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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这段时间内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从别方面证明不可能是上一年还是下一年。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报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在画张写画他在看波资坦会议的报导。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噯哟”她笑著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麼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麼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时候那样著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彷彿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慼。

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麼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於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佔领的怎麼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櫺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著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於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鐘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樺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著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麼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樺乘著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隻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跡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著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嚐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点点头没跟著下车。刚才没什麼甚至於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次她一个人来那日本主妇一开门脸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见了男人卑躬屈节对女人不大客气何况是中国女人但是直觉的有点觉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给她也都没开笑脸。

看见之雍她也提起遇见荀樺有点担忧他也是这一站下车但是没提起他忘恩负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别的?当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点怕听。幸而他一直没提。但是说著话一度默然片刻的时候他忽然沉下脸来。她知道是因为她没问起小康。

自从他那次承认“爱两个人”她就没再问候过小康小姐。十分违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动答应了放弃小康她也从来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离婚的事一样要看他的了。

现在来不及积钱给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会的。还不是所有手边的钱全送了给她。本来还想割据一方大干一下的总不会刚赶上没钱在手里。

她希望小康这时候势利一点——本来不也是因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赠金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也势利不起来。就有他也会说服自己认为没有。

给人脸子看她只当不看见。

“比比怎麼样了?”他终於笑问。

九莉笑道:“在庆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战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庆祝。在西点店敞亮的楼窗前对坐著事实是连她也忧喜参半。

讲起他那些老同事——显然他从荒木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有这麼呆的——!一个个坐在家里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这里的日本女人带我去看一隻很大的橱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来检查可以躲在里面。我不会去躲在那里因为要是给人搜出来很窘。”

他是这样的她想。最怕有失尊严。每次早上从她那里出去她本来叫他手里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顿了顿道:“还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开了门出来看见了很窘。”

在过道里走皮鞋声音很响她在床上听著走一步心里一紧。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屡次这样猜测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总是担忧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从后门出去路短一点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门那响声楚娣不可避免的会听见。厨房有扇门开在后洋台上。狭长的一溜洋台铁阑干外一望无际是上海的远景云淡风轻空旷的天脚下地平线很高。洋台上横拦著个木栅门像个柴扉。晨风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绿绒线背心长齐三角袴光著腿大腿与腰一样粗细。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栅门钩上回到房间里去把床边地下蚊香盘里的烟蒂倒掉。

早上无法开闹鐘他总是忖量一下到时候自己会醒过来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让她一隻脚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诧异的问。

她也不想醒过来寧愿躺在纱幕后。在海船上颠簸著最是像摇篮一样使人入睡。

“这里用一种绿纱帐子非常大一房间都盖满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著说。

“晚上来掛起来。”

九莉笑道:“像浮世绘上的。”她没说这里的主妇很有几分姿色一比浮世绘上掛帐子的女人胖胖的长脸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关百叶门。她也站了起来跟到门边轻声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刚好?”

“不相干。已经好了。”

她还是觉得不应当在危难的时候住在别人家里——而且已经这样敌意了。

之雍又去关另一扇百叶门。她站在那里望著他趿著双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还没有她那麼窄的卧榻舒服。也许因为这次整个的没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蜷缩著躺在他怀里忽然幽幽的说了声:“我要跟你去。”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觉得他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但是他随即从容说道:“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她心目中的乡下是赤地千里像鸟瞰的照片上光与影不知道怎麼一来凸凹颠倒田径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来往。但是在这光秃秃的朱红泥的大地上就连韩妈带去的那隻洋铁箱子都没处可藏除非掘个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们大概有联络有办法她不懂这些。也许他去不要紧。就这样把他交给他们了?

“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她声音极细微但是话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阵强烈的恐惧。去做华工?非法入境查出来是战犯。她自己去了也无法谋生没有学位还要拖著个他?她不过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国苦。蕊秋因为怕她想去玩去总是强调一般学生生活多苦。

之雍开了百叶门之后屋主的小女儿来请九莉过去因为送了礼招待吃茶一面诵经祈祷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刚才一定已经来过了看见门关著回去告诉她父母。”不禁皱眉。

这间房有榻榻米装著纸门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个非常典型的日本军官胖墩墩的很结实点头招呼。那童化头髮的小女孩子拉开纸门捧了茶盘进来跪著搁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过来。上有张条几方桌供著佛也有铜磬木鱼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随即敲敲打打唸起经来女人跟著唱诵与中土的和尚唸经也彷彿似是而非。

破旧的淡绿漆窗櫺一排窗户西晒非常热。夕阳中朗声唱唸个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种热带的异国情调不知道怎麼只有一个西印度群岛黑人青年的小说非常像里面写他中学放假回家洋铁皮屋顶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样热。他母亲在簷下做他们的名菜绿鸚哥备下一堆堆红的黄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鹤忙了一整天。

倣佛事终於告一段落九莉出来到之雍房里也就该回去了。

之雍有点厌烦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唸经。”

她一直觉得应当问他一声要不要用钱但是憋著没问。

“你明天不要来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见人。”她微笑著说。

电车到了外滩遇见庆祝的大游行过不去大家都下了车在人丛里挤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马厅挤过去整个的南京路是苍黑的万头攒动一条马路弯弯的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蝇头蠕蠕动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著车扶著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著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麼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像。

她拼命顶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样慢心里想:三个鐘头打一个比喻还怕我不懂?腻烦到极点。

人声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没有连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尽也只摇摇头说声“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著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荒唐可笑了一隻黄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於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於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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