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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姨娘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屈服在“大户人家的妾”那顶大帽子下,开始数钱。“她积攒的月钱,和程四娘积攒的零花钱,总共只有四百五十文,离一贯钱还有两百五十文的缺口,好在崔老汉是受过嘱咐的,也不同她们为难,约好三日后再来取剩下的租金,又好心指给她们看了取水的小河,这才一摇三摆地哼着小曲儿离去。”
丁姨娘看了看这并排三间屋子,突然笑了:“咱们也当家做一回主,且分个堂寝出来。”她依次推开门瞧了瞧,最靠近楼梯口的一间作见客的厅,中间一间作卧房,最后一间欲学当初的小圆,搁个马桶做净室。
她想得很美好,但这几间房空空如也,别说桌椅板凳,连个床也无,如何分得出堂寝来?程四娘的脚又酸又疼,见了此情景,心里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丁姨娘晓得些居家过日子的整体,忙探头朝外望了望,此刻天还未黑透,楼下还有不少挑担儿的买卖人,她打开随身的包袱,挑了两件见客的衣裳,去跟卖家生动事的换了一个提桶,一个凉床,一个马桶,她瞧了瞧那长长的凉床,她一人决计是搬不上去的,于是只好拿凳儿的手缩了回来。
几样家什归置完,丁姨娘不顾劳累,又去小河边提来半桶水,让程四娘坐在凉床上,帮她脱鞋子,解裹脚布,泡脚。程四娘泡着泡着,突然道:“姨娘,你以后莫要同人吵架,没得丢了身份。”
丁姨娘正捧着她的脚在洗,手下缓了缓,问道:“你这就嫌姨娘给你丢人了?”程四娘连忙摇头,心里却想起永远都以微笑示人,从不大声讲话的小圆,慢慢地就将脚从提桶里拿出来,低声道:“我困了。”丁姨娘帮她把脚擦干,又问了她几句,却得不到回应,只得就着她洗过的水胡乱擦了擦,娘儿俩背对着背睡去,一夜无话。
二日,报晓的头陀还未敲响木鱼,程四娘便醒了,丁姨娘听到动静,问她道:“怎地这样早就起来,可是择床?”程四娘摇头:“这床太硬,姨娘没得被褥么?”丁姨娘叹道:“咱们房租还未付清呢,哪里来的钱买被褥,你也莫要急,等到天亮了,我将你那金钗拿去当了,就有钱买了。”程四娘不愿意,道:“嫂嫂先前送我的那支钗,已被我不懂事扑卖了,这一支说甚么也不能当。”
丁姨娘拍着床板急道:“她都不要你了,你还惦念她作甚,不当金钗,咱们喝西北风呢?”母女二人为着一支金钗,头一回拌了嘴,眼见着天色亮,肚子也咕咕直叫,程四娘最终没能拗过去,由着丁姨娘将金钗拿到质铺当了个死当,留下付房租和柴米油盐的钱,剩下的添了些桌椅板凳、面桶脚桶、被褥蚊香等物。
办完这些事,已是中午时分,程四娘早上只吃了半个馒头,早就饿得慌,便问丁姨娘道:“姨娘没雇个做饭的嫂子回来?”丁姨娘自嘲道:“有那闲钱,不如雇我。”
程四娘听了这话,不免羞惭,忙站起身道:“厨房在哪里,我帮姨娘做饭去。”丁姨娘按了她坐下,道:“我是个妾,生来就是服侍人的,你且坐着,我去做。”
程四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坐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挪下楼去,在楼房搭就的偏屋里寻到了丁姨娘。丁姨娘见到她来,忙道:“你来得正好,在这里看着我的菜,别让人偷拿了去,我去买个小缸灶儿就来做饭。”原来这是个公用厨房,但里头的器具动用等物都是各家使各家的,丁姨娘方才借了一圈儿的灶台,也没得人愿意借给她,恼了,这才叫程四娘看着菜,自己去买。
她一走,一个梳着一窝丝的嫂子便啐了一口,道:“甚么玩意儿,谁稀罕她的菜。”一个只穿着裤子没有系裙的嫂子,就住在丁姨娘她们楼上,抬头不见低声见的,忙出来打圆场,跟程四娘解释道:“咱们都要做饭,实在是腾不出灶台来借给你娘。”程四娘尴尬得涨红了脸,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轻声道:“不是我娘,是姨娘。”
一窝丝嫂子听她这般讲,突然就热络起来,笑道:“原来是个妾,怪不得无礼,倒连累你这小娘子了。”说着拾掇了一个凳儿,拿袖子抹了两下,递给她道:“你是程家小娘子罢,快些坐下,莫站疼了脚。”
没系裙的嫂子道:“我姓郑,就住你们楼上,缺甚么物事,尽管去拿。”一窝丝嫂子笑起来:“别个是富贵人家出身,甚么没得,还消你接济?”程四娘不惯与这般“粗鄙”的人打交道,低了头只看鞋尖。那两个嫂子见她不作声,只道是小娘子害羞,也便不再理她,聚到外边择菜边闲话,不时吃吃笑,还不时瞟她一两眼。
程四娘如坐针毡,好容易待到了丁姨娘领着卖小缸灶儿的回来,忙不迭地上楼去了。她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瞧了瞧屋内陈设,四面墙光秃秃的,没有装饰字画;靠窗一个桶架,一个盆架,还有一个小几充当了照台,上头搁着一面不怎么亮的铜镜,几样胭脂水粉,还是自程家带来的;这边一张凉床,对面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想起自己原来极尽奢华的闺房,眼里不自觉地开始落泪。
过了会子,丁姨娘端着托盘上来,她忙抹去了泪,上前帮忙摆碗筷。一盘清蒸鱼,一盘炒青菜,程四娘有些不相信,问道:“就这两个菜?”丁姨娘自小锅子里盛了一碗饭给她,道:“我晓得委屈了你,可咱们的钱只够顿顿吃这个。其实这还算好的了,我看她们做饭,煮的都是粥,那米汤清得跟水似的,简直能数清米粒儿。”
程四娘勉强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哽咽道:“是我做事太鲁莽,连累了姨娘。”丁姨娘安慰她道:“那是你的孝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切莫再自责了。”她苦劝着程四娘,好歹让她多吃了两口。
娘儿俩吃罢午饭,收拾了碗筷,对坐相视,竟寻不出事情来做,正商量着是不是要买些丝钱回来绣活计卖钱,后头搂上的一窝丝嫂子端着一碗腌菜下楼来,笑道:“自家做的,做去尝尝。”
丁姨娘瞧不上那腌菜,却很高兴自己有机会待一回客,忙撇了方才厨房的恩怨,把她让到厅里坐下。说是厅,也不过一张小几,两把椅子,三个凳子,一窝丝嫂子惊讶道:“空着这么个屋子作甚么,还不如摆几张机织个布。”丁姨娘闻言就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这是厅,借着上茶的机会将话岔开,问道:“我家靠甚么生计?”
一窝丝嫂子也正有意搭话,答道:“我男人是卖糖粥的,大儿如今谋了个好差事,当上了‘倾脚头’。”“倾脚头”,那不就是掏粪的,这还是好差事呢,丁姨娘忍不住捂嘴而笑。一窝丝嫂子瞧了端坐的程四娘一眼,道:“丁姨娘别瞧不起这‘倾脚头’,赚钱着呢,不知多少人争抢着做这份工。”丁姨娘笑出声儿来:“赚再多钱有何用,回家来还是一身臭味儿。”
一窝丝嫂子黑下脸来,道:“你们也不过是被赶出来的,没得好陪嫁,还一双小脚,看能嫁到哪里去,瞧不上我儿子,我还瞧不上你闺女哩。”
丁姨娘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她是上门求亲来了,她的四娘子,竟沦落到一个“倾脚头”都敢上门提亲的地步,她又敢又急,抓起门后的扫帚就朝一窝丝嫂子打。一窝丝嫂子吃痛,尖声叫唤起来,她家的两个女儿正在楼下厨房洗碗,闻声忙跑上楼,见娘亲挨打,赶忙帮忙,她们人多势众,几下就将丁姨娘打翻在地,程四娘挪着小脚,甚么忙也帮不上,急得抱住丁姨娘直哭。她家女儿还要朝程四娘身上招呼,一窝丝嫂子拉住她们道:“莫要打坏了小娘子,你们大哥甚是稀罕她,要我寻媒人来提亲哩。”她大闺女奇道:“娘,你既是看上了人家闺女,为何要打人家的娘,我看这门亲做不成了。”一窝丝嫂子笑道:“傻妮子,我在大户人家帮过几天工,晓得其中门道哩,她们虽被赶出府,但这小娘子的婚事,却不是她一个妾能作主的,我只去跟程家提亲,打打她又何妨。”
她大闺女还是不解,又问:“程家高门大户,会将小娘子嫁入我们家?”丁姨娘越听越气,两眼直黑,忙道:“呸,二郎决计不会答应这门荒唐婚事。”一窝丝嫂子又笑了,教两个闺女道:“她们若是讨得家主喜欢,又怎会被赶出来,说不准已是程家主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我使个媒人上门说和说和,这事儿一准儿能成。”说完领着两个闺女下楼去了,说是要去寻一个好媒人。
丁姨娘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去,想追又追不上,急得直捶地板。程四娘瘫倒在她身上,哭道:“我要回去,嫂嫂为甚么不要我。”
郑嫂子出现在楼梯口,见她二人皆倒在地上,忙上前去扶,问道:“这是怎么了,不就在厨房里拌个嘴么,多大点子事。”丁姨娘摇了摇头,将方才一窝丝嫂子提亲的事讲与她听,急得连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郑嫂子一手挽了一个,将她们二人搀进屋里坐下,笑道:“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就是操淡心,程家再怎么不待见你们,也不会由着你闺女嫁给‘倾脚头’,不嫌丢人哩,脸面总归是要的。”
丁姨娘觉得她讲得十分有理,复又高兴起来,连程四娘也稍稍安心,脸上消了愁容。
郑嫂子见程四娘身上的衣裳用料上乘,暗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即便是被赶出来,穿的也比寻常人家好许多。她又朝丁姨娘看了几眼,故意叹气道:“本来还想与你家闺女介绍一门好亲的,却没想到你作不了主。”程四娘见她和一窝丝嫂子一般提亲事,臊红了脸,起身躲出去了。
郑嫂子笑道:“到底是大家出身,知礼节哩,配得上李家少爷。”丁姨娘本以为她也要说一门低贱的亲事,正想起身赶上,没想到她口中所称,却是一位少爷,就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哪里的李少爷?家世如何?”
郑嫂子勾起了她的兴趣,却不往深了讲,只道:“你又作不了主,讲与你听有何用?”丁姨娘拍着小几道:“我生的闺女,怎么作不了主,你且讲来就是。”郑嫂子一喜,正要开口编几样好话,丁姨娘却又摇了摇头叹气:“罢了,讲了又如何,我们如今备不起像样的嫁妆。”
郑嫂子笑道:“这个你无须操心,李家家大业大,不讲究这个。”哪里有不讲究陪嫁的人家,丁姨娘不信,心里提高了警觉,问道:“这李少爷年纪、品行如何?”郑嫂子先问:“你闺女年方几何?不如你先讲,若是不相配,我也就不提了。”
丁姨娘心道如此甚好,便道:“我闺女排行四,今年才只得十一岁,嫁人嫌早了点儿,若是有好人家,先定个亲倒是使得。”
郑嫂子拍着巴掌笑道:“哎呀,真真是天作之合,那李家少爷比你家四娘子只大三岁,他脾性是个顶好的,家里有钱,人也上进,如今正在钱塘书院里念书呢,说不准将来还能中个状元。”
丁姨娘明白她们现在是甚么处境,本以为这李家少爷,不是年纪太大就是痴呆,不然怎会不嫌弃程四娘无嫁妆,此刻听说他条件如此的好,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忐忑,问道:“他不是要纳妾罢?”
郑嫂子怔了怔,旋即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是纳妾,若是做妾,你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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