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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商晟便被松了绑,只是关在牢中,狱中昏黑,无日无夜,约摸过了两日,第三天,便有旨意招他面君。因商晟爵高位尊,即使陷罪,也不能失了身份,侍从拿来新衣新履,又为他净面梳髻,这才引他去了明政殿的一间偏殿。
常熙正歪在座上,闭目养神,商晟亦不敢怠慢,单膝行礼——封王地位殊贵,非大朝不行全礼,平日面君躬身拱手即可,此时因商晟算是半个待罪之身,才行跪礼。
侍从小声道:“陛下,玄都王来了。”
常熙悠悠睁了眼,瞄着低头强项,跪地腰直的商晟,良久才吩咐道:“都下去。”
一干侍从恭恭谨谨静静悄悄退出偏殿。
“坐。”常熙语气冷硬。
商晟余光四顾,哪有锦席座位,明白了常熙的用意,跪坐当地,仍是垂。
常熙把玩着一只玉盏,漫不经心道:“按理说,你是封王,本不该对你用刑,可谋反实在是滔天大恶,不比寻常。”
商晟硬声道:“臣冤枉。”
常熙嘴角一抽,露出不屑,翻手拿起案上一封书信,瞥一眼商晟,悠悠念道:“兄晟安。弟近闻玉阶两侧,谏官有动,恐兄有难,特书相告。兄以宫中裂鼎获罪,不容于常氏,弟之身份亦遭猜忌,钰京耳目,遍布锦都,行为所规,言为所矩。如今天下,暗流涌动,风云际会,必出英雄。兄一世英明,岂可做俎上鱼肉?弟虽不才,忝为帝脉,愿与兄同声同气,同舟共济。吾之儿,汝之甥,天下一家。行字不能抒怀,望与兄虚席面议。雪谣及孩儿安好,毋念。弟钧字。”
常熙边用余光瞥着商晟,他读来心平气和,气定神闲,像是平常家书一般,可对商晟却是字字诛心,一落千斤,后者初闻心惊,抬头一瞥,却立时心虚垂,覆在膝上的双手不断揩拭手心涔涔冷汗。
常熙念完,“啪”的将信拍在案上,斥道:“商晟,你还有何话说?你与锦都结亲竟是为了犯上作乱吗?!”
常熙此话直是颠倒是非,当初是他将商雪谣赐予花少钧,又非商晟之请,商晟心下好不气闷,却又不能顶撞,只得闷声闷气道:“我妹雪谣,是陛下赐给锦都王的。”
“可我没让你们勾结谋反!”常熙拍案。
商晟力辩:“臣与锦都王只有姻亲之故,并无其他往来。”
常熙不屑,蔑道:“证据摆在眼前,还敢抵赖!兄兄弟弟,称得如此亲切,还敢说不是交从甚密!”
“此信被陛下截得,臣并未收到。”商晟委实冤枉。
常熙眯起眼来,狐疑道:“如此说来,这是锦都第一次写信与你示好?”
商晟见常熙口风略有转寰,松了口气,道:“是。”
“胡说!”常熙却大声喝斥,诘道:“‘弟之身份’、‘忝为帝脉’是什么意思?!”
商晟惊得缄口不言,将头埋的更深,显是做贼心虚。
常熙冷哼:“花少钧竟以常氏血脉自居,这么重要的事信中一言蔽之,若不是你们早有往来,花少钧怎么可能不做只言片语的解释?”
“这……”商晟思索对策。
“说!”常熙又是一喝。
商晟一个哆嗦,伏在地上,口中道:“臣知罪,可这确是锦都王次修书与臣,其为先帝血脉之事乃臣从他人口中得知。”
常熙厉声问道:“何人大胆散布谣言?”
商晟伏地不起,恳求道:“陛下息怒,臣之所知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请陛下不要怪罪传我消息之人,实在因她确属无心。”
常熙冷道:“若我不同意呢?”
商晟抬头看一眼常熙,叩决绝道:“那臣至死不说!”
常熙皱眉,不知是何人竟令商晟拼却性命的维护,可想来,这人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商晟、花少钧,于是缓和了口气,道:“好吧,我答应,你且起身。”
商晟起身,略沉思道:“臣妹雪谣为锦都王妃,花少钧将当年疑案说与她听,雪谣只道是花少钧与她夫妻亲密,无话不谈,全不知花少钧是借她之口,传我之耳。雪谣心思单纯,不知轻重,一次信中与我提及,我见信大惊,回信嘱她兹事体大,万莫轻言。陛下,雪谣不知人心险恶,受人利用,请陛下万莫怪她。”说完伏身再拜,为妹妹求情。
商雪谣与花少钧是共枕夫妻,与商晟是同胞兄妹,无意间穿针引线、牵线搭桥,如此解释,并无不妥。常熙怒气渐消,却道:“商雪谣我可以不追究,但你与花少钧本是同谋,难道凭你巧舌如簧,便将忤逆大罪化成隐瞒之过了吗?”
商晟心知常熙不是真要降罪于他,只作出一副“恭听圣训”的样子。
常熙对商晟如此反应甚是满意,向扶手上一靠,不再紧绷着身体和神经,恢复了惯常的闲散慵懒,可问题却更加敏感犀利,问商晟道:“你相信花少钧真乃先帝血脉?”
“臣……不信。”商晟故意吞吞吐吐,佯作将信将疑。
常熙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只讽道:“若这信不是被我早一步截获,你是不是就真与花少钧‘同声同气,同舟共济’了?”
商晟道:“臣不敢。”
常熙鼻中轻哼,道:“我听说玄都王甚是心疼妹妹,当年买下全钰京的风车,竟只是为了妹妹一句戏言,可有此事?”
商晟点头道:“确有此事。”
常熙眼神一凌,“若花少钧谋反,你可舍得妹子,勤王助剿?”
商晟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终于要见分晓了。
他抬头,目光淡定,郑重其事行大礼参拜,坚决道:“陛下,臣与妹妹一脉血亲,感情弥深,然忠君忠国乃是大义,治乱兴衰关乎天下,不敢轻之忘之。臣无他,唯一身忠勇,万死不辞,玄都无他,唯热血儿郎,视死如归,陛下一声令下,臣愿率玄都黑甲军,为王师开道,披荆斩棘,取贼以儆天下!”一番表忠,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常熙眼中精光一闪,“此话当真?”
商晟道:“不敢欺君。但……”他又叹气,痛心疾道,“臣别无他求,但求破城之日,陛下允许我将妹妹带回玄都。”
常熙呵呵一笑,“玄都王果然兄妹情深,”又安慰他道,“雪谣虽是花少钧之妻,却也是我御封的锦城公主,放心,没人敢难为她的。”
商晟伏拜,“臣代妹妹谢过陛下。”泪光隐隐。
“乱臣贼子着实可恶,依玄都王之见,我当如何?”常熙问道。
商晟做样慎思,良久才道:“依臣之见,先克敌乃上策。”
正中下怀!
“这不好吧……”常熙却佯装犹豫,面露不忍——利他要,名他也要。
商晟做定恶人,劝道:“陛下仁慈,岂不闻先制人,后制于人?”
“出师无名。”常熙依旧摇头——仗要打,理他也占。
商晟道:“陛下之师,乃天道仁道王道之师,怎么能说出师无名?臣知陛下所忧,是担心黎民黔,见识浅薄,乡野鄙夫,不明就里,看不到锦都狼子野心,反非议陛下轻起战端。然若以愚民之尺寸目光,坐待锦都壮大,则天下将乱,大战难免。到时帝国分崩,骨肉离散,又岂是陛下所愿?陛下受命于天,该有此担当,宁为天下诟,不陷苍生于水火。臣请陛下三思。”神色庄重。
常熙面色几变,或为难,或悲悯,或不甘,最后却是为天下何计笑骂名,大义凛然,长叹一道:“玄都王一席话,真令我受益颇多。”
商晟心知常熙做戏,却恭敬道:“臣不敢,惟愿陛下早做决断。”
常熙再做一番犹豫挣扎,连连叹息,才下定决心,恨恨道:“花少钧不义在先,也休怪我不仁了,”即又问道,“若攻打锦都,玄都需备战多久?”
商晟盘算照夜军练成尚需一两年,便道:“两年。”
常熙皱眉不言。
商晟暗笑常熙虚伪太过,适才还左一个“不忍”,右一个“无名”,转过脸来,却恨不能大军朝夕至,立时杀了花少钧,平了锦官城。虽心中鄙夷,却不露声色,退一步道:“一年。”——这是训成照夜军的最短时间。
常熙依然不置可否,似仍是嫌长。
商晟陈情道:“陛下,不能再短了,行军打仗,需有部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况且玄都现在主力都在东北,准备对三狄作战,突然全部掉去西线,必使敌人见疑,若他们觉我军主力西迁,定会无所顾忌,致使边境告急,使我军东西不得两顾。陛下若要毕其功于一役,就须得忍下这一年半载。”
其实常熙担心夜长梦多也不无道理,若等两年,中间就是十年一次的封国大朝,到时以朝觐为名,各都都可带兵驻扎城外,这些人若存异心,则直如引狼入室。常熙故可鸩花少钧于帝阙内,剿锦都兵以玄都军,可一来杀一人易,灭一国难,杀了花少钧,不代表收服了锦都,二来,他更担心如狼似虎的玄都黑甲军,他,是再不会给商晟带兵接近钰京的机会了,故灭锦都,需在朝觐之前。
一年!
常熙凝神目视商晟,前者目光如炬,后者两眼炯炯。
常熙心想若得商晟为助,他便可将大半兵力放在钰京,以逸待劳,玄都精锐尽出,无力觊觎钰京,凤都也不敢轻举妄动。待到锦都拿下,玄都损兵折将,无论是立即对玄都动手,还是稳定了锦都再从容布局,一切皆由他随心所欲。
商晟心中也有计较,他带主力攻打锦都,是请易送难,到时驻扎锦都,分一杯羹的也少不了玄都,况且常熙所估计的“损兵折将”,在商晟看来不过九牛一毛,不致伤筋动骨,到那时,谁主沉浮,便要看天意所向!
两双眼睛,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志在天下,一样的目光所及,战马嘶鸣,狼烟烽火,血染山河,残阳落日下,立马山岳,指点江山,雄姿英。
常熙大笑:“好,一年,就一年!”又高声道,“来人哪,为玄都王设宴压惊。”
商晟振衣端坐,神情间扬眉吐气,激昂青云。
商晟凭一封诬己诬人之信,一石二鸟,既保得自己全身而退,又令常熙抱定亡锦都之心——常熙心生魔障,本一心一意欲置花少钧于死地,又不曾想到自己在锦都的密探竟已被商晟控制,更兼受了“天道有均、繁华无常”的蛊惑,以至不辨真伪,笃信花少钧有心不臣。
事后想来,商晟倒觉得真该感谢那位密告玄都谋反的谏臣狐韧,若非狐韧,他也想不出如此绝妙的主意,而更难得的是,常熙性格怪癖,每有言辞不合他意,轻则鞭笞,重则流徙,以致朝中人心惶惶,有人独善其身,挂冠而去,有人畏罪持禄,莫敢尽忠,常熙身边多剩些蝇营狗苟、阿谀承奉之辈,难得还有人举世浊而独醒。狐韧这个人,商晟心里默默记下。
离开钰京,商晟南下去了凤都,说是密谋商议也好,说是安抚白凤也好,不过是求些时日,养好了皮外伤再返玄都,不令季妩担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现写些文绉绉的话好吃亏,死了n多脑细胞不说,结果字数还少了,真是亏本买卖……
建议晋江给古言文章多加个积分系数才好,谁叫古人说话这么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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