着是顾辅结党了。可眼下才颁了新政的诏书,乌台那群人正闹着呢,有顾辅在的时候好歹还能拨弄几分……”
玦儿听了这话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提拔顾安铭的门生,又不想形成满朝皆顾氏门生的局面;趁着眼下他要丁忧的时候,最适恰当不过;可是若顾安铭就此回乡,胡如诲太过软弱又无法制衡那个叫花四娘的,对他自己才推行的新政极是不利;也许可以尽快培植柳先生,可凤台阁的规矩也不是他现在能改的,此时不好多生事端……
看她这样烦心,玦儿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搁下墨,来给他捏肩,季涟想了一气,仍无良策,便一把把她拉到怀里,调笑道:“管他谁结党呢,只要多干点事让我清闲几天就好了。”
玦儿嗤的一笑,拿腔拿调的笑他:“阿季哥哥以前的愿望,可不是效仿皇爷爷做一个旷古明君么?怎么现在倒偷起懒来了?”
季涟摇头笑道:“以前觉得这是一件挺容易的事,现在现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么?”
玦儿刮着他的脸颊笑道:“皇爷爷要是知道你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词用在这个上面,只怕在地下都要说你不肖子孙呢。”
季涟笑了笑,伸手把顾安铭请丁忧的折子放到一边,接着看下面的,有些不是很紧要的折子,他便磨了玦儿要她帮忙批注。玦儿从小在家有教书先生教着写字,进宫后多半是季涟教的,二人临的帖子均是一样的,字迹上早有七八分相似,玦儿惦着师太之前的叮嘱,还有后宫里铁牌金字的祖训,只是不依。
季涟见她总是不肯,笑着把一管蒙溪笔放到她手中,自己握着她的手,蘸了朱墨去批注,玦儿怕再不依坏了折子,只好由他,等一道折子批完,问道:“高祖陛下立有组训,后宫和宦官是不得干政的,这要是传了出去,我这一条小命立时就没有了。”
季涟嗤了一声道:“这种话你也信?高祖陛下就是和周皇后一起打得天下,周皇后干的政还少了?高祖陛下立这个铁训,无非是因为前朝亡国时,外戚和宦官交替专权——可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也曾立有这样的祖训,那又如何?皇說閱讀,盡在
爷爷登基之后,有不少事情也是皇祖母劝下来的,却并没有言官说过一句不可见这种事,一味的靠祖训是防不住的”,说着捏着她的小脸蛋笑道:“大禹治水,讲求疏导而不是堵塞,可见好好的调教那能干政的人才是良方。”
玦儿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前朝的文太后,辅佐幼主,一直是为人所称赞的;再往前了说,就这纸张的改良也是宫中的公公尝试出来的。”想起师太以前要她少参与政事,无非也是怕她锋芒毕露,授人以柄,只是她早已站在这宫中的浪尖上,想要明哲保身又是何其难也。
季涟笑道:“你既然知道这样的道理,每次又推三阻四的?”
玦儿想了想,便道:“你这样公然说祖宗的不是,可不是为人子孙的道理。”
季涟轻笑一声:“可高祖陛下的好多政令,皇爷爷却都改了过来啊。”想了一想又道:“历朝以来,掌权的总逃不过外戚、宦官、权臣。前朝的文宗,惧怕子幼母壮,就临死之前让太子的母亲殉葬,结果穆宗年幼,先是摄政的臣子独揽朝政,后来穆宗为了夺权,又依赖于宦官,搞得乌烟瘴气,前朝的衰败,正是从穆宗开始——这一切不正是文宗埋下的因么?其实哪里有这么麻烦,照我看外戚和宦官都不是最头痛的,藩王和权臣才是……”
说到这里,现玦儿支了胳膊,认真的看着他,忙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玦儿抿嘴笑道:“听先生讲课不是应该认真一些么?”
季涟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想起一事,便问道:“你师傅不是顶厉害的么?她托你给我的那几本书,每次看都有新的得益——你怎么也不跟着学点?”
玦儿蹙眉笑道:“师傅说我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先前不大爱看这个,觉着麻烦,师傅就依着我啊。再说我就是学了,也不能去考个举人玩啊,你倒是常和柳先生说这些事情,可是我又出不去,又没什么事让我做,我学来做什么?”
季涟笑道:“现在不就有用了么?累坏了我,你又有什么好处?”
玦儿白了他一眼,拿过下面的折子递给他,埋怨道:“你每次都是这样,批一个折子就要闲扯半天,所以才说累。”
季涟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笑嘻嘻的接过那个折子,看着看着笑容就又褪了,玦儿见他挂着一副苦脸,看了半天后又把旁边的一个册子拿过来翻了半天,最后丧气的将两样东西都放在案上。季涟抬头看见玦儿正盯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最后拉了玦儿的双手问道:“我要是去打仗了,你可怎么办?”
玦儿吃了一惊,问道:“五叔不是已经被你软禁了么?又有哪里出了事么?”
季涟指指那道折子:“自己看吧。”玦儿拿起来一看,是平城府送来的折子,说是突厥自前年老可汗死了之后,各个部落混战了一番,年初选出了新的可汗,乃是白鸿部的阿史那摄图,任可汗的侄孙,年三十,最近对平城府周边偶有骚扰,因此向朝廷请示是否要出兵警示。
前朝鼎盛之时,突厥会盟推举可汗之后,都会向中原朝廷知会一声,由朝廷派使者传敕令之后才能正式接任可汗之位,以示对天朝之尊敬。然而前朝衰微之后,中原群雄并起,高祖一统中原十六国之间,突厥便屡屡派兵骚扰边境,永昌帝在位期间还曾亲征突厥,然而适时百业待举,朝廷并无对突厥大规模作战的基础,突厥也并未大举南下,是以双方偶尔对垒,却无碍大局。
玦儿看了这折子,写的甚是简略,想着这几十年来边境并不曾安宁过,便问道:“不是说只是骚扰平城府周边么?突厥骚扰平城府周边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不至于就要亲征了吧?”
季涟苦笑道:“你是没看以前的折子和关于突厥的密报,自然不知道事情始末。突厥的上一个可汗叫阿史那术术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好战的,先前的可汗是他的哥哥,被他杀了夺的位,他哥哥有三个儿子,都在他篡位时被杀了,其中的大儿子当时留下一个遗腹子,现之后术术儿本来也是要斩草除根的,谁知正逢上阿史那术术儿的可敦——就是他的正妻得了重病,术术儿和他的可敦是结夫妻,颇有几分情意,术术儿请了不少郎中去看,都没能看出什么来,后来不知道是个什么人跟他说要效仿我们汉人,大赦囚徒来给他的可敦积德。术术儿正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放过了他的侄媳。”
玦儿笑道:“这么说来那个术术儿还真是个重情义的呢。”
季涟哂道:“重情义又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哥哥?更奇怪的是,术术儿这个侄媳生产之后,他的可敦的病就好了,术术儿由是开始宠爱这个侄孙,亲自给他取了名叫摄图,并过继到自己大儿子的名下。后来摄图长大了,术术儿又亲自教他骑射,突厥那边各个部落常常有内乱,术术儿带着摄图平了好些叛乱,那摄图也是争气,传闻从十四岁开始,十几年内未尝败绩。”
玦儿瞪大了眼睛,道:“有这么厉害的人?咱们自古以来都没有常胜将军呢。”
季涟点点头:“是啊,而且他二十多年一直都老老实实的,从未有半点对术术儿不敬之处,术术儿统一突厥各部之后,就开始封赏自己的儿子和有功之臣,其中就包括这个摄图。当时就有人劝术术儿,说摄图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被他杀的,恐怕是养虎为患。术术儿却不听,执意要给摄图一块地,让他做一个部落的领,还给他寻了一门亲事,那一年摄图二十四岁。”
玦儿掰着指头算了算:“那就是永昌十三年的时候?”
季涟道:“是啊,那一年你才十岁呢。往后的几年,突厥最大的几个部落,都在术术儿的几个儿子和摄图的治下,术术儿也老了,打仗也打累了,就向皇爷爷请求开放边境贸易。他们想要我们这边的丝绸、茶叶,我们从他们那里买些牛羊”,说到这里季涟笑了笑,“有时还偷偷的买些好的种马过来,皇爷爷说突厥那边的马比我们养得好。”
“再后来几年,术术儿的几个儿子渐渐的互相不满起来——这事现在想起来,恐怕有很多也是摄图在其中挑拨。术术儿一共有五个儿子,术术儿最偏爱的就是大儿子和小儿子,大儿子是他之前那个可敦生的,小儿子是他的可敦死后最宠爱的小妾生的”,说到这里季涟笑笑,“怎么好像天下的父母都会偏爱小儿子呢先不和的就是小儿子和二儿子,术术儿就派了自己的大儿子,也就是摄图的养父去调停,也不知道摄图跟着是怎么调停的,术术儿的二儿子和小儿子当年就干了一仗,结果两败俱伤。你笑什么?”季涟正在尽量简明扼要的给玦儿讲解突厥的局势,却看到玦儿只是望着他笑。
“我在想那个摄图也挺聪明的啊,跟你小时候一样呢。”
季涟没好气的道:“哪儿跟哪儿呢?这之后术术儿的大儿子和摄图瓜分了二儿子的地盘,然后又安稳了两年,术术儿坠马死了。”玦儿点头道:“我怎么记得前年你好像跟我说过这事?”
季涟点头道:“是啊,那时术术儿并未立下遗嘱,所以剩下的四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就互相打起来了。这一打就是两年呢——那次我便仔细查阅了平城府历年来关于突厥的奏报,想着正是把突厥彻底赶出漠北,永绝边境后患的好时机,谁知被父皇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两年因为突厥内乱,父皇怕有牧民不堪内乱,涌向中原,所以又关闭了边境的贸易。”
“后来我才知道,父皇不想开战的另一个原因,是朝中实在没有大将了。先前跟着皇爷爷打天下的武将,早已归田,在金陵养老了,少有的几个将才,也在滇藏边境镇守南疆,实在是没有人能担负起这以举国之力驱逐突厥的重任——嗯,接着说术术儿的几个儿子,他们打了两年,也都有些受不住了,今天你赢明天我赢的,也没谁多占几块地,倒是内耗不少,于是就决定所有的部落举行会盟,由所有部落的领来投票决定可汗归属。”
季涟叹了口气,道:“摄图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两年内从未参与内乱,表面上他一直号称支持他的养父,暗地里四处趁火打劫了一番。于是他的养父也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手中有两个最大的部盟,夺得汗位自是不在话下,另外三个儿子也打累了,又想着大哥和摄图的实力联合起来确实最强,已经准备向大哥和谈了,起来,突厥的内乱就要结束了,推举术术儿的大儿子为可汗,然后他顺水推舟的让几个弟弟保有自己的领地,也就结了。”
说到这里,季涟瞅了瞅玦儿,跟说书人卖关子一样,卡住了问道:“你猜那摄图后来是怎么登上汗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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