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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甩卵蛋!哪个说不读书就没得出息?凭我这手艺还怕他没出息?要读就让根根读,我鲁家不需要秀才,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要继承我的手艺,马昆儿,你不要再说了!”鲁贵手里挥舞着锋利的斧子,一边削砍木材,一边对站在他身旁的人说话。
来人是山下村完小的老师,叫马志昆,四十多岁,也算是鲁家村人,跟鲁贵从小就认识,两人还是多年的老友,今天为了鲁板读书的事,特地爬了十多里山路,上来找鲁贵。
“我说鲁棺材,你就算让娃儿学手艺,好歹也等他初中毕业噻,马上就读完小学,你狗日硬要毁娃儿的前程?你晓得不?板板的学习好得很,班上的前十名,不读太可惜了!”马志昆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解。
鲁贵放下斧子,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拍拍身旁道:“马昆儿过来坐。”丢了支烟给马志昆,叹着气说:“语文六十分,数学五十分就是前十名……板板上课不专心听讲,老是发白日梦,你当我不认得?马昆儿,你不晓得我现在的情况,大的三个姑娘嫁人,陪嫁都是四百,三个就是一千二,相当于我做十二口棺材,再说,大的三个在家头还能帮帮忙,忙活地头、养猪喂鸡种洋芋,刘春莲现在屁股都歪上天了,你想想,五个姑娘两个儿,总共七张嘴,就靠我这把手艺养活,要是落在别家,保得住三个就算不错,我现在手头没得余钱,学费虽然不贵,但是家头没人手,老四老五身子弱,家里就我一个劳力,又要做棺材又要种地,刘春莲成天夹着腿子打瞌睡,啥子事都不管,你说我啷个办?不把板板弄回来打下手,全家早晚要喝西北风,不要再劝!我晓得你是一番好意,事实摆在面前,有啥法子?”
马志昆没料到闻名百里的鲁棺材竟然穷困至此,看来传言过实,不过想想也是,七个儿女,像他这样的民办教师,怕要五个人的工资才能勉强糊口,鲁贵的一番话也打消了他劝说的念头,拍拍这个老伙计的肩头:“婆娘是打出来的,生儿子是她的本份,你这样惯着,只会越来越受气!我先走了,学校头还有事情。”走了两步,又转身凑到鲁贵面前,轻声道:“下手不要太重,把她镇住就行。嘿嘿。”说完马志昆哼着山歌走了。
鲁贵抽完一支烟,眼睛斜瞟瞟地看看屋里,再掏出一支烟点上。鲁板已经十四岁,个头差不多到鲁贵的耳朵,黑黑壮壮的颇为结实,面相有些憨实,皮肤泛黑,偏偏长了个又扁又宽的老水牛鼻子,眼睛不大,眉骨微突,穿了身阴丹布衣服,衣服有四个口袋,背上还补块绿布,脚上穿着泛白的解放鞋,看上去就是个山里的农二哥,站着像一棵黑皮树,坐着像一块污油石。
乡下娃儿上学晚,九岁才开始读一年级,鲁板自懂事以来,在家中的地位就极为微妙,父母都很疼爱鲁根,饭桌上放盘肉,那也是摆在鲁根伸手可及的地方,姐姐们也极力讨好鲁根博取父母的好感。鲁板生性极为木讷,不善言词,属于那种三巴掌砸不出个屁来的人。
鲁板见他爹在抽闷烟,低着头往屋外蹿,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可是父母没有提及他上学的事,鲁板也不过问,在家里挑水做饭,洗衣喂猪,四姐五姐反倒抢了他的事情,跑去跟人放牛。
“板板,给老子倒碗酒来!”
鲁板抬头看看他爹,看着那像棺材门板一样的身体,还有平板板的脸上,两只红红的兔儿眼,被煤油灯薰得眼角满是黑灰。鲁板几步跨进屋里,找到装酒的塑料壶,取出一只粗碗,小心谨慎地先倒半碗,看看他爹的眼神,这酒可是四毛八一斤的,再倒吗?鲁贵点点头,鲁板接着倒了八分满。
鲁贵接过来一口就干了,腥红的下嘴皮翻起来,紧紧地包住上嘴皮,闭住气,不让酒汽跑,烧!这苞谷酒就是来劲,从喉咙一直往下烧,烧得胸口火辣辣地发烫,鲁贵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膝盖头,猛地站起来,往刘春莲的房里窜去。
“日你妈!一天到黑就晓得睡,我让你睡……烂婆娘……骚母狗……老子捶不死你!”
“杀人啦!鲁贵儿杀人啦,行凶杀人啊!你敢打老娘……唉哟……唉哟……”
鲁板偷偷地伸出头,往房里瞅了一眼,他爹正骑在他娘身上使劲擂,拳头撞在肉上,发出一阵阵闷响。鲁板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刘春莲被揍得翻白眼,吓得全身哆嗦,猛一起身,挣出身来,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间,一把拉住鲁板:“板板,你大发酒疯!快点拉住他,再不拉,妈就要被打死了……”
鲁贵冲进火房,提了把菜刀往刘春莲追去,鲁板看着地上削棺材的斧子,冲他爹喊道:“大,这儿有斧子!”
鲁贵反过身来看着鲁板,咧开嘴笑笑:“用不着!”可话刚完,脸色一变,抬手就给鲁板一耳光:“***,那是你妈!”
鲁板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这时候刘春莲已经逃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稀泥巴地里,扯开嗓门卖天卖地嚎起来:“鲁贵要杀我了!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给他生了七个娃儿,他现在要把我杀了!老天爷啊,你瞎眼了?我给鲁贵生了两个儿子,他还是要杀我……”
可是这次老天爷好像故意旷工,鲁贵冲出来,一把纠住他婆娘就往烂泥泥里塞:“日你先人板板,生十个儿也是你的本份,你看看你现在,好吃懒做的屄样,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还要天天上班,你凭喃不干活路?老子让你睡!”边说边把刘春莲往泥水里撸,刘春莲见没人上来拉架,好几个平时跟她要好的女人都不敢上前,刘春莲赶紧认错:“鲁贵啊……鲁贵,我错了……”
鲁板跑到屋后的松林里嚎啕大哭,他爹和他妈从来没有打过他,不想他不疼他就算了,现在竟然动他,鲁板蹲在松林里,头埋在臂弯里,哭得身子不停抽动,他想起小学课本里的课文,山外有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以前他总是一边放牛,一边想象飞机在天上冲来冲去,或者把老黄牛当成一辆大汽车,依着见识过汽车的人讲述,嘴里发出“唔……嘟嘟……”的汽车声音。
这种时候的鲁板是快乐的,世界上还有好多他未曾见过的、奇妙的东西,听说城里人吃饭不用一边烧柴禾,一边煮东西,他们的生活极为讲究,炒菜用盘子装,煮饭用电饭煲。电饭煲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圆圆的、就像锅一样的东西。还有城里人住的楼房,用砖和水泥砌成,比这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张贵儿去年跟他爹去过一次县城,回来后不断跟鲁板吹嘘。
鲁板哭着哭着就开始幻想外面的世界,他想出去,有一天他一定要出去,从这大山里走出去,要去坐汽车、坐轮船、坐火车、坐飞机,读书的时候,他想着好好读书,然后去上乡里的初中,再考上县里的高中。可这条路已经不通了,他爹妈不让他再读书。
鲁板在树林里坐到天黑,越来越冷,雾气已经笼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开始潮湿,他也从温暖的、美妙的想象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晚上可不可以坐飞机?不知道在飞机上会不会离星星很近……
鲁板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人正在火房里吃饭,火房中间是个火塘,火塘上呆着一只薰得漆黑的铁锅,铁锅里喷出热汽,正煮着菜和洋芋,鲁贵就像根木桩子一样坐在那儿,刘春莲就像只猫一样靠着他,鲁根倒在母亲的怀中,像只猪。四姐和五姐不断往火塘里加柴,火光不时跳动几下,把周围的人影拉近或是投远。
鲁板拿了双筷子,寻了个粗碗,他已经饿了,想外面的世界想的饥饿,想完后,他就忘了被鲁贵扇一耳光的事。他刚要坐下,鲁根抬起头说:“板板!不许你夹锅里的肉!”
鲁板不说话,伸出筷子在锅里捞了几下,夹起一块洋芋,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嘴大大张开,哈几下热气,飞快地吞进肚里。鲁根长了颗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孔,圆眼睛,圆嘴儿,皮肤白白嫩嫩的,村里人说他长得清秀,生得子弟,才五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订亲,鲁根除了上学就喜欢腻在刘春莲怀中。鲁板心里很是看不起弟弟,但是他忘了三岁还含着刘春莲奶头的往事。
鲁根看着鲁板的吃相,瘪着嘴骂道:“板板是饿死鬼投胎,干脆脱了裤子下锅里捞……”话没完,鲁贵就给了他一巴掌,跟鲁板一样,是扇在脸上,鲁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他呆呆地看着鲁贵,再看看母亲,可刘春莲板着脸,装作没有看到。
鲁板看到了母亲的脸在抽动,鲁根再看看四姐和五姐,两人好像压根就没见到一般,鲁根没办法了,他只好张开嘴,可鲁贵突然吼道:“你敢嚎出声来,老子打死你!”
鲁根被吓得哆嗦一下,已经运足的气突然从胸口消失,刘春莲抖了一下,四姐和五姐把头埋得很深,鲁贵威风的在空中挥挥手,大声地说:“我作为一家之主,要跟你们说几件事,明天起板板跟我学手艺,你们妈要下地,根根继续读书,但是回家也要做事,哪个敢不听话,小心老子刀儿不认人!”鲁贵说完后鼻孔张开,呼呼喘气,意气风发地样子,眼睛盯着家里人扫来扫去,本来还想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可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词,只得放下手道:“吃饭!”
鲁根还在抽噎,可是没敢发出声音,他第一次那么怯生生地看着鲁贵,鲁板面无表情,在他心里,他早已不属于鲁家村的人,不属于鲁贵的儿子,刘春莲是他妈,可是他不认为这是事实。刘春莲被鲁贵打了一顿,变乖了,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就像一只猫。鲁根不敢再靠进她的怀中,坐在那儿,像一只可怜的猪。
鲁板吃完饭后,在家里唯一的煤油灯下开始看书,看小学五年级的课本,知识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写得了自己的名字就行,这些观念在大山里根深蒂固,学问好不如劳力好,一背能承起两百斤的汉子,比个初中生高贵得多。他看课本的原因是想看看飞机,课本上有黑白图画,课文里说飞机有双银色的钢铁翅膀,在天空高高地翱翔。煤油灯下的飞机有些昏暗不明,文字只能诱发鲁板的想象,可惜山里难得看到晴空,一年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雾罩子才会被阳光撕破,那一个月是山里人的节日。
次日大清早,鲁板翻身起床,一家人通常都是合用一盆水洗脸,先是刘春莲,然后是鲁根,再然后是老四老五,最后才轮到鲁板。那时的木盆里,水已经变成了暗黑色,洗脸毛巾被揉出了几个破洞,毛巾的颜色比洗脸水好不到哪里去。至于鲁贵,那是不洗脸的,一年到头,鲁贵只洗几次脸,一是过年,还有就是端午、中秋,或者卖棺材的时候。
鲁贵的身上有股子汗臭味,浓烈得就像湿柴禾冒出的呛烟,隔得老远都能闻到,可是鲁板觉得这是男人的味道,亲切,他特别崇拜,还有就是鲁贵的刮胡刀。鲁板记得父亲买回这个刮胡刀的时候,表情非常得意。有那么一段日子,鲁贵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开那个银色的盒子,里边有块小镜子,有刀架,有刀片,鲁贵总是很小心地用拇指来回擦拭镜面,上下左右地照着自己的下巴,光生生的样子显得年青极了,可惜总有几道小伤口不合时宜地冒出血珠。
鲁贵说:“这东西一块二啊!好用!”于是鲁板趁着他爹不在的时候,也悄悄地偷了出来,这刮胡盒子放在鲁贵的枕头下,鲁板掏出来的时候还有热度,他拿着刮胡盒子跑到沟边,在脸上来来回回,往返刮了两个钟头,胡子本就没有生长,可鲁板觉得不刮点什么下来,有亏这次的偷盗行为,本想把眉毛当胡子清理掉,又生怕被人笑话,就这样直到手臂举酸了,鲁板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鲁贵举着斧子给鲁板示范:“手腕要放松,甩的时候不能太僵硬,不然削出来的东西就不平整,你看着。”说完手臂一挥,斧子的寒光凌空闪过,固定在架上的木材被平平地削掉一块,那刀口就像下锅打豆腐,光生平滑。
鲁板站在父亲的旁边,他的面前也摆了个小木架子,上边放着几块烂木材,手里的斧子比他爹的要大,刀口还还没有完全露锋。
鲁贵拍着腰背说:“板板,要用这儿的力气,人的腰上也有力气,你学会使巧力,这些活路就容易了……你不要故意扭腰,小心闪了……我日你妈!你怎么这么笨啊!”鲁贵踢了板板一脚,不重,只是生气。
鲁板再次挥起斧头,下边那块烂木块就是他爹的脸,这一斧下去要把你的臭鼻子削掉,鲁板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嚓”地一声,斧子卡在了木头里,鲁板歪来歪去的拔斧子。
鲁贵气得不行,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憨杂种,斧子不能这样拔!刃口会被扭卷了,要寻着砍进去的路子拔出来,日你妈!看好掉!”
鲁板皱皱眉头,黑脸泛红,他看看鲁贵,你要日我妈?你不是天天在日吗?干都干了还要挂在嘴上念,还怕人家不晓得?你一口气日了七个出来,有本事得很。他再看看鲁贵,父子两人就像斗鸡一样,鲁贵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是不是不想好好学?”鲁板看看他爹手里闪着寒光的斧子,急忙摇摇头,鲁贵道:“那你要不要好好学?”鲁板再看看他爹手里的斧子,使劲地点点头,他想起了昨晚鲁贵的威势,刀子可没长眼睛啊。
“看好!”鲁贵故意把动作放慢,挥起斧头来,再削下去,嘴里还说着:“我鲁家人天生就是做木工的,你知道鲁班吧?那是咱们的老祖宗,他是全天下木工的祖师爷,他也姓鲁,知道吧?你不能丢了鲁家的脸,一定用心学,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当年我学手艺的时候,你爷爷可比我凶多了,一天少说挨两顿打,不过他老人家打得好,不打不成器。可我舍不得打你,虽然你笨些,你没有根根聪明,可是你勤快,你老实,你好好跟我学,将来自己赚钱讨婆娘,盖大房子,当个体体面面的人,我不打你了,你慢慢来。”
鲁板开始专心一致地挥舞斧头,经过一早上的练习,到了午时,终于十斧能挥出一斧平整的,看得鲁贵不断点头,这个儿子也没那么笨嘛。于是鲁贵干咳两声,很威严地说:“吃饭。”
劈、砍、削、挫、刨鲁板每天就这样重复这些动作,所谓熟能生巧,经过半年的锻炼,鲁板的技术日渐娴熟,鲁贵也让他开始正式动手加工棺材。棺材的制作程序看似简单,可要把握好基中的窍门,非得要三两年功夫不可。特别是第一道工序,根据木材的大小、样式削出基本的形状,经验稍有不足,手艺稍有欠缺,就会浪费材料。所以鲁贵一般都会亲自指点,哪儿用刀要重,哪儿要轻,什么地方可以下深点,什么地方只得轻削。而鲁板在他爹的指点下,也开始慢慢熟练,并且喜欢上了做棺材的活路。第二道工序是刨,然后是凿槽,割逢,接口合木。按鲁贵的技术,做一口标准的八盒子棺材需费时一个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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