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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痴情种”这三个说不清是褒还是贬的字眼时,青玄无意识地看了千色一眼,突然捕捉到千色眼中划过的一道光亮,尔后,她虽然气势依旧,冷傲不减,可是,那眼眸却是微微敛了。
青玄心下觉得怪异,当即便细细地对千色一番察言观色,竟现她眼眸中隐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低落。
低落么?
这神情,他还从未在师父的脸上见过。按着白蔹小师叔的说法,师父素来好强,冷面少语,若非触景伤了心底深藏的情弦,又怎么会有这般模样?他猜想,莫不是师父触景伤情,又回忆起了什么往昔鸡毛蒜皮的倒灶事?
这么想着,青玄略略转头,看着眼前的尘空,突然也觉得像是受了震撼,仿佛是在三生石上看十世之前的自己。虽然,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追忆当时的心境,也体会不到自己当时对那芍药花妖究竟有多么怜惜,才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可是,他却也懵懵懂懂开始明白情事的个中奥妙。
师父,会不会是想起了那负心无情的风锦?
难道,师父心里还念着他?
是了,肯定是了!
否则,小师叔也不会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师父不知觉悟!
那风锦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惹得师父如此念念不忘?!
不知为什么,青玄这么想着,突然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怪异的味道,极快地在他的四肢百骸并着脏器当中轮回肆虐了一遍,末了,还在喉间留下了个涩溜溜的酸尾子。此时此刻,他已经没兴趣再去奚落那狐妖花无言了。明知在这种气氛怪异的沉默时刻清嗓子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实乃是不智之举,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为的只是引起师父的注意。
不为别的,就是心里有点堵得慌,不乐意师父再去心心念念那负心的风锦!
青玄这一清嗓子,千色自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而尘空也从呆滞之中回过了神来。
花无言所说的句句都是事实,样样都打在点子上,似乎已经由不得他再隐瞒了。身在道门之中,虽有双行双修之法,但情字,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莫说是陷入红鸾劫的修道者成不了仙,就连成了仙的,若是陷入情事之中,也是过不了天劫的。他自小走投无路,入了道门,日日被迫跟着源清道长坐忘修行,可是却心有旁骛,只一心向往着人世间的种种凡俗情事。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确全都是为了付秋娘,别说他在赵家做管家的积蓄几乎都拿去救济她,就连她的儿子在赵家,也全赖着他处处照管时时留心,才能吃饱穿暖直至今日。说实在一些,他没想过要与她有什么暧昧,甚至没想过要得到她,即便是知道她被人奸污,未婚产子,早已被众人戳着背脊骨,讨论得极为不堪了,可在他的心里,她仍旧是那个流着眼泪跪在佛宝洞前的少女,那般虔诚,那般澄澈,惟愿以一世相守报答她的心上人,从未改变。
他知道,天意时时弄人,所以,他不敢奢求,只愿能在她的附近,有机会看到她,便就觉得满足了。
“今日被你们拿住,我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尘空终是从唇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许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有人会理解,双眼便就染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矜傲,大有任人宰割的意味,似乎并没有将在场身份各异的人们看在眼里。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既是世事之变,还是将你交由官府法办吧。”千色说得轻描淡写,垂下眼帘,眼睫轻轻地抖动,似乎是不打算干涉世事的轮回变迁,便选了个足够折中的办法。这么说着,她上前一步,将那桌案上的十八颗麒麟眼菩提子尽握掌中,杜绝了花无言的觊觎:“这麒麟眼菩提子持珠,我会送上若泉山清风观,亲手交给你师父源清道长。”
眼看那闪烁着棕黄□人光泽的麒麟眼菩提子落入了千色手里,花无言却只来得及出“哎——”的一声叹息,用懊恼结尾。他做这么多事,布了不少烟雾幕布,表面上看似乎是为着累积功德,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得到这麒麟眼的菩提子,希望能助自己尽快修成仙道。如今,一切都平白落了空,他心里自然很有些不痛快的,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大胆一些先下手争抢,就算是抢输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不战而败,既是输了里子,又输了面子。
一听说尘空会被交予官府落,付秋娘顿时才醒悟事态的严重性,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偏偏拖谁的腿不好,刚巧就拖住了花无言的腿。“能不能求求各位,放过他?!”此时此刻,在付秋娘的心思里,只以为众人都是良善之辈,想要擒拿谋害人命的凶手,并不知晓背后的来龙去脉,只是兀自苦苦哀求:“说到底,他做的都是因为我,他的那些罪,我会去向官府承担的!”
花无言素来有洁癖,连被凡俗之人碰触一下也觉着浑身不自在,如今被付秋娘抱住一只腿,挣脱不得,心里更是气闷,若非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一定会狠狠将其给一脚踹开。“你以为,你替尘空担了罪责,伏了法,受了刑,就是帮了他么?”瞪着那愧疚并着哀求的付秋娘,他阴恻恻地嗤笑一声,明明是语调轻柔的几个字,却却偏偏衍生出足够让人畏惧三分的寒意:“你这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付秋娘一时没弄清花无言这嗤笑的意思有什么实质内涵,扭过头,把众人打量了一圈,只觉迷惘不已。
那一刻,就连青玄也明白了花无言话语中的所指。
诚然,若只是求一个凶手,那么,只需有人去伏罪画押,尔后斩示众,自是可以抵了罪责,只不过,生死簿之上却又白白赔上了一条无辜枉死的人命,这一笔账,却还是要记在始作俑者的头上的。等到那人身死之时,魂魄入了幽冥九重狱,这些生前的罪孽,会在幽冥阎君处一一清算。
更何况,这尘空不仅仅是谋害了他人性命,还用法器镇了古蕙娘的魂魄,使得古蕙娘化作罗刹姬,吞噬了十几个无辜壮男的血肉,这,又是一笔难以清算的罪孽。
红尘凡俗一场空,可偏偏,苦海生波,就这么生生上演了一番又一番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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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青玄同千色一道,将那麒麟眼菩提子给送回了若泉山清风观。
镇观至宝回归道观,这自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源清道长听说了尘空的事,脸上却并没有半分喜色,只是盯着那泛着棕黄色光泽的十八颗菩提子,老泪纵横,泣涕淋淋。
那时,青玄才知道,原来,这源清老道长乃是那尘空的生父,早年因着迷恋修仙而抛妻弃子,不告而别,到若泉山上入了道,谁料得,其妻带着独子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却是身染重病,竟在若泉山下断了气。不知是因缘注定,还是事有巧合,尘空被竟然清风观收养,成了一个小道士。
尘空这个小道士自小痛恨自己的生父,痛恨道门,痛恨修仙,当得知自己的师父竟然就是自己的生父时,又怎能就此接受事实真相?所以,他偷了清风观的宝物,悄悄下了山,为的是让自己的生父永无修成仙道的机会,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都是自然而然。
那十八颗菩提子,正犹如祥瑞之眼,冷冷地一路凝望着他的孽与劫,情与殇。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一切因缘际会,俱是天意注定,人,不过是凡俗之中碌碌的棋子,世事,总会有它的轮回玄机。
尘空自以为为心上之人算尽了一切,却没有料到世事难测,事件的落幕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展下去。
他因着谋害人命,自是到官府投案,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任凭落。原本,只合着将他斩示众,便能了结一切,可正当此时,赵家却有个通房丫头来报官,只说那赵富贵曾在床帏间亲口承认自己谋害了秀才齐子洳,还在染坊里将其焚尸灭迹。
这真相一捅出,可就不得了,虽然齐子洳伤风败德,诱拐女学生与自己一同私奔在先,可事实上,他仍旧是朝廷授予了功名的秀才,是天子的门生,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又怎能不追查清楚?于是,一番周折审察,待得折腾完毕,赵家的万贯家财并着布庄染坊,竟然全被那审案的糊涂官给没收一空!
斩示众之日,尘空身异处,血溅刑场,而那付秋娘因着一番愧疚,竟然神思恍惚,在洗衣之时不幸失足落水,遇溺身亡。所以,当千色师徒带着源清道长来为尘空收敛尸身之时,目睹的就是这么个令人唏嘘不已的结局。
不得不说,这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匪夷所思之事,青玄的心境早已不是两个月之前那般模样了。当时,他只一心逃离自以为是的侮辱,却不知,这一路上经历的连串事件,已是令他有了飞的蜕变。
一大早,他正在收拾行装,打算与千色一同回东极鄢山,却不料,那客栈的店小二有几分纳闷地来敲门,无奈地说是有个自称故人的来求见,赶也赶不走。
千色只是自顾自地抄着经,对于青玄的请示也不过是微微点了个头。待得青玄下了楼,这才现,那自称故人赶也赶不走的,竟然是一身恶症,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付云川。
不仅如此,那付云川还牵着一个孩子,俨然竟是那于青玄在夜哭林中变结下了缘分的痴儿。
一大早便遇见如此“故人”,青玄说不清自己如今心里泛滥的是什么滋味,只好静静站在付云川的面前,一言不。倒是那痴儿一见青玄便就粘上来,热络地抱着他的裤腿,口齿不清地咿咿呀呀,这才稍稍缓和了气氛。
“青玄,我知自己本该没脸来求你,可还是厚着脸皮来了。”付云川披头散,带着几分刻意地低垂着头,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那些溃烂伤口和脓疮。看着那抱着青玄裤腿的痴儿,他言语之中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秋娘如今去了,我也是时日无多,却不知,你能否好心代我照管这个痴儿?”
话虽如此说,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这托孤之举,并不可行。只是,如今他若是不厚着脸皮来求人,那么,这痴儿在他死后迟早会流落街头成为乞儿,命运堪忧。青玄跟着的那个女人,甚为神秘,只听说是个会抓鬼的女道士,却不知真正的身份与来头,虽然与青玄是师徒相称,可听这客栈的店小二闲磕牙,说那对师徒竟然毫不避讳,同室而居,只怕,青玄也多半是挂着徒弟名义的男宠了。虽感慨青玄没能逃过玩物的命运,可付云川到底曾在欢场沉浮了许久,自然能看得出,那女人对青玄是很不错的,若是青玄有心帮他,让这痴儿日后也能有粥饭果腹,他也就瞑目了。
说实话,青玄也觉得自己与这痴儿一见如故,却未曾料想到他竟是付云川的儿子。若说托孤照管,他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毕竟,鄢山位处东极,乃是仙境,他不过一介凡人,也是沾了师父的恩泽,才能进得去,而今,他又哪敢随意应承他人的央求?
见青玄不说话,付云川以为他是以沉默作婉拒,一时之间无计可施,竟是急得险些要跪下哀求了。
青玄急急地扶住付云川,也不去在意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脏病,脸上显出了一些为难之色。“这事,我需得要先请示我师父。”低垂着头,看着那痴儿一派天真的笑颜,青玄讷讷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已是在思索该要如何说服师父了。
“无需请示谁,想做什么,便就随心所欲。”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千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凝。青玄转过身去,却见店小二抱着他早前收拾好的几匹布,跟在千色的后头。而千色神色平静,与付云川擦肩而过之时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像是解释倒像是嘲讽,辗转的眉眼,让人捉摸不透,声音却带着一丝令人悚然的凉意,脚已经自顾自地往客栈外迈去,留下淡淡的一句提醒:“青玄,该走了。”
付云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青玄却已是满脸笑意地接过店小二手中的东西,牵着痴儿便追着千色的脚步而去。
没有骨肉分离的依依不舍,也没有父子诀别的泣涕涟涟,当付云川愣愣地摊开右手,觉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之时,这才忙不迭地追到客栈门外。
微红的晨曦之中,他只看到一抹如血的嫣丽并着一抹淡淡的灰色,那般格格不入,却也那般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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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鄢山之上种满了梧桐,高而疏朗的树干,泛红的树叶在秋风中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着飘渺悠扬的琴声,竟然引来了凤与凰在树间的追逐与鸣叫。
好一幕凤求凰的旖旎!
空蓝坐在梧桐树上,微笑着提起酒坛子,大口大口的畅饮美酒,不想,他豪爽畅饮的举动却使得那芳香沁人心脾的酒液无心洒落,滴在了树下抚琴的木斐身上。
“师兄,你都快把这鄢山之上酒给喝尽了。”木斐素来一副温良如玉的潇洒模样,即便是被人扰了兴致,也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依旧低头抚琴,十指如飞,弦韵不断,嘴里不着痕迹地带着点不满与告诫:“一旦师姐觉察,这事可不好交代呵。”
“嘿嘿,我把酒喝光了,自然会在坛子里兑上清水。”在树上牛饮的空蓝浑不在意地呵呵一笑,常年泡在酒香中的两只眼虽然朦胧带着醉意,可脑子却转得比谁都快。好吧,他承认自己是有阴谋的,当初,他曾经带着青玄去偷酒喝,为的就是一旦东窗事,能在第一时间把青玄这小崽子给推出来抵罪。“日后师妹追究起来,也不会知道是我,只道是青玄给偷喝的,她即便再怎么生气,也绝不会随意拿青玄出气的!”
“那倒也对。”木斐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不知怎么就把话题给扯到了青玄的身上,空蓝又灌了一口酒,开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了:“师弟,你说,这趟出去,青玄那小崽子会不会被师妹一怒之下给吃了?”他刻意强调着“吃”字,笑得很是诡谲,弦外之音甚浓。
“这事?”木斐正在抚琴的手不觉顿了顿,尔后随即又抚开了去,余韵未落,闲适依旧,只摇着头似笑非笑:“难说呀难说!当初你怂恿我们一起在青玄跟前胡言乱语,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
“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空蓝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在满是枯叶的地上盘腿就坐,染上了酒意的脸颊带着一点兴奋地绯红,应景似的拍了拍酒坛子:“我只是在想,再过五年,便是师尊出关之日,师妹若带着青玄上西昆仑玉虚宫,风锦那小子得知师妹有了个渊源颇深的相好,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脸色不知会难看到何种程度……”
好吧,他还要承认,那些在六界之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乱七八糟流言多半也是他一手宣扬出去的。他知道千色素来我行我素,绝不会在意,可是,远在玉虚宫的风锦,可能心里就没那么舒坦了。
男人毕竟都是自私的,即便是喜欢自己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也是决不愿见她移情别恋的。
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希望千色能忘记风锦,同时也是不愿风锦那道貌岸然的家伙过得太过舒爽。
再怎么说,他与白蔹的同门情谊堪比手足之情,在情在理,也是该帮着出一口恶气的。
正当他眉飞色舞道人长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之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了漠然的言语,冷漠的言语中透着不耐与不悦。
“空蓝师兄已不是第一次上鄢山,也该知道我的破规矩,谁在我跟前提那人的名字,便要立刻要滚下山去。如今,你是要自己滚,还是要抱着那酒坛子一起滚?”
琴音戛然而止,木斐噤声不语,空蓝则是打了个冷战,倏地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扭过头去。
“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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