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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变得有些沉默下来,吴绍基微微叹了口气,“少文醉了。”
陈卓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了吴绍基这话竟然振身而起,手持酒壶哈哈大笑起来,醉眼朦胧中依稀闪烁着几许狂态,“子安兄你来看看,这大清上下,朝堂内外,有几人醒着,又有几人醉了?煌煌大清,可惜了,不过是给日本人准备好的一桌酒席,任人宰割罢了。”
吴绍基慌忙把陈卓拉了下来,低声说道,“这些话你我二人说说倒也罢了,小心被人听了去。难道少文真的甘心就这么消沉下去,让满腹才学付诸流水,莫要忘记当日在津门时,你曾经给我说过的一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大丈夫本色也!”
陈卓一愣,看着吴绍基苦笑着说道,“消沉也好,不消沉也罢,可又能够如何啊?如今两江用不上我这样的人,李鸿章的北洋却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所以我现在也就成了一个废物,比刚才那帮家伙好不了多少的废物。”
“少文啊,少文,你也是经过风浪过来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呢?据我所知,你上次给北洋上的条陈并没有送到李鸿章手里,因为你根本不懂得这官场的规矩。你从小家境富裕,自然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在津门傲气的连门房的红包都不给,人家自然把你的条陈退了回来啊……”
陈卓摇了摇头,打断吴绍基的话说道,“子安兄,不是我沉不住气,是心里着急啊,我估计最多八年以内,日本就会向我大清动手,我这还只是根据现在日本军队的建设情况推想的。最让人忧虑的是,今年年初,我听我舅舅手下那几个从日本回来的人讲,日本现在的税收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些钱最后都投入到军事方面,日本建设的可是像西洋人那样的军队啊,一旦动手,我大清无论是北洋、练军、绿营这些都不可能是其对手,再不编练新式军队,恐怕将来悔之晚矣。”
“这些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你不是一直都在鼓吹日本威胁论吗?今日我倒是有一个新鲜的说法,你想听听吗?”吴绍基半眯着眼睛看了陈卓一眼,故作神秘的卖起了关子。
“子安兄请讲。”陈卓微觉诧异的看着吴绍基。
吴绍基淡淡一笑,用手指借着桌上的残酒写下了两个字:甲午。
“这两个字是皇上送给李鸿章的,听说皇上曾经言之凿凿的告诉李鸿章,日本必会在四年后的甲午向我大清宣战,提醒李鸿章要加强防务。这次弄出这么一个合办银行的事情出来,也是为了替北洋筹措一些军费。少文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陈卓的酒杯一下掉在了桌上,一脸的惊异和茫然,看着吴绍基迟疑了半天才问道,“这真是皇上说的?”
“千真万确!”吴绍基唇边地笑容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手指轻轻敲扣着桌面。见陈卓还是一脸地不知所措。不觉笑道。“皇上与少文倒是心有戚戚焉。皇上都能想到这些。少文还有什么可以颓唐消沉地啊?拿出你在日本学到地那些本事。回去后好好地写一个条陈呈送给李鸿章……”
“可是……李鸿章李中堂未必也是如此想法。我这条陈递上去又有什么用啊?”陈卓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吴绍基看了一眼陈卓。心中不免有些感叹。陈卓在兵事上面地才具见识他是了解地。放眼朝野内外。包括李鸿章地北洋。都很少有人能够及得上。可对朝廷上面地事情看起来却是一片懵懂。
“你不在朝中。对朝廷上面地事情或许有些不太明白。可你好好想想。为什么皇上会写这样两个字送给李鸿章。这其中隐含着什么样地意思啊……”说着。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眼下皇上手中并无实权。就算有天大地本事也无从施展。所以皇上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在警示李鸿章和他地北洋。他是在等。在看。这朝野内外有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他地心思。”
陈卓还是没有听懂。睁大眼睛看着吴绍基。“子安兄。这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你啊……”吴绍基摇着头叹了口气。“你空有一肚子才学。对这政治一道却是个门外汉。将来何以在朝堂之上立足啊!你想想。皇上既然能看到日本人地威胁。还想尽办法去为北洋筹集军费。自然是看到了眼下我大清军队地种种弊端。只是眼下他并不是不想去改变现在地状况。而是根本无法去改变。所以他才写下甲午两个字送给李鸿章。让天下人都能够去重新审视大清军队能否堪当大任。我估摸着这才是皇上真正地心思……”
吴绍基说着,停顿了一下,嘴角吐出了四个字,“编练新军。”
陈卓此时仿佛忽然才清醒了过来似的,目光炯炯的盯着吴绍基,就像是要把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都吞进肚子里一样。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莫名的喜悦和莫名的惊诧交杂在一起,让他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吧,李鸿章必定会把你的条陈呈送皇上的。少文啊,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千里马在等着一个伯乐,而皇上此刻或许也正在等着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吴绍基收起了那份笑容,平静而郑重的说道。
……
宁寿宫内,慈禧有些疲倦的揉着额头,目光却望着皇上刚刚离去的方向出神。
今儿皇上在屋顶上面晒了会儿太阳后,就又像个没事人似的,照旧到宁寿宫来请安吃饭,神情间虽说有些困顿沮丧,可还是有说有笑的样子,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和埋怨。
对这几日朝野内外吵嚷的分外激烈的合办银行的事情,皇上也没有刻意去回避什么,反而是很坦率的承认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主意,主要还是想寻找一条开源的路子来,为朝廷筹措一些钱款。既然现在朝野内外一致反对,他很干脆的表示就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以后再说。反过来还对自己虑事不周很是自责一番。
皇上的这个态度倒是让慈禧很有些吃惊,原本以为以皇上年轻人的性子,总会消沉几天,到最后自己再温言宽慰几句,把这件事情就算揭了过去。没曾想皇上居然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她一时也看不明白皇上真实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打从看到李鸿章那份与洋人合办银行的折子起,慈禧心里就断然明白这件事情是行不通的。
她心里面其实并不是像那些朝臣们那样一味的反对,虽然眼下是皇上亲政,可朝廷的窘迫和艰难她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办理洋务,筹备兵事,赈济灾民,减免赋税,哪一条最后不是要靠银子说话。
前些日子湖广总督衙门就上了份折子,长江水患,几个县的灾民流离失所,朝廷拿不出银子,湖广总督衙门百般筹措,也只拿出了十几万两银子勉强维持。那些个大臣们倒是把道理讲的比谁都漂亮,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是真的已经快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像这样一些事情不处理好,灾民变为流民,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倘若这件事情真像李鸿章说的那样,有那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和利益,试着去办一办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件事情最初就是皇上的主意,这便让她生出了几分隐隐的警觉和不痛快。
前些日子,皇上向她请旨查办内务府,她是同意了的,也是想借皇上的手敲打一下满朝贪墨之风。事情皇上办得很漂亮,没有伤着朝廷的根本,很合她自己的心意,但这中间有些个事情,像李莲英和庆王都明里暗里帮皇上说话,她也是看在了眼里。
她倒不是担心他们会倒向皇上那边,这两个人平常都往内务府里面伸过手,她是知道的,只要不太过分她也懒得去管。他们这次帮皇上说话多少也有想把自己摘出来的原因。只是,皇上居然能借查处内务府凭白的放了这么大的情面在里面,让这两个人为皇上自己说话,这中间的意思让她思忖了很久。
皇上一天天大了,特别是最近这些日子以来,说话做事日渐沉稳老练,虽说对自己是恭敬孝顺,透出亲生儿子般的贴心亲近,可这里面未必就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她心里面清楚的很,到了要紧关节上绝不会含糊半分。
与洋人合办银行这件事情,她暗地里就想过,有李鸿章这样一个办洋务的行家里手帮衬着,没准还真会让皇上办成了,这是她绝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事情可以不办,朝局绝不能失控,倘若让皇上借着这件事情站稳脚跟,以后朝廷内外的很多事情就很难说了。
所以她让世铎把李鸿章的折子交六部各司衙门会商,世铎办事的能力不怎么样,领会自己意图还是比较灵光的。在这样一件牵涉朝廷制度和财政大权的事情上面,尤其是其中行货币和由银行办理各地京饷汇兑这些个事情,更是闻所未闻,与各省督抚的切身利益细细相关,绝不是说办就能够办得下来的。自己不表态,其实就是一个态度了。
这样也多少成全了皇上和李鸿章的面子,比自己出面否决要好得多,也为将来留下了退路。在她看来,像这种可以为朝廷筹措款项的事情还是可以办一办的,等这阵风过去了,找一个名目还是要试着去做一做。偌大一个朝廷,总不能最后因为没有银子而陷入困境吧。
只是皇上的心思似乎总是有些琢磨不透,他到底是真的不提防自己,还是压根就在演戏?想到这一层,慈禧看了一眼在身旁小心侍候的李莲英,心里一动,“小李子,你说说看,合办银行这件事情,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啊?”
李莲英微微一怔,没想到慈禧会忽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他是慈禧身边侍候的老人了,在心里暗自一琢磨,便明白了慈禧的想法。
“奴才觉得皇上心里是真想把这件事情办成,现在百官反对,皇上心里肯定很不痛快,要不今儿也不会生大半天的闷气。不过有些事情奴才也是看得不太明白,总觉得最近这些日子皇上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行事说话倒有几分得了老佛爷的真传,说起来还是太后老佛爷教导有方啊。”李莲英脸上堆满了笑容,像是聊家常一般的随意平和。
虽说前些日子为皇上在太后面前说了些好话,但是一码归一码,那是为了还皇上的人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做奴才的只能有一个主子,自己的根子就在太后老佛爷这里,想要脚踏两只船,终究是要掉到水里面去的。
哦,慈禧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李莲英,心里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皇上像是得了自己真传一样?这也就是说皇上在旁人眼里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严和权势?
慈禧的眉头比先前皱的更深了些,望着殿外悄声肃立的几个太监宫女想了会儿说道,“皇上终究还是年轻了些,好些个事情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朝臣里面也是良莠不齐,什么心思的人都有,我担心皇上过于操切,要听了什么撺掇的话,以后这朝廷就生出许多是非出来。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平常也要多留点心,皇上最近常见什么人吗?”
“除了那个杜怀川,也没见皇上见过什么人,就连翁同龢也只是在朝会上见见。”李莲英赶忙回禀道。
“你觉得那个杜怀川怎么样啊?”慈禧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杜怀川的那五万两银票还搁在柜子里面的,李莲英猛然听到慈禧这样一问,心里也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装作沉吟片刻说道,“奴才觉得这个杜怀川办事颇为精明,不像是传言那般恃才傲物的狂生,这次查处内务府的事情能力才干都还是有的,只是城府很深,奴才一时还看不太明白。”
他这话回的很滑溜,既不得罪人,也显得是站在太后这边考虑。慈禧听了他的话,却是冷冷的一哼,“有些个事情我是睁只眼闭只眼,也懒得去管,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要明白一点,有的银子可以拿,有的银子却是烫手的,自己心里也要掂量掂量……”
李莲英心里一惊,顿时明白慈禧已经知道了杜怀川送银票的事情,这么隐秘的事情太后都知道,他心里是既惊又惧,慌忙跪下来,正准备说话,慈禧却是一摆手打断了他。
“我不过是这么一说,你慌什么啊?你的心思我还是明白的,大事上面还不糊涂,只是这朝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啊,自己也要多留点心。”说着一扬手,示意李莲英站起来。
“这个杜怀川皇上要用就用吧,总不能扫了皇上的兴。不过你也让人留意一下,朝廷用人不能只看能力,还要看他的心。说起这心嘛,我倒是也想起了一个人……”
慈禧的目光在空中停留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李莲英说道,“明日传旨给世铎,召江苏巡抚刚毅进京,这旗人里面有本事的是越来越少了,就让他进军机处办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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