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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科长葛明礼是个胆大心细的家伙。本来在“纪念碑”前上百名日寇、汉奸当中他是官职最小的一个要轮班晋见恐怕也得排在最后边。可是他不管这一套他的特殊职业养成了他的特殊优越感。而且这件事又可以划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所以就一扬头雄赳赳地站出来了。他是个赌徒出身的光棍儿从小就相信遇事要撞大运。一件事撞对了就赚大利撞错了就倒大霉。就像今天在“纪念碑”前这件事撞对了会立即得到玉旨雄一的赏识今后就可以抱着这条东洋外国粗腿爬上去;撞错了就会引火烧身不但王旨雄一会怪罪下来那些恨他抢尖的上司也饶不过他。在这样吉凶难定的情况下一般人就不往上撞了。但他可不行他是个占惯上风头的人他宁肯因此整错了倒霉也不肯错过一个好机会。就像当年在赌场上押宝一样在好点面前稍一犹疑人家把宝盒揭开了就悔之晚矣!
但是现在吉凶到底如何?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还都难以预料。他觉得必须抓紧时机把案破了如果能把写这八个大字的要犯抓住那他就会因为破了这个大案而得大利出大名。…bsp;葛明礼跟着车队把玉旨雄一送到道里中央大街犹太人开的著名旅馆马送尔以后顾不得吃早饭就赶回警察厅特务科一坐下便立即把昨天晚上被打倒在八个大字下的便衣特务秦德林找来了。

特务科在警察厅里占有特殊的地位。一般科的科长多数是警佐他这个特务科长则是警正。他自己单独有个宽大的房间里边有会议桌、沙写字台上摆着三台电话简直和厅长的派头差不多。

秦德林被叫进来的时候葛明礼正斜靠在沙上想心事。他一看秦德林这副模样差不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夜里(几个小时前)出事后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秦德林的脑袋才从那桶快干“拉哈油”里拔出来。人已经憋得没了气黏糊糊的红油把鼻子、嘴都糊住了。葛明礼忙指挥他手下的人用手去抠那脸上的红油好不容易才把鼻子嘴露出来人已经不能动了就忙着用车送到医院去急救。天亮的时候葛明礼得到报告说秦德林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当时他已经顾不上管这件事虽然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他让秦德林回特务科等着他这之后就又去忙着布置警戒线勘察现场向上司报告等等。

现在秦德林站在他面前他一看这人简直变成赤鬼刘唐了:头一疙瘩红一疙瘩黑脸上几凹下去的地方都是红的尤其是眼窝深处和鼻孔附近红得简直像猴腚。两腮和颧骨却变成紫茄子色。他一只胳膊用绷带挎在脖子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活像个“十不全”。

葛明礼望着他这位亲爱部下的这副尊容强忍住笑指点着说:“秦德林哪秦德林你这是咋整的?是红运当头罩把你罩成这个小样还是……”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竞扑一声笑出声来。多数赌徒都有这个本领天大的事压在心上也能表现得满不在乎。他们信奉“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痢过了二十年又会长成这么大”的精神安慰术。当他们在赌场上把全部财产都输光了以后会把老婆当赌注押上老婆也输进去就从腿肚子上片下块肉来押上这样干上几年就会练成一块杀打不怕的滚刀肉。葛明礼就是从这种赌徒中混出来的。也正因为这样日本侵略者才看上了他。“九一八”事变以前鬼子就用重价把他收买过来充做鹰犬、打手。“九一八”事变后又把他推上了特务头子的宝座。他也就把往日赌场上的哥们儿都收拢过来让他们当上了特务、嘱托、腿子……秦德林就是他过去的一个哥们儿。

今天在这样重大问题面前葛明礼原想憋住不笑一心谈正事。可是不行憋不住了而且他这笑的神经一开动起来就关不住问。他先是坐着笑接着站起来笑从直着腰笑到弯下腰拍着腿捂着肚子流着眼泪和鼻涕……

他越笑秦德林越哭丧着脸难受等他笑得流出眼泪的时候秦德林的眼泪也出来了葛明礼擦眼泪秦德林也擦眼泪一个是真笑一个是真哭。等他止住笑的时候秦德林却哭出了声。

葛明礼听见哭声觉得奇怪忙又擦了擦眼睛细看了一下秦德林:呵这小子真哭了!

“怎么回事哭什么?”

“我我……”秦德林一边抽搭着一边说“我好险没见了阎王爷拣条命回来见你这科长哥哥可你你……你……”秦德林放声哭了起来。

“为这事呀!”葛明礼一拍秦德林的肩膀说“你这眼泪窝子真浅娘们儿一样。行了别哭了明个破完案科长哥哥领你上群仙书寓把怀春楼的吕翠翠给你找来捏巴捏巴再把迎春院的李玫瑰找来唱两段完了再上保盟饭店吃大菜玩玩俄国娘们儿让那个斯波洛娃脱了衣服给你跳一段……怎么还哭?你看你那眼窝子越哭越像猴腚怎么不好好洗洗让人看见我手下的人都成小鬼了!”

“洗不掉……”秦德林一边抽泣着一边说“也不知是什么鬼油漆像鳔胶一样粘……”

“去整盆汽油好好洗洗。”

“这就是汽油洗的再洗我的眼睛都得蜇瞎了!”秦德林止住哭探着脑袋一指紫茄子一样的脸说“你看我这腮帮子皮都要蜇掉了……”

“宁肯不要那张皮也得要这张脸。脸是门面就这个小样儿我怎么领你上群仙书寓?上拉拉屯的鬼王庙吧那块正缺一个站班的小鬼。”葛明礼说到这把手一挥说“去把脸洗净洗不净不兴到大街上去给我丢人!”

秦德林哭丧着脸子转身就走。

葛明礼忙又召唤:“哎别走哇正事还没说呢。”

秦德林转回身嘟哝了一句:“都折腾一宿了……”

“怎么不愿意了?”葛明礼一瞪眼睛说“在耍钱场上折腾两宿你也愿意贱皮子!”

秦德林低着头不吱声了。

“坐下!”葛明礼一指沙说。

秦德林低着头坐下了。

“说说昨天晚上的经过吧。”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给秦德林倒了一碗水。

秦德林有气无力地把夜里生的情况学说了一遍。他什么都说了就没敢说他上酒馆和女招待鬼混那一段。

葛明礼听完翻了翻眼皮问道:“这么说后来的那个小子和刷标语那两个家伙是互相认识了?”

“认识。”秦德林肯定地点点头说“看那样还是一伙的呢那两个刷标语的管后来的那个小子叫‘您’不是长幼辈就是上下级。”

“光叫‘您’啦?没称呼什么?”

“也可能称呼啦我没听清。”

“到节骨眼儿上你又听不清了。”葛明礼瞪了秦德林一眼说。

“可我脑袋让油桶扣住了我光听见好像有个‘师’字。”

“什么‘尸’?”葛明礼忍不住生气地说“还好像呢!像什么?像男尸、女尸、死尸、活尸?是人名叫什么尸还是职务外号?这个尸字是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不知道。”秦德林憋了一肚子委屈紧晃着脑袋说“当时我耳朵眼里都灌进红油子了能听见一个字就不错了。”

“可你光听见一个字顶屁用?”

“可要是遇上您讲那‘血滴子’连一个字我也听不着了。”

葛明礼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憋回去了。为什么这句话会使他无言以对呢?这里还有段讲究呢。原来葛明礼平常专从唱本、评词、剑侠小说里搜集和特务有关的人和事遇有机会就给手下这些特务们讲上几段作为理论根据和业务学习之用。方才秦德林讲这“血滴子”就是他在说书馆里听说评词的人讲《雍正剑侠图》时候记住的。再经他一编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遇有机会就讲讲。他每逢说的时候还都加上两句导语如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古已有之远的不说明成祖的东厂我已经讲腻了;明宪宗的西厂我也说烦了;刘瑾的内行厂大家也听厌了。这回单说说我们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的老祖宗前清雍正老佛爷的秘密御林军‘血滴子’。”接下去就该开始说正文了。这时他先用手拍一下桌子:“话说……”话说两字和拍桌子这个动作也都是从说评词的那儿学来的。只听他说道:“话说这‘血滴子’里的好汉都是从练武的名家里百里挑一精选出来的那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进得门来先得试胆量试忠心试才干都试过去以后合格了才算进了门槛。这一辈子也就变成皇帝御座下的人了和现在我们这皇帝陛下警察官差不多。那时进了门槛后就给你一个牛皮口袋口袋嘴上安着两把锋利无比的钢刀钢刀通着‘消息儿’只要把牛皮口袋往人脑袋上一套再用力往起一提脑袋就齐刷刷地从脖子上切下来装进了牛皮口袋。然后把牛皮口袋往腰上一掖跳墙、上房毫无妨碍最多滴出几滴血来所以叫‘血滴子’……”

每逢他讲到这里他手下的特务就喷喷称羡要求葛明礼也能定做一批这样的牛皮口袋每人给一个需要谁的脑袋到那一拎就下来就像摘西瓜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皇帝陛下听见也一定高兴因为把他老祖宗的绝招继承下来了。

议论到这葛明礼就会长叹一声因为这绝招确实绝了没继承下来。后来他就下决心找人研究并对手下的喽啰们声明:他正在请专家画图很快就会给每人一个牛皮口袋——不要改用橡胶皮的又软又轻刀是折叠式的可以揣在兜里……大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可是那橡胶皮的“血滴子”还没有影儿手下的人老打听越打听他趁心烦后来竟成了他的忌讳谁一问他就瞪眼睛弄得谁也不敢再问他也就不再讲了。

今天话赶话的从秦德林嘴里冒出来了葛明礼一听本想作可是又一想秦德林被人用铁桶套了脑袋要是这铁桶下边真有两把刀他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秦德林从铁桶套脑袋联系到牛皮口袋情有可原所以他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听着一个‘尸’字总比一个字没听着好以后咱们就在姓师的、名师的还有那些老师、讲师、理师、医师、药剂师、琴师、大师傅、二师傅……反正就在带师字的人上下功夫吧。现在你再说说这三个人的特征吧都有多高?”

“不知道。”秦德林又摇摇头说。

“怎么?这也不知道!”葛明礼刚压回去的气又往上撞“你耳朵里灌进红油子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难道还看不见吗?没扣铁桶前你不是端着枪瞄准那两个刷标语的家伙吗?你还想对准下边那个先开一枪呢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2”

“是我刚才说的。”秦德林又点点头说。

“那怎么还说不知道?这不是有意顶撞老子吗?”葛明礼又敲上了桌子。

“是不知道。”秦德林反倒沉住气地说“那两个刷标语的是蹬肩膀摞在一块儿的我就看见一长条黑影子灯光暗连接茬都看不清。他俩加一块有三米多高分开就不知道了。”

“那油桶是怎么扣你脑袋上去的?像飞镖一样撇上去的吗?”

“要是那样还好了呢把油都甩出去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你看!”葛明礼又一拍大腿说“还是跑下来扣的跑下来你还看不清吗?”

“看不清。”秦德林仍摇着头说。“我被人家按在地上背朝天嘴啃泥什么也看不见。”

“按你的那个人也看不见吗2”

“看不见。”秦德林继续摇着头说“他是从我背后来的一拳一脚就把我撂倒下了。前两个我还看着人影了这个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葛明礼一挥手把脸扭向一旁去了。半天才转过头来指点着秦德林说“你呀!你真算可以让人捉弄成这个熊色临了就说出一个‘尸’字还不知是死尸活尸?”

“不我还有情况。”秦德林一直腰说。

“那为什么不早说?”葛明礼也把脑袋探过来。

“您没容空。”

“快说吧。”

“我觉得从后边摸上来的那个家伙特别厉害要给他个牛皮口袋你我脑袋都保不住。他从后边摸过来一点声也没有。第一拳就打在我的穴位上我连妈也没喊出来他的扫堂腿就过来了我才趴在地上他的脚又踏在我的脊梁骨上他这些动作快似旋风疾如闪电。科长您知道我也不是白给的可是在这个人手下我竟成了稻草人。这是个满身功夫的可怕对手要不把这个人抓住我看咱们……”他摇着脑袋摸了摸脖子。

“可是你连啥样都没看着得怎么抓?”

“我看先从会武术的当中去找……”

秦德林话没说完直通警察厅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葛明礼忙奔过去接电话。电话是办公室值班警官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去开会部署侦破“纪念碑”前重大反满抗日案件问题。去时要把已经掌握的材料、线索带去。

葛明礼撂下电话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有x毛线索!”接着对秦德林一挥手说“走跟我上厅长那儿去!”

秦德林忙往后退了退说:“哎呀科长您看我这样……您不是怕我给您丢人吗……请您替我说说吧。”

“看你吓得这个小样!”葛明礼一边往脑袋上戴大盖帽子一边说“怕什么有我呢厅长也不能把谁**咬半截去。你不去这笔糊涂账谁报?我才不替你挨刺呢。走吧!”

葛明礼说完便推门走出去了。

秦德林长叹了一口气只好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出去。他直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像要散架子一样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他真悔恨自己昨天晚上不该一个人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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