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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即便身为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平生自己一时之间也是无计可施的,并不知道该要用什么可行的办法才能使千色有聚魂重生的契机。离开了玄都玉京,仿佛是被什么无形地牵引着指使着,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鄢山。
这里,有着他身为青玄之时最愉悦最畅快的回忆,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的转日莲,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而今,满地萧瑟,枯枝败叶,正如他的心境一般。
捏了个诀子,他摊开手心轻轻一拂,随着他掌心里暌葳花的馨香,瞬间仿若是春回大地,暖意融融,那些枯败的转日莲须臾之间便开得如火如荼,一眼望去,俱是生机勃勃,一如当初他曾经见过的那般。
只是,那时他却懵懵懂懂,毫不知情,不知这些花是自己为了心爱的女子亲手种下的。
这些转日莲,朵朵都是承诺,这些葵花籽,颗颗都是他的心。
他记得,他曾经许诺过,要为她在鄢山上种出一望无际的转日莲花海,要亲手为她炒制她最喜欢的葵花籽,甚至于,当日素帛告知他的那些秘制葵花籽的方子,他也还能倒背如流,可为何,她喃喃地告诉他“鄢山上的转日莲都开了”之时,他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忆起这些细节?
那时,他竟然全无觉察,甚至还那般混蛋反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如今想来,虽然是源于那忘川水作祟,可也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就在那么近那么近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与她擦肩而过,竟是没能在最后将她紧紧抓牢。
怀着深重的愧疚,他一步一步地穿行在转日莲的花海中,踏着往日的回忆,忘不了往昔曾经跟随在她身后的日子。
那件虽是赶制可针线却并不马虎的喜服,那题着词抄撰着经文的绢宣,甚至还有那尚未完工的凤冠和那一盆圆润的玉石珠子——全都像是一把一把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凌迟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不敢猜测,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到鄢山的,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鄢山的。如果她相信他还会回来,如果她没有为了他而伤害自己,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会在这里等着他罢……等着他回来成亲,等着他回来,兑现那生生世世的诺言……
可而今——
捧着那凤冠,他坐在寝房的床榻之上,忆起以往那一幕又一幕,只能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却是束手无策。
“原来是你——”不知几时,风锦静静站在寝房门口,有些微愕然却并不意外的目光看着平生,玩味地微眯起狭长的眼眸,虽是喃喃自语,但那抹掩藏的锐利却是令人无法招架的:“怪不得那一日,她不肯跟着白蔹离开……”
无疑的,比起其他人来说,风锦早前深得昊天的重用,自然更容易得知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与细节,只是,饶是他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断然不知那些背后的涵义,无法将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尤其是在得知千色因着那不知名的原因,最终没有活路之时,他与众师兄弟一起前往乾元山,为千色得到了那颗据说封印着她孩儿的珠子,寄望她可以有恃无恐地逃离。那时,他心知肚明自己已是没了那资格,没了青玄,或许白蔹是唯一可以带她走的,然而,她竟然拒绝——
直到最后,半夏嗫嚅着透露出了千色最后的选择,师兄弟们无不伤怀沮丧。那时,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不肯逃离,如今从玄都玉京传来零零碎碎的消息,他才算是将这前前后后联系了起来。
青玄那小子,竟然会是入轮回历情的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换作以前,他是怎么也不肯信的。
千色当初不肯离开,为的就是他吧……
虽然同在天界,但这千年之中,即便还顶着神霄派掌教的职位,但风锦已几乎将一切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玉曙,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了,所以,平生与他也并没有见面的机会。如今,在这样一处地方相遇,不得不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尤其,他俩一个算是竹马,一个算是夫君,心里念着的是同一个女子,便更是有些不见痕迹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平生微微蹙起眉,有种自己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人无意中染指了一般的别扭感觉,免不了凝了脸色,搁下凤冠,淡漠而疏离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帝君您一样。”并未被平生的淡漠和疏离摄住,风锦答得极为自然素来的谦恭全都显现了出来。
是的,和平生一样,他来睹物思人。
然而,风锦这样的低姿态却并没有得到平生的认同。“一样?!”平生挑出他言语中的关键言语重复了一遍,刻意缓缓的,带着些刺耳,清冷的语调中透着淡淡的嘲讽和轻蔑:“我倒不明白,我与你究竟是哪里一样了?”
即便已是过了那么久,他仍旧无法摈弃当日的旧郤,对风锦有着成见。
“那倒也对。”对于如此明显的不屑,风锦倒也不反驳,只是气息稍稍一凝,尔后微微地抿起嘴角,即便是有些微的笑意,也淡得近乎没有,不无自嘲:“我何德何能,又怎能与帝君您相提并论?!”
其实,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么一千年来,他时时来鄢山,明知那个人儿已经不在了,却还是按照她的喜好将那些物什器皿细细地打扫、擦拭。是愧疚吧,是痛悔吧,毕竟,她还在的时候,他是断然不敢来的。
若当初没有放手,今日,她会不会就和他在这鄢山之上相携到老?!
似乎,她所有的苦难都是从他放手开始的,所以,他总有那种感觉,她一切的痛苦,都是源于他的自以为是。所以,他无数次地假设,想象,忏悔,可是,那些过往已经再也无法回头。
这些都是他的罪孽!
“你可知,她当初为何会选择住在这鄢山之上?”转过身去,他望着外头那些梧桐树,总忍不住陷入回忆,仿佛他的一生到最终,剩下的都只是回忆,那些刻骨铭心却再也回不去的记忆:“那时,她说喜欢梧桐,我便觅了这处地方,本以为,会有机会与她在这里执手相看,白头偕老,酿酿酒,品品茶,闲看花红叶落,却不想——”
是的,这位于东极长乐界的鄢山,是他寻觅了许久才觅到的处所,他也曾经编织过与她携手白头的美梦,甚至于,这鄢山之上的几间简陋屋子,也是他与她一起建起来的。
当初,若是在那月老谱上顺利地写下了他与她的名讳,如今,又该是怎生幸福的鸳侣相伴?
可最终,他留下她一个人守在这里,守着那个已经破败的梦,而自己却是心虚,心悸,再不敢去碰触。那三千年里,他不知她是怎么度过的,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留给她的是怎样的伤口。
平生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一直以来,他都不怎么了解千色与风锦的过往,即便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只言片语的信息,也往往一知半解,拼凑不出全部。早前,并不知道她为何会选在这鄢山之上独居,如今却才明白,在自己未曾涉足她生命的三千年里,她未尝不是在坚守着自己的感情,为这别的男子神伤。
如果当初的青玄与她,只是单纯的师与徒,再无其他,她会不会守着与风锦的那一段过往一直到老?!
会的,纵使心中有着些微的不舒服,但他却是坚信,她一定会的。
千色,她有她的执念,但,她也有她的果断。三千年的避世,她未尝不是在追忆与缅怀,尔后,因为青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她的心,所以,她也能放下一切,再度面对风锦,笑得那般云淡风轻。
她的执念,他都懂……
不知是刻意而言,还是无心之语,风锦低低地一声长叹,声音并不大,却似乎是随着风声传出了很远很远,带着一点幽幽的心酸:“——却不想,我同她一起建了这处地方,可留下的,却全是你和她的记忆,与我全无关系……”
那种类似于被鸠占鹊巢的感觉,在看着那屋内陈设的物什时,体现得尤为明显,一件一件,牵系着平素里多少点点滴滴,那些的情思,从淡转浓,由浅入深,纵然已是局外人,他也能深切地感受到。
多么悲哀,他从局内人,变成了旁观者……
听到此处,平生突然出声打断风锦的回忆,出口的言语令人乍一听之下,甚是莫名其妙:“我想,我该要谢你。”
“谢我不知珍惜么?”似乎心照不宣的,风锦转身回望他,突兀地想绽出一抹笑,却怎么也挤不出半点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凉的表情。那表情当中涵盖的,七分苦楚,三分酸涩。
平生哑然失笑。
“不。”缓缓摇摇头,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释然。“我该谢你放手得太早。”他低低地开口,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轻描淡写得如同这一切是早就注定的一般:“所以,我才能恰好在那时候握住她的手,填补她的伤。”
其实,他——不,或许应该说是青玄,之所以能够握住千色的手得到千色的心,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出现正巧填补了她那段不堪回的伤口,更是因为他如同打不死的蟑螂一般死皮赖脸,坚持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所以,他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只想着痛悔那些兑现的诺言,他应该要坚信,总有一天,她能重回他的身边!
即便是海枯石烂,他也要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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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翻遍了所有的道家典籍,足迹也遍布六界八荒,希望可以寻觅到能令千色聚魂重生的方法。
只是,因着千色既无肉身,又无内丹,就连魂魄也烟消云散,那所谓的引仙法、莲花化身法、胎藏法等等,没有一个法子能用,甚至于,他前往西方极乐婆娑境,向大日如来,燃灯佛祖以及弥勒佛讨教如何聚魂重生,可最终也未能得出一个确切的方法。
因果世世轮回,缘分迁流不断,他能做的,似乎就只能是等。
漫无边际地等——
难道,真要等到海枯石烂,他与千色才能有相见的契机么?
只是,平生却没有想到,在离开那婆娑境之时,自己却是意外地遇上了一个故人。
那是个皮相极为俊逸的少年,正无所不用其极地逼问着灵山之下守护神井的小沙弥,言辞凌厉犹如连珠炮一般,执意询问如何才能觅得一朵极稀罕的五茎莲花,直将那小沙弥给弄得茫然无措,目瞪口呆。
“倨枫?!”
在此处见到那少年,平生自然惊异。
当初,千色以自己的内丹和万年修为救了倨枫的命,使得他摆脱厄运,长寿长生,如今,在平生的意象中,倨枫应是和喻澜在一起逍遥自在,眷侣浓情,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此处?
难不成,倨枫与喻澜之间有什么变数?
“不准叫我倨枫!”听到有人用自己最痛恨的名讳唤着自己,那俊美的少年郎恶狠狠地扭过头来,尖细地怒吼一声,一如既往的坏脾气,脸色带着怒火熊熊的潮红,眼光像是要吃人:“小爷我是你祖上十八代老先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知道他早前就是这么直来直往的脾气,言辞毫无忌讳,平生倒也不见气,只是确定喻澜并没有与他同行,这才询问:“喻澜呢?”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老太婆!自从遇上她,我就没有过好事!”听到喻澜的名讳,那少年显得有点沮丧,他悻悻地低垂着头,带着点赌气与任性,嘴里咕咕哝哝的。
可不是么,第一次见到那老太婆,他就几乎丢了小命,后来,也不知是托了哪路神仙的福泽才活了下来,尔后,那老太婆围着他团团转,一口一个倨枫,那神情,简直没拿他当佛祖一般的供着。好吃的,好喝的,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那日子,当皇帝也没这么舒心的吧?
最初的日子,他倒还过得甚为悠闲自在,只当那老太婆是个可以随便差使的奴仆……
尔后,他竟现,自己如同是个妖怪一般,再也不见老,而那老太婆似乎会不少的妖法,免不了也有些害怕起来……
再后来,他习惯了自己的长生不老,在那老太婆身上学了不少的本事,快快乐乐地打算四方游历,却现那老太婆如同一块狗皮膏药,阴魂不散地老缠着他不放,不肯给他个安生!
好吧,他得要承认,他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她,只是最最厌烦她时时唤他“倨枫”……
他生来就是个无父无母只有几两穷骨头的小乞儿,人人唤他“小杂种”,他称自己“小爷”,“倨枫”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个富贵人家腻歪少爷的名讳——
这老太婆莫不是拿他当了替代品,错认他是别的谁,所以才对他这般有求必应?
这么一想,他免不了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意见,折腾了次数数不清的别扭,就连无声无响地出走,也闹了不知多少回了。
而这一次,他远远逃到了这西方极乐世界来,那老太婆竟然没有如往常那般一路追来……难不成是她没探清楚他的行踪?
至于他,贱皮子一般的,竟然突然觉得有点想念她……
癫了,真的是癫了!
难道,要他厚着脸皮就这么回去么?
那不是显得他理亏认输?
越想越是悻悻然,无精打采地抬起头,他眼力不错,看出平生那一身气派与别不同,顿时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招呼了过来:“喂,听说这西天极乐婆娑境有极罕见的五茎莲花,也不知究竟是个多么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么?”
那老太婆眼睛不好使,满头的白恁地吓人,活脱脱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传说那五茎莲花极为难得,可是人脱胎换骨,想来,应该是宝物吧,对她也会有些助益吧?!
这些年来,她对他颇为不错,他也应该对她有些回报才是。
做人嘛,其实大方一些也无所谓……
在心里寻思了好一会儿之后,平生才压低了声音徐徐问道:“你找五茎莲花做什么?”
“小爷我不想一辈子欠那老太婆的情!”少年刻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借以掩饰自己的某些心虚,只管嘴硬地叫嚣:“找了五茎莲花给她,也算是还了欠她的债,然后,小爷便要打算远走高飞了!”
“她为你费尽心思,落得个一无所有,只望令你摆脱厄运,长寿长生,你却打算丢下她远走高飞?”平生摇了摇头,突然想起自己身为青玄之时,也曾有过与这少年一般的念头,自以为能去觅得灵芝仙草偿还恩情,便能摆脱被“欺侮”的命运,如今换个角度看来,实在是真真令人啼笑皆非的幼稚。
想来,真是难为了千色,当初她竟然还能耐着性子来寻他,只担心他的安危,没有一句指责——
哎!
她当初究竟无声包容了他多少任性和孩子气?
听平生这么一说,那少年愣了愣,似乎也多少知道些其间的纠葛,顿时耳廓子涨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谁,谁稀罕!?”他的反驳分明已是有点底气不足,却还要死鸭子嘴硬:“谁稀罕她又老又瞎又唠叨,镇日里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瞅着我,唤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名讳?!?不远走高飞,难道还要小爷娶了她不成?”
说到最后,他傲慢地昂起头,说得理直气壮的,可心里却免不了想起那个“又老又瞎又啰嗦的老太婆”。
其实,她虽然面容衰老,可却一点也不丑,就那模样看来,只怕早前还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呢。更重要的是,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一旦远走高飞,他可还能再遇见第二个像她这般的滥好人么——
应该没那种可能了吧?!
而那老太婆,一个人住在那人迹罕至的山谷里,眼睛又看不见,手脚也似乎不怎么方便,若是他真的就此远走高飞了,她要是有个什么一万万一的,只怕死了也没人知道——
看来,远走高飞这事还应好好斟酌斟酌再下决定……
少年越想越是蹙起眉,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虽然嘴上说着远走高飞,可心里却已是不自觉地将“远走高飞”这四个字给全然否定了。
平生何等的眼力,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少年的嘴硬心软!?
“五茎莲花在何处,我自然知道——”本想说,那燃灯佛祖的莲台便是五茎莲花,即便是知道在何处,也断然无法据为己有,可他却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那少年满溢的孩子气,心里灵犀一现,突然有了个主意:“想知道五茎莲花在何处,除非,你先带我去见喻澜。”
是呵,他四处寻觅可以让千色聚魂重生的法子,怎么就疏忽了这一条?
千色修道之前乃是妖身呵!
这世上,最了解妖的,莫过于妖!
更何况,喻澜当年为了使倨枫重生,必然也曾经千方百计寻幽探径,指不定有什么不为众人所知的好法子!
“你找那老太婆做什么?!”少年戒备地退后了一步,将平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末了,却是用一种丈夫看奸夫的目光敌视他,就连言语也醋意十足:“喻澜,喻澜,叫得可真亲热!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与她是什么关系,待得她见到我,你自然不就知晓了么?”这是第一次,平生存了些逗人的心思,模棱两可的反问,不肯直率地回答。
而那少年听了这话,眼眸中的醋火已是烧得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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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万般不情愿,那少年最终还是带着平生去到了远在大沼边的莒南山,在那山谷里找到了喻澜。
如今的喻澜,早已是不复当年妖界公主的飞扬跋扈。她一身荆钗布裙的朴素装扮,依旧是那般消瘦的模样,即便白苍苍,面容衰老,可眉眼间已是不见丝毫戾气,无论气质或者神韵,全都透着祥和。
“老太婆,小爷把你的奸夫给带来了!”
一见到喻澜,少年便就先制人,气呼呼地掷了句硬邦邦的话过去,尔后便一屁股坐在那屋前的草垛上,径自撅着嘴生闷气。
是的,他当然生气,本以为是自己这次逃得太快,藏得太远,所以这老太婆才没能找到,却不想,她如今这模样开来,似乎根本就没打算要去找他!
这算什么?是巴不得他一去不回,还是吃定了他一定会回来?!
他简直要被气得爆炸了!
“奸夫?”知道任性的倨枫回来了,喻澜心里自是欣喜,可听说莫名其妙来了个什么“奸夫”,她不由错愕。即便看不见来者的容貌,可她却很快闻到平生身上那暌葳花的淡淡幽香,记起曾经的往事,不由低低一笑:“你不就是当年跟随千色一起来救我家倨枫的那人么?若我猜得不错,你,应是北极中天紫微平生帝君罢。”
千色的事,她来往于幽冥司,总算也耳闻了一些,并不详尽。而且,她当时满心只记挂着倨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事。最终,千色舍了自己的内丹,倨枫才得救,她初时只沉浸在惊愕与欣喜之中,后来细细一想,才算是明白,只怕那出手救倨枫的人,来头不小!
“正是。”平生微微颔,倒也不隐瞒,只是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些的不自在:“我此次前来,实乃有事相求。”
说着这话时,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坐在草垛上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可那少年却敏感得犹如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撸起袖子,怒得像什么似的,青着脸斥骂:“奸夫,你看着小爷做什么!?告诉你,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再小爷的地盘上,你做什么都得当着小爷的面儿,休想借机支开小爷!”
瞧瞧这架势,听听这言语,活脱脱就是一个醋意满满的小郎君,生怕妻子红杏出墙!
平生实在啼笑皆非,也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将千色的事言简意赅地告知喻澜。虽是简洁,可要说清,倒也花费了不少时间,而那少年许从这些话中听出了喻澜与平生之间并无他想的那种关系,这才像是放下了心,脸色显得好看了些。
眼见着喻澜听了一切之后,神色显得有些沉郁,平生心中本还有些希望的微光,如今也免不了如同落进冰窖一般透着寒,却还紧紧揪住那最后的希望:“你可知有何方法能令她聚魂重生么?”
“没了心,没了内丹,就连元神也散了,要想聚魂重生,这倒的确是难了……”喻澜咬唇思索,略略踌躇了一下。毕竟,当初倨枫面临的窘境与千色不同,倨枫是人,受九重狱幽冥司的轮回管制,魂魄总是散不了的,而千色却是被削了仙籍的妖,没了内丹和心,不只身体会化作灰烬,就连魂魄也会一并灰飞烟灭。基本是再无重生的可能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长叹了一口气,却是微微露出些笑容:“虽然我不知如何令千色聚魂重生,不过,帝君你这次倒是来得甚巧。”她指了指身后的岩洞,似乎是想示意那【网】其中有些什么东西,却并未言明,只是说得模棱两可:“当初承了你和千色的情,喻澜自是感激不尽,如今,这件东西想必于你也该有些用处才是。”
平生的疑惑才起,倒是那少年性急,三步并作两步走,自窜到那岩洞门口,现那岩洞四周施了法,里头还囚禁着什么黑糊糊的东西。
微微凑近了些,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那少年脸色一下就变了,窜回来一把抓住喻澜,也不避嫌,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番查找,终是在她的右小腿上找到了被裙摆遮掩的伤口。那伤口并不深,看来也不像是这几日的伤了,可奇怪的是,伤口依旧血流不止!
“瘟兽?!”那样的伤口,平生自然是认得的,顿时免不了眯起眼来,心无法抑制地一阵狂跳!
难道,那囚禁在岩洞里的,就是当初附身在肉肉的躯体上,而后吞吃了千色心的那只瘟兽!?
强抑着心底的激动,平生过去一瞧,那岩洞中饿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他四处苦心寻找的瘟兽么?
这瘟兽,自被夭枭追杀之时见过一回,至今也觅不到它的踪影,本以为它已是遭逢了魔君娄崧的毒手,却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它竟是躲到了这里来,还因缘际会被喻澜给抓住了?!
“这只瘟兽原本一直躲在后山的沼泽里,我与它井水不犯河水,一直也只当视而不见。不过,前几日倨枫出走,我本打算追去,却恰好遇见它饿得晕,没头没脑窜进山谷来。我闻到他的身上竟然有千色的气息,估摸着与千色应是有什么渊源的,便出手抓住了它。”说着这话时,喻澜已是被那少年按坐在了草垛上,神色平静,只是放任那少年将她的脚给捧在怀里,替她解开那腿上包扎着的布条。
“你倒还得意了你!”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在意,蹲在她身前的少年一下就恼了,咬牙切齿地仰头看她,瞪大了眼骂道:“你的眼明明就看不见,还出手去抓瘟兽,幸好他只是咬伤了你的腿,要是咬伤了别处……我看你是活腻了,不要命了!”
好吧,其实他更想说的是——
你这死老太婆,居然为了抓这只瘟兽,不来找小爷!?你!你!你!这只该死的瘟兽在你眼里难道比小爷还重要么?!你!你!你!你该不会是见这瘟兽附身的躯体比小爷长得更标致,所以打算红杏出墙吧……好,算你双眼看不见,可你倒也不怕小爷我真的一去不回么?你!你!你!你是吃定小爷我了还是怎么的!?
……
不过,要真的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个“奸夫”面前,倒也太没脸了,他便只能恶狠狠地腹诽着,一边轻手轻脚地除了那些被血浸透的布条,凝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疼了她。
喻澜虽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可也能看出他掩藏在粗鲁外表之下的关切。“欠了别人的债,一旦有机会,总想快些还了的好……”轻轻叹了口气,她低低地笑了一笑。
那少年一听她说什么“欠债”、“快还”之类的,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已是跳了起来。“老太婆,你要说什么,只管明着说,拐着弯子算什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尖,他莫名气得抖,简直恨不得把手指戳到她的脸上去:“总有一天,还了欠你的人情债,小爷我一定会远走高飞,死也不回这破地方来!”
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喻澜却也不解释,只是苦笑了一记。平生有些惊愕于这少年的坏脾气和毫不避讳的言辞,也颇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咳一声打圆场——
“不如,让我来医治她的腿吧……”
谁知,这打圆场的话也没能讨着好!
那少年转过身来,顺势就指着平生的鼻子一戳一骂:“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说什么让你来医治,我看你长得色眉色眼不安好心的模样,哪里像个大夫?啊呸!你难道不知道么,碰了哪个女子的腿,便是要娶她的!休想趁机碰她的腿占她的便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指着他骂他色眉色眼不安好心。平生几乎被他嘴里连珠炮一般的言语给呛到,又好气又好笑。瞥了瞥喻澜的老神在在毫不介意的模样,他便知道,人家小两口只怕是爱死这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小情趣了,便一本正经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碰她一根汗毛的,只是——”不着痕迹地一笑,他慢条斯理,娓娓道来,那调侃一下就戳到了那少年的痛脚:“只是你方才倒是肆无忌惮地碰她的腿,你若不是存心要占她的便宜,便就已经是打算要娶她了?”
“谁,谁说我打算要娶她?”少年一下就愣住了,语塞得结结巴巴,嗫嗫嚅嚅,神情煞是可爱。
“不打算娶她?”平生蹙起眉,看他的目光你故意带上了一层类似看淫贼的鄙夷:“那你方才就是存心占她的便宜咯!?”
少年怒不可遏,鼻子都快气歪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反驳,只好忍不住粗俗地大骂出声:“放你娘的乌拉屁!”
他骂得太难听了,平生忍不住蹙眉,就连喻澜也忍不下去了,失笑着摇头,出声劝慰:“你这傻小子,你不都说我是个老太婆么,风烛残年的,哪里能引得你来占便宜?去替我舀碗水来吧,我有些渴……”
少年这才看出是被平生摆了一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想继续骂,却又不得不听喻澜的话,到那草屋里去舀水。
见他进屋去了,平生这才笑着摇头,望向喻澜:“倨枫他,可还是老样子呵,一点也没变。只是,你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到处跑!?”
而更奇怪的是,按照喻澜的风流手段,这少年只怕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可现在这情形看来,他们两人这一千年来似乎都清清白白,怎不让他惊诧?
“我自然是不放心的,以往次次都会跟着他,怕他有什么危险。”喻澜抬起头,望着天,眼眸没有焦距,有着的只是难言的落寞:“可前几日走之前,他对我说,他上一次出去,遇上了一个漂亮姑娘,心里挺喜欢,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陪我这个又丑又瞎的老太婆……我想,他能陪我一千年,我也该知足了,他若真的喜欢上了别的姑娘,即便是我强迫他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一瞬,仿佛眼前的喻澜一下子就变成了千色,平生的心轻轻一颤,蓦地疼了起来。这样的落寞,他也曾在千色的眼中见过,那时,他一无所知,那时,她有口难开。“你却为何不将以往的一切告诉他呢?”唤出血脉里的暌葳花,缓缓洒下柔和的光芒,眼见着她腿上的伤口慢慢愈合,平生忍不住喟叹。
“告诉他又如何?他若是对往昔毫无记忆,即便是知晓得再如何详尽,充其量也不过是唏嘘一段离奇的故事罢了,怎会感同身受?”喻澜苦笑萦唇,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睫毛低垂,遮挡了那深深的落寞之色,话语中有着诸多的无奈:“当初,他让我忘记一切,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今,他既然已是忘了,我又何必提起?眼下,他就像个孩子一般,只要他高兴就好,即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姑娘,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她记得他当初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这一千多年以来,她不是没有过将一切全盘托出的想法,可每每想到他当初弥留之际的央求,她便就不得不狠下心打住——
前一世,因为爱得太伤太疼,所以,已经不忍他再疼了,而如今,太珍惜他的存在,所以,就连碰触也不敢,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碎了……
再说,就算坦言一切,他也未必会信的。
她这模样,看得平生很是揪心。
当初,千色也一定有这样的哀伤与落寞,而他却是一无所知。“喻澜,我能治好你的眼……”他知道喻澜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子,方才那少年高声唤她“老太婆”,她表面虽没什么,可睫毛却是轻轻颤抖。她一定很介意自己的模样吧,毕竟,当初的喻澜,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就连姿容,也是数一数二的。“还能——”他正打算往下说,可却是被打断了。
“多谢帝君的好意。”喻澜摇摇头,婉拒道:“不用了——”
刺耳的尖喝传来,少年那明明有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却是在此刻被夸张成了尖叫:“你这老太婆,是不是老糊涂了?他说能治好你的眼,你竟然拒绝?”实在不巧得很,少年端着水从草屋里出来,远远的,正听到平生说能医治好喻澜的眼睛,而喻澜竟然拒绝,自然免不了鸡猫子鬼叫着狂奔过来,就连碗也打碎了!
“这么大的恩情,我怕自己偿不起……”喻澜低垂着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怕他看出什么不妥来,只好拿借口敷衍:“再说,我也习惯了……”
“废话!”那少年勃然大怒,斥了一声,尔后突然一本正经地同平生面对面站立着,眉宇间的坦然衬着那俊逸而带着倔强的面容,让人不敢正视,就连语调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粗鲁俗气,突然地就变得认真了起来:“只要你能医好她的眼,让小爷我做什么都成!”
这下子,反倒是喻澜有些错愕了。
“你是打算这么还债,然后远走高飞么?”她坐在地上,摸索着想来抓他的裤脚,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生怕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闭嘴!”少年的脸色有些晦暗,不耐烦地又喝了一声,随即蹲下身撩起她的裙摆,打算细细查看她的伤,却惊异地现那伤口已然消失,连道疤痕也没留下,顿时惊喜地站起来。
这一刻,平生已经看出他对喻澜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了,只是,他却仍旧故意慢吞吞地开口,说些不着边际的捉弄话:“如果我说,要治好她的眼,得要拿你的眼来交换呢?”
“你存心把人当成猴子耍么?”少年的好脸色一下子就布满了暴风雨,一边恶狠狠地撸衣袖打算揍人,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满口胡诌的庸医,看小爷不打断你的鼻梁骨……”
“有所舍,才能有所得,你既想治好她的眼,又不想付出代价,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平生压低了声音,敛了眉眼,面上盈着浅笑,淡淡的,宛若流云,可言语却是少见的严肃,把话说得很重:“就算是买些治风寒的草药,也是要付银子的,更何况是医治一双千年不曾见天日的眼?”
似乎是被平生的言语和神情给震慑了。少年咬着牙,细细思索了好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他重重地一点头,声音不大,可是却斩钉截铁,神色间皆是一诺千金的魄力,把话说得一丝不苟,极是认真:“就拿我的眼换她的眼!”
“倨枫!”对于这个结果,喻澜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可惜,这个不称心的称呼一出了口,立马就把气氛给搅坏了!
“老太婆!”少年也不知为何,如此忌讳那两个字眼,不过一刹那便就气得脸色青,眼睛如同怒兽一般,烧得绯红:“我最后再说一次,以后,不准你叫我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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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草屋外,少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等得不耐烦了,真想一脚把门踢开冲进去,可那临门的一脚,他却是慢慢收回来,只是蹲在那草垛边,抓了一把草,狠狠地拧,借以泄心中的焦躁。
她的眼睛真能医治好么?
可她的眼若是真治好了,他就得挖出自己的眼了……
管他***,就算他眼睛瞎了,她也能照顾他的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年其实是很不确定的。
他一直不明白,喻澜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那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明明,他和她从不认识。那时,他因为偷了一个恶霸的钱袋,被几个地痞流氓一顿狠揍之后给扔到野地里,就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死定了。可谁也没有料到,去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回来,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双目失明的陌生女人。
她管他吃,管他住,管他穿,教他本事,护他周全,甚至,他竟然还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从此,他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侮的小乞儿了,他就像只螃蟹,连路也横着走,谁敢凶他,他就比那人更凶一千倍,一万倍——只是,他时时会觉得,她用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瞅着他,一言不,那种感觉,莫名地令他心痛。
她其实一直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吧?
她时时唤他“倨枫”,也不知道这个倨枫究竟是谁……
听她唤得那般缠绵,定然是她以前的相好!
她是不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就认错了人了,把他当成了那个倨枫?
如果她的眼睛治好了,她认出他不是倨枫,她还会对他这么好么……
“她的眼已经治好了。”听到身后传来了平生的声音,少年反倒是一下就愣住了,所有的焦躁瞬间被平复,一时之间,整个脑子空荡荡的,像是一阵狂风卷去了所有,顷刻便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好,我说到做到!”少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有些僵直地挺胸抬头,转过身去看着平生:“这就把眼睛挖给你——”话音还未落,他便已经急性子地伸出手指,打算要将自己的眼珠子给活活抠出来了!
“且慢!”平生伸手抓住他,阻止了他的举动。
“庸医,你还要啰嗦什么?”这下子,那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偏着头,狐疑地打量着他。
平生笑了笑,答非所问,只是轻声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对她说,你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姑娘?”
少年愣了愣,满脸惊诧,有点窘迫,又有点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平生依旧低笑,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道:“我方才替她医治眼睛,不料却看到你藏在床下木盒子里的东西。”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笑言:“看来,你画了不少她的画像。”
少年越窘迫起来,不知该要如何如何应对,只好狠地低吼:“要你这庸医多管闲事?!”
“你也太会伤她的心了……”平生摇了摇头,思及方才喻澜看到那些画像时的神情,禁不住将头摇了再摇,只恨自己是个被天意捉弄的可怜人,而眼前这一对男女,竟然会傻得明明触手可及,却还要互相折磨:“你明知她看不见,不可能知道你画的居然是她……”
“谁说我画的是她?!那明明是……明明是……”少年又急又窘,神色慌乱,全然不知所措,末了,被他抓住的手挣脱不开,只好龇牙裂齿地冲着平生大声喝道:“喂,你倒是还要不要我的眼睛?!”
“你不想留下眼睛再看看喻澜么?”平生动开了他的手,见他再次伸出手指打算抠自己的眼珠,也不去阻止了,只是笑着反问:“你可要想好,这一抠下去,以后,你就没眼睛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的模样了。”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神情也越犹豫了,却偏偏还要死鸭子嘴硬地反驳:“她那副模样,又老又丑,谁稀罕再看?!”嘴上说着不稀罕,可他的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那草屋而去!
终于进到了草屋里,见到那对着旧铜镜梳妆的女子,他被吓得不轻:“你——你——”许久也没能说出下半句话来。
那个对镜梳妆的真是她么?
他没学问,不知道该用些如何文雅的词藻去形容她如今的模样,可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她,比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的女子都更美。
他画的那些画,本是按着她彼时的模样美化出来的,可如今同她的姿容比较起来,根本就是泥与云的差别!
他看得目不转睛,可心情却突兀地越变越糟。
她怎么能突然一下变得这么漂亮?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看得他连眼也舍不得眨一下。“笨蛋!谁让你变成这副模样的!?”虽然怎么也看不够她现在的模样,可他却忍不住想念起了她之前的模样,终于叫骂出声。
还是不漂亮时更好!
至少,那时他觉得很安全。
“这张脸不好看么?”梳妆完毕的喻澜站起身来,并未用花钿饰多加修饰的容颜,呈现出最自然的娇媚,而她颊边的一抹笑仿如冰雪开融,轻风拂面一般光彩照人:“我以为你喜欢——”
“废话!”忍不住又是一声骂,他口是心非地胡乱吼道:“这世上漂亮的姑娘多了,我能喜欢得了几个?!”
傻瓜!笨蛋!
她为什么要变作这副模样?
就算她又老又丑又瞎,他也不过是嘴上胡乱说说远走高飞的狠话,他其实是绝不会离开她的——
隔着一步,喻澜看着他的表情,轻轻地笑:“可是,我本就是长得这副模样呀……”
……
草屋之外,平生抬起头,看着暮色渐起,那火一般的夕阳将云彩也染得殷红,一如记忆中她的衣裙,使得他心中有着释然,却也有着凄然。
多情女子皆痴傻呵!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却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几时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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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平生带着瘟兽离开了莒南山,而少年却是一直看着喻澜,直到夜幕降临,那惊愕的模样,也不知是看傻了,还是吓呆了。
“你饿了么?”喻澜终于被他看得受不了了,只是哑然失笑,接着便打算到屋外去:“我这就去烧火做饭吧……”
可她还没转过身,就被他一把给拉住了。“你真是喻澜?”他满脸都是不相信的表情,问得小心翼翼,那般轻而缓,像是怕言语太重了会碰碎什么似的。
喻澜真是哭笑不得,气息有些凝滞,眉角轻轻一蹙,但很快地又笑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若不是,那你说,我又该是谁呢?”
那少年实在是喜怒无常,任性得紧,下一瞬,他竟然紧紧抓住喻澜的手臂,颇为严肃地胁迫:“你马上给我变回你以前的模样去……”
“为什么?!”这一下,喻澜倒是有些不解了。她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大半,原本因笑容而完成月牙儿一般的眼眸微微一动,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
“不为什么!”少年有些尴尬,也不知该要如何解释,好一会儿之后,才硬邦邦地答了一句:“我喜欢你以前的模样!”
“已经变不回去了。”喻澜摇摇头,还想再说什么,谁知,那少年竟是拉着她便往屋外冲,一时之间,喻澜被他拉着往前疾走,全不知他打算要做什么,直到他的脚步骤止,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轻轻撞进他的怀里,嘴唇刚好擦过他的胸口。“要做什么?”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尔后,他拉着她面朝着山谷跪下,极认真慎重地道出两个字——
“成亲!”
喻澜彻底傻眼了。
见喻澜傻跪着,表情惊讶万分,少年像是有些懊恼,只好低垂着头讷讷地解释:“我先前就决定了要娶你的,谁让我碰了你的腿?”抬起头,他看了一眼喻澜,见她有些落寞,便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改口:“哎,不,也不完全是因为我碰了你的腿……更不是因为你突然变漂亮了……哎……我是说……”
说到最后,他词穷了,挠了挠后脑勺,突然压低了声音,像个迷惘的孩子一般小声问:“你愿意同我成亲么?”
喻澜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动情地唤了一声:“倨枫……”
那少年立刻就炸毛了,如同被电了引线的火药,险些从地上一跃而起:“我说了,不准叫我倨枫!”
“那要叫你什么?”喻澜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有些想笑。
看着喻澜想笑却又不得不忍住的模样,少年更是懊恼了。一直以来,他都是没名字的,以前,有人叫他“小杂种”,有人唤他“小混蛋”,总之,没一个像样的。尔后,她叫他“倨枫”——好吧,他不知这两个字怎么写,可听起来也蛮不错的,只可惜,却是她老相好的名讳,不要也罢!
“叫——”他迟疑了一阵,突然率先重重地以头抢地,尔后直起身来,神色坚定地对她道:“叫夫君!”
是的,或许他还不是个好夫君,他也暂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一个好夫君。
可是,他相信,他一定能做她的好夫君,永永远远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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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久等了……这可能算是我写文以来字数最华丽的章节了!
给了喻澜和倨枫一个绝对圆满的he结局,大家相信我是亲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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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ˇ胡不归ˇ
虽然也不算是找到了令千色聚魂重生的方法,但平生带着瘟兽回到紫微垣,心中也不免欣慰。至少,这也算是有了一些些成效了吧,不算一无所获。
不知道会等到哪一天,但,他相信,千色一定能回来的。
只是,他还没欣慰多久,头疼的事便就已经三三两两地接踵而来了……
先,芽芽和苗苗这一对双生姐弟各自替他闯了一个他想拍手叫好称快,可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假意板着脸做严父状的祸事。
说来说去,芽芽闯出的祸事和花无言脱不了干系。
早前,平生离开了紫微垣,芽芽和苗苗在御国紫光夫人跟前求了情,恼了别扭,最后,御国紫光夫人失落儿子不像话,孙子孙女也不听话,只顾着自己伤神,不再理会他俩。而这俩小娃儿为了以示自己态度的坚决,甚至还像模像样的效仿他们的爹,打算离家出走。谁知,倒也凑巧,他们才刚走出玄都玉京,就碰上了含蕊和半夏。
半夏同含蕊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再加上这俩小娃儿的一番诉苦,半夏便就起了心眼,没有立即将他们给送回玄都玉京,而是送去了西昆仑玉虚宫,去见南极长生大帝。
在西昆仑玉虚宫,芽芽和苗苗见到了南极长生大帝,尔后,认识那票颇为不像话的师叔师伯,自然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了
当然,芽芽和苗苗最终还是被送回了玄都玉京去,但在这群不怀好意的师伯师叔们的教唆之下,他们自然是要继续同自己的祖母“坚持到底”的。御国紫光夫人见自己的心肝宝贝不知去向,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被送回的两个小娃儿,一口一个心尖尖的,哪里还敢有半句微词,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想办法救回他们的娘,这俩小娃儿才算是消停了。
只是,消停并不意味着安分,于是乎,有恃无恐的芽芽和苗苗便开始三五不时地往玉虚宫跑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因着是千色的儿女,师伯师叔们自然是疼他们疼得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白蔹闻讯,也特地从幽冥司赶了过来。而某一次,闲来无聊的花无言正巧来串门子——
彼时,众人本是不待见花无言的,可后来,大约是因为在千色的事情上统一了战线,相处得多了,众人倒也越觉得同他臭味相投了。无论是喝酒,吟诗,还是博弈,抚琴,甚至连赏春宫图鉴,花无言都能露上那么一手,还时有得众人钦赞的言辞,这原本隔山隔水的关系也就渐渐地狐朋狗友了起来。
于是乎,芽芽遇上了花无言,苗苗遇上了白蔹,各自的祸事出炉也就全然无需意外了!
花无言同紫苏之间因着千色的事,素来是彼此看不对盘的。当花无言知道紫苏因暗恋风锦而迁怒千色之后,当紫苏看见花无言与自己的师叔师伯们混在一起称兄道弟之后,两人在背后于对方的鄙夷,更是可想而知了。
那时,苗苗借口要去看望含蕊,执意要跟着白蔹去幽冥司,如同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白蔹纵然脾气再坏,也决计不可能同个小丫头计较的,只好忍气吞声,乖乖就范。而芽芽跟着花无言到处玩,偶遇紫苏,花无言便就远远地指着紫苏背影,一番添油加醋,将紫苏当年的恶形恶状给形容得绘声绘色。而彼此擦肩而过时,紫苏也恰是嘴贱,看着芽芽那与千色肖似的面容,似乎是说了什么不太中听的话,被芽芽听了个正着。
所以,芽芽因苗苗不在身侧的缘故,被花无言一番教唆,对紫苏进行了连番的报复。
而报复的结果可以略去不提,总之,平生看到那被紫苏单手拎着衣领的芽芽和跟在后面的花无言之时,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当初,他似乎也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同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有过冲突。更何况,若不是这个女人当时从中作梗——
说他心中没有成见与怨气,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与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到底神职相当,也有些私交,也不便计较什么。只不过,比较起来,显然他的儿子小小年纪便就得了他当初的真传,将这个自视甚高的女人给作弄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好吧,其实他心知肚明,他儿子有多大本事,多半都是那花无言一番挑唆怂恿,两人狼狈为奸……
这不,人家找上门来告状来了!
好!
很好!
非常好!
若不是有那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在一旁,平生定然会一把抱起儿子,好好地亲一亲,再使劲夸耀一番,赞他顶呱呱。可惜,眼下为了面子,他不得不忍住拍手称快的冲动,故意板起脸,从紫苏手里将儿子给不着痕迹地“解救”出来,做痛心疾状,故意一番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责骂。
可怜芽芽年幼天真,哪里听得懂这是责骂,根本就没有在意,只管腻在他父君身边,先是拿手指抠着他父君紫袍的衣角,后来便就越来越肆无忌惮,开始冲着恭敬垂站在一旁的花无言挤眉弄眼。
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自然也看出平生是个护短的主儿,不便再继续多说什么,只好压低了声音,借着这机会将御国紫光夫人的叮嘱给缓缓道出:“此子小小年纪,便就这般顽劣,以后怎生得了?如何能承继帝君的神职?帝君您为人之父,只怕也该放弃那无谓的云游寻觅,好生管教他一番才是……”
只可惜,她话还没说完,有个不识时务的就在后头嘀嘀咕咕接话尾:“是呵,和别像某位神祗那般,教出个女儿年纪轻轻便就如同母老虎一般凶神恶煞,无事还与小娃儿斤斤计较,哎——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这话的指代实在是太明显了,一旁那原本就极怒的女子,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花无言!”
只听折扇“啪”地一声抖开,那以前风骚无比自称“小生”的白衣公子如今昂挺胸,笑得极为迷人,摇扇的动作风度翩翩,可扬起的眉梢却暗含着嘲讽,答得既干脆又响亮:“小仙在!”
“你处处与我过不去,究竟是何用意?”紫苏怒瞪着他,毫不掩饰地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将他大卸八块!知道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口才甚好,歪理又多,她自知与他是没办法讲道理的,便故意说反话寒碜他:“难不成,你是对我情有独钟,所以这般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可惜,她低估了花无言的功力,在如此情境之下,花无言这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又岂会做一盏省油的灯?眼珠子一转,花无言便就有了主意。“想当初,紫苏仙姑你处处与千色姑娘过不去,莫不也是因为你对她情有独钟,死缠烂打?”故意提到千色,将平生也拉到战火圈里来,这便是花无言的好算盘。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平生的脸色有点沉了下来。
“千色——”提到这个名字,紫苏倒也有些心虚。以往,她不知道平生就是青玄,倒还没有当成一回事,谁在她跟前提到千色,必然会咬牙怒骂。后来,她在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那里知悉了真相,免不了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恨那女人如今已是灰飞魄散,却还累得那么多人为其伤神,紫微帝君倒不说了,还有那幽冥阎君白蔹,甚至,还有她的师父——一想到风锦,紫苏便觉伤心,不由暗暗打起精神:“我倒忘记了,你处处替她打抱不平,听说,还曾经借着镇守锁妖塔之际,私自去探望她——看来,你果真是待她情深意重,非同一般呵……”
要搅浑水么,这有何难?
花无言这厮胆敢公然挑衅,她也不会惧怕退让!
谁知,花无言听了这话,只是哈哈一笑,倒也不见着慌。
“想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人之常情。小仙倾慕千色姑娘,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千色姑娘心中只有平生帝君,小仙哪有驻足的福分?”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毫不避讳自己当初死缠烂打的言行,只是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平生的脸色变化,尔后,居然将矛头调转:“想来,小仙与仙姑的师父风锦掌教,倒也算得上是同命相连呵,小仙倒是看开了,而风锦掌教,似乎一直无法释怀呀……”
这话无疑是在紫苏的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你——”怒瞪着花无言,紫苏一时语塞,不知该要说什么才好,只是气得面色白。
然而,花无言得了上风,却还并不满意,循着这言语继续煽风点火:“再细细一想,仙姑,你与小仙其实也能算同病相怜呀……”他说得意味深长,言语之中暗示着紫苏倾慕风锦的事实,见着承天傚法后土皇地祗的脸色也随之变了,这才像是圆满了,悠闲地摇着扇子看热闹。
只可惜,接下来并未有他预想中的一切,反倒是幽冥阎君白蔹突然怒气冲冲地拎着苗苗一路大踏步地直闯进来,顷刻就搅了局。
原来,苗苗却是做了比芽芽更加惊世骇俗的事。她不只是当着幽冥九重狱的众位真君的面,宣布白蔹是她看上的人,还居然一本正经地同北阴酆都大帝谈起了条件——
要想娶你家儿子,得要付出何种代价?
瞧瞧这一切,怎不让白蔹气得面色铁青?
趁着这混乱的一切,平生着实是头疼了,而花无言趁乱向芽芽勾勾手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悄悄地出了紫微殿。
一路沿着往扶桑树去的大道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才停了下来。“花小仙。”芽芽清亮的童音带着天真无邪,连话也说得直白无比:“那恶婆娘长得倒还挺漂亮,和你其实还蛮配的,你该把她娶回去。”
花无言先是被芽芽唤出口的称呼给竦得抖了一抖,尔后,听到了芽芽的提议,他吓得连手里的扇子也落了地。“咳咳,小公子,这——”他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苦笑连连地喟叹:“你得要多讨厌我,才会有如此折磨我的建议呀……”
天,要他娶那恶婆娘,还不如削了他的仙籍,将他给打回原形!
只可惜,芽芽素来是说过了话,立马就转话头的那种人,无视花无言因他的建议而变得极滑稽的脸色,他认真的偏着头,将花无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花小仙,其实你挺好的,我娘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花无言被口水给呛了一下,眼角抽了抽,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咳咳,小公子,这——”他无可奈何地俯下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扇子,暗暗地腹诽着——
你娘要是喜欢我,不喜欢你父君,哪里会有你这个小迷糊蛋呢?
好吧,其实他更想自嘲一番——
当初喜欢你娘的人可多了去了,我算哪根葱哪颗蒜?
只可惜,这些腹诽也只是才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因为,芽芽接下来还有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言语——
“花小仙,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娘,不如娶了我姐姐吧,她长得挺像我娘的……”
花无言惊得又是一抖,刚拾起来的扇子一个不留神,“啪”地一声又落了地!
我的天!你姐姐和你一样大,你当我有恋童癖么?
还有,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姐姐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娘,倒极似你父君!你父君当初就看我不顺眼,处处同我作对,搞得我都有心理阴影了,要是真娶了你姐姐,每日看着——小公子,你这是坑我呢还是坑我呢还是坑我呢?!
再说了,你姐姐不是看上了幽冥阎君大人了么,那北阴酆都大帝为了幺儿的婚事也不知烦恼了几千年了,如今只怕是瞌睡遇到枕头。说不定这一老一小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了——要不然,白蔹又怎么会如此盛怒——要是他这个倒霉催的再横插一腿——幽冥九重狱那一家子,个个都是手段毒辣且睚眦必报的好手,惹不起呀……
他还想留着自己的狐狸尾巴多活几万年呢——
花无言虽然自认思维敏捷,可也远远跟不上芽芽的度,当他还在烦恼前一件事时,那厢,芽芽已经又开口了——
“其实我也长得和娘很像,不过,花小仙,你为什么不是一只母狐狸呢?那样,我就可以娶你了!”
在芽芽甚为烦恼的神情之中,花无言如同寒冬你抖擞着落尽了叶子的树木,已经是无奈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咳咳,小公子,这——”他有气无力地再次拾起扇子,勉强接了半句话,怎么也接不下去了。好吧,他其实很想澄清,他对短袖之癖一点兴趣也没有——
恶寒地假设了一下自己变成一只母狐狸,穿着喜服戴着凤冠,羞羞答答地被年幼天真步履蹒跚的芽芽给牵着,一路锣鼓震天娶回去的模样,他顿时欲哭无泪——
与其如此,他宁可去娶紫苏那个恶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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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将芽芽和苗苗的事给解决了,平生一面思索着自家小娃儿的教育问题,一边将囚禁在乾坤扳指中的瘟兽给放了出来。那只瘟兽似乎的确如喻澜所说的那样,因着一直躲在大沼泽中,不敢出来找吃食,已是被饿得奄奄一息了。
就是眼前这只瘟兽吞了千色的心,如今找到了它,也是喜事一件。虽然还不知道要如何令千色聚魂重生,但在平生的意识里,自是应该第一时间取回千色的心。
而那只瘟兽竟然也似是知道平生的意图,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惊恐地往后缩成一团,衣着褴褛,丝散乱,身体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残叶,藏在乱下头的那两只黑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地将嘴张了又张,才极困难极勉强地出了声音求饶——
“咯咯……咯咯……别……”
这样的言语瞬间便勾起了平生往昔的回忆。似乎当初在鄢山之上,无忧无虑地日子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口齿不清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傻笑着流口水,一边抓住他的衣角唤着“咯咯”……
那是肉肉!
原来,肉肉虽然死去了,可是,他的记忆还留在这躯体之上……
平生面对着那只缩成一团的瘟兽,数次将掌上的气力凝了又凝,明明只要一掌下去,将之毙了,就可以拿回千色的心,可他却觉得自己有些不忍下手。
究竟是从何处来的,这莫名的恻隐和不忍之心?难道,就是因为这瘟兽所寄居的是肉肉的躯体么?若是换了别的人,他定会毫不留情,可如今,他面对的是肉肉——
当初,肉肉离开人世时,他不在鄢山,自然也不知道那个痴傻的孩子究竟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其有没有经历太多死前的痛苦。可如今,若他亲手击毙这只瘟兽,那么,不就等同于要他亲手将肉肉再杀死一次么?
许久许久了,平生终于将凝在掌上的气力全都散去。
即便是拿回了千色的心,也不知要如何使得她聚魂。或许,等找到了令她聚魂的方法,再毙了这只瘟兽也不迟……如今,姑且先让它再活些时日吧……若以功德而言,这只瘟兽虽是魔,可的确不曾伤过人命……
无奈地低叹一口气,他心乱如麻,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
“平生,你可是下不了手?”正当平生左右为难之时,一个威严而低沉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平生愣了一愣,转身望向那突然出现的人,蓦地一怔,因着被看穿了心中的所思所想,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来者正是浮黎元始天尊!
看着怔的平生,浮黎元始天尊轻轻敛着长须,银白的长眉之下是墨黑而平和的眼,显出洞悉万事的睿智。“你如今可算是明白了么,为了一个人的安危而伤害另一个人,更何况,两者俱是自己心中极重要之人,这不仅仅是挖肉补伤,本身也是一种罪孽。”顿了一顿,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庆幸:“要取回千色的心,犯不着毙了它,可是,即便你今日毙了这只瘟兽,拿回了千色的心,也不过是为你增添了一份罪孽罢了,并不能为她积德积福。找不到令她散去的元神重聚的方法,一切都是徒劳……”
听出了浮黎元始天尊有意点化,平生再也无法压抑情绪,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因激动而泛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最终,他跪在浮黎元始天尊面前,有意伏低:“平生请求天尊指点一条可行之路!”
“这事,我也爱莫能助。”浮黎元始天尊嘴角的笑很宽厚,也很深邃,融入了俯视天地的慈悲,却隐着无奈。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将平生扶起,只是一味微笑,半晌之后才道:“不过,说来倒也甚奇怪,千色本是永世孤鸾的命格,最终竟然能与你有一夕的姻缘,这归根结底,倒也是她自身不断行善积德,自改宿命的结果。”
“天尊的意思是——”平生的心微微一跳,不由自主地倒噎了一口气,紧紧盯着浮黎元始天尊,心中说不出的忐忑。
浮黎元始天尊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转身走到那瘟兽面前,拂尘轻轻扫过那瘟兽的身躯,转眼已是替它戴上了用以约束的金刚项圈:“这只瘟兽与你也算是有缘,将它留在紫微垣做一只守卫兽,倒也未尝不可。至于你——”待得做妥了那一切,他才回转身看着平生:“与其毫无意义与斩获地四方云游寻觅,你倒不如安安心心留在紫微垣,继续你的神职,代替昊天执掌天庭,也算是为她积累功德与福泽——”
“难道——”无数的波动闪过平生的眼底,却化作无形无色的痛楚。他本带点难以压抑的激动,可是却在开口的瞬息里也渐渐一点一滴地蜕变、抽空,无奈的一字一语从麻木冰冷的唇里被硬生生的挤出来:“我就只能这么继续漫无时日地等下去么?”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微微带着点颤抖,许是心痛无法自制,许是难以压抑的焦灼。
浮黎元始天尊低低一笑,转身背对着他,明明答非所问,可话语中却是隐隐透着玄机:“只要你信她能回来,那么,总有一日,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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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浮黎元始天尊所说,要重塑千色的躯体,实在不是难事,取了扶桑树的枝条与叶子,借了芽芽和苗苗的血,以及从那瘟兽身上所取回的心,平生颤抖着手掌,召唤出躯体中的暌葳花,眼睁睁地看着那紫色的祥光之中,千色的躯体慢慢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如今就像是睡着了,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知觉,那眉眼,那身段,一切都与他印象中毫厘不差。
只是,平生却是越看越心酸,思及她当日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当着他的面挖了自己的心还给他,他的就胸口一阵又一阵闷闷的抽疼着,心里突然有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毕竟——
这,仅仅是一具躯壳罢了。
无数个日沉月升的黄昏,无数个月落日出的黎明,他捧着她的手,一并握着当初她留下的那根金丝檀木簪,将那只有他与她知悉的情话叨念了一遍又一遍,等了一日又一日,不知不觉,便是等了一千年。
“千色,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每一次,强抑着惶悚悸痛的双眸,心中一片茫茫地惶然,他说得心酸无比,手中虽然握着她的手,可是,却似乎是什么也抓不住,握不牢,她就像是冰雪雕铸的,随时可能在他眼前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化了,融了,消失了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的言语都会化作无声的垂泪,忐忑不安地问出了自己最恐惧的惶然,干涩的嗓子,每吐出一个字,都那么困难,一如呀呀学语的孩童,向来冷静的思绪乱作了一团,心急惶惶地在胸膛中跳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破膛而出。他越是努力地想要冷静,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可是却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慢慢的,握着她的手不觉就开始颤抖了,他甚至没有现,就连他的语调,甚至也是那么清晰的带着颤音,难以遏制:“你难道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也不醒了么……你快些回来吧……回来看看我们的孩儿……”
这一千年里,无论他如何紧紧握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凑到唇边反复亲吻,他都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冷,而她,全无一丝反应。面对着这具躯壳,他努力地想要温暖她,却是束手无措,不知怎样才能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温暖,就只能这么等着,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无望。
只是,明明失望,明明无望,他却仍旧不得不继续等下去。
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是的,他心知肚明,倘若他相信她会回来,那么,她就一定会回来,倘若连他也认为她回不来了,那么,她或许就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在这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之中,他没有任何的依靠,凭着的,也不过就是坚定不移的信念罢了。
许久许久,久得他都快忘了时日了。他只能握着她的手,薄唇反复摩挲着。一如既往地,他伸出手,那么珍惜,那么轻柔地抚过她平静的睡颜,一寸一寸皆是眷恋。眼眸之中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比熊熊的烈火灼烧得还要热,似乎只一眼,就燃烬了一切。
“千色,鄢山上的那些转日莲又开了,那些,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你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脱了外袍,他屈身上了床榻,牢牢地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只是在心里寄望,那强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不知能不能撼动她那散离的魂魄,驱使她从无垠的沉睡中醒过来?
他能给她的,只有这颗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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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着,毕竟,这一千年来,他不曾也不敢合眼。他一合上眼,总会看到她在他面前魂飞魄散的那一幕,他怕他一合上眼,她的躯壳就会消失,一如当日她消失得无声无息。
只是,不仅仅睡了,他竟然还做梦了!
梦里,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曾经的青玄,蹲在地上,将一根原本粗糙的金丝檀树枝给细细磨制,慢慢磨成了一根极光滑的簪子。
这一幕于平生而言自然是不陌生的,只是,他却觉着这一幕恁地的古怪,眼前的青玄明明就是他,眼前这一切的情景也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可他总觉着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总算是来了!”见到他,“青玄”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扔下手里即将磨成簪子的树枝,只管疾步往前,似乎是急着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这种自己面对着自己,自己同自己说话的感觉实在是诡异得无以复加,平生只觉得这梦怪得无法言喻,却像是遭了魔障一般,跟着“青玄”往前去——
那去处是一片转日莲的花海,无边无际,如火如荼,浓郁的颜色似乎将天也染成了金黄色。穿行在一人多高的转日莲中,平生越往前走,越觉得莫名的忐忑,心惊胆战,似乎前面是有什么他能想得到的情景在等着他——
只是,他怕自己再次失望!
终于,在那转日莲花海的中央,他隐隐约约望到了一簇殷红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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