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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金秋,这一年的暑热似乎去的特别晚,到了这个季节,白日里还是烈日如火,烤的地面上几乎烫脚。
张惠廷端着一杯新沏的茶汤快步进了永和宫的大门,彼时院子里正有小太监拿了粘杆儿在粘院里杨树上的知了。
自从楚奕登基,楚明帝就把主宫殿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了后面位置较偏的永和宫做起了甩手掌柜的太上皇。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扑在了朝政上,人也养成了刻板无趣的个性,平日里没什么消遣,除了偶尔带着楚融游游园子,其余的时间大多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作画。
这一天,又是如此,一大早进去了就再不曾出来。
“看仔细了,别偷懒,可别让这些小东西扰了太上皇。”张惠廷看着几个小太监的表现还算满意,仍是板着脸嘱咐了两句。
“是,大总管!奴才记下了。”几个小太监细声细语的回,心里却都暗道——
太上皇自打退位以后脾气是当真的好了许多,平日里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尤其现在痴迷于水墨,一旦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外面即使打雷下刀子都无动于衷。
看他们乖顺听话,张惠廷便是满意的点点头,推门进了殿里。
楚明帝的这间书房朝阳,虽然占地面积大,但在设计上采光很好,大片的阳光照射进来,屋里的光线十分亮堂。
为了去暑,门内背光的两侧都摆放了冰盆。
张惠廷骤一进门,立刻就觉得全身上下都跟着舒坦不少。
彼时楚明帝已经收了笔,正站在案后对着桌上新完成的画作端详。
“太上皇,冷宫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叶阳氏叫人递了信儿出来,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张惠廷躬身把手里新沏的茶水递过去,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小心的打量着楚明帝的反应。
楚明帝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突然觉得那画上有一块山石的颜色太淡,就又立刻搁了茶碗,重新提笔蘸了墨一丝不苟的描摹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张惠廷的话。
张惠廷抱了拂尘,退到一旁躬身而立。
自打退位以后楚明帝就真的对朝堂政务完全的撒手不管,反而迷上了丹青,闲来无事就赶走殿中所有的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关就是整天,并且谢绝一切外来因素的干扰。
张惠廷知道他的脾气,见他专心作画就大气不敢出的候在那里。
楚明帝又接连发现了几处不满意的地方,所以这一笔下去就再没停下来,直到大半个时辰之后才搁了笔,顺手又去端那放在旁边的茶碗。
“陛下!”张惠廷急忙上前阻止,“茶汤已经凉了,伤身,奴才这就去给您重新沏一碗。”
“哦!”楚明帝这才如梦初醒,摸了摸发现那茶是真的凉了就给了他。
张惠廷小跑着出去,不多时就重新沏了新茶送进来。
作了一下午的画,楚明帝也有些累了,就端了茶碗靠在太师椅里慢慢的品。
张惠廷过去收拾桌上的文房四宝,转身又去取了火盆过来。
这些东西,楚明帝是不收藏的,通常都是废寝忘食的画上整天或者几天几夜,然后等到画作完成就让张惠廷给处理了。
一幅画,或是一处闲适的山水,几座杀机四伏的帐篷,或是一座奢靡的宫室,一处冷肃的城池,抑或一条泊于海岸上的空船甲板,再或者只是一条荒无人烟的海边栈道。
风景萧瑟朴素沉重,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记得这些风景里所经的故事。
奢靡宫宴,战场硝烟,一幕幕往事如画,却再没人知晓此时这画卷中缺失的主角曾于惊涛骇浪沧海浮沉间演绎了怎样绝代风华的传奇。
那些记忆,存放的那么久远,就像这不着色彩的水墨丹青,蒙了厚厚的尘土,可是记忆里的那个人那张脸依旧明艳如初,一颦一笑皆是风景。
张惠廷生了火,将那幅新完成的画作凑近火上点燃。
彼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殿里还没有掌灯,光线有些暗,火光明灭闪烁的十分明显。
楚明帝一边品茶,一边看着那火光默默出神,似乎是陷进了十分久远的回忆里,一直到那卷画快烧完了他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沉吟道,“你那会儿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人是老了,但记忆力却没有丝毫的减退,只不过现在不再过问政事,整个人松懈下来,对于不上心的事就常常不愿意理会。
“回太上皇的话,是冷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这几天叶阳氏吵嚷的厉害,一直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张惠廷回道。
“哦!”楚明帝淡淡的应了声,不置可否。
张惠廷知道他是不想过问,刚要收拾了火盆里的纸灰下去,却又听他开口道,“那个丫头去见她了?”
“皇上和皇后娘娘这两日不在宫中,说是国舅大人病下了,两人赶去翔阳探望。”张惠廷低声的提醒。
楚明帝皱了皱眉头,明显有些不悦:“那个丫头有孕在身,怎么还这样胡闹?”
之前他刚退位的时候楚奕还总爱带着些折子往这边跑,屡次被他拒之门外以后,也就跟着动了脾气,遇事索性也就不再来找他了,父子俩倒是时不时的凑在一起杀两局棋,闲话家常。
但是因为秦菁有孕,所以这一次出宫楚奕就特意对他瞒下了,就连张惠廷也是在方才过来的路上偶然得了消息。
“皇上跟着一块儿去的,又带了大批的御林军护驾随行,太上皇宽心,应该不会有事的。”张惠廷劝道。
楚明帝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道,“翔阳那里的兵力,已经分出去了吗?”
颜玮以协同叶阳皇后谋逆获罪,他死后,翔阳侯府自然跟着获罪,没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听说削了颜家的爵位之后,那里的屯兵也被皇上打散,分了几处遣开了。”张惠廷回道,想了想又补充,“好像主要是东南海域那边分派的人数要多上一些。”
翔阳侯拥兵自重,由来已久,即使一朝被灭,手下也难免有死忠于他的属下。
但翔阳地处内陆,楚奕把他所属的兵力发配海域,便可以暂时将他们限制住,然后再趁他们适应的这段时间把里面包藏祸心的人清除掉,倒是十分妥帖的。
“那里的确是个好去处。”楚明帝略一颔首,语气却是平淡,言辞间褒贬莫辨,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道,“安阳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翔阳吗?”
“那倒是不曾。”张惠廷道,“说是小公主嫌山高路远,不肯去,就留在了宫里。”
“嗯?”楚明帝一直不动如山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拢茶的手顿了片刻,沉声叱道,“就放她一个孩子在宫里,皇上他简直就是胡闹!”
“这太上皇可是错怪皇上了。”张惠廷却是笑了,“几位太妃娘娘都移去了行宫别院,咱们皇上的后宫更是干净的只就皇后娘娘一个人,小公主可不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不肯跟着出宫的吗?奴才刚得了皇上出宫的消息,不放心,特意过去看了一眼,现在这宫里就属小公主一人独大,可不见得有谁敢找她的茬儿呢。”
楚融的性子与她这个年纪的孩童倒是真真的不甚相符,有时候可爱活泼,又有时候很有些荒诞古怪,但不管怎样,却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对于这个孙女儿,楚明帝还是打从心底里喜欢的,不觉得的脸上表情就缓和了几分,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张惠廷道,“传朕的旨意下去,今晚咱们宫中不必传膳了,朕去瞧瞧安阳那丫头。”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张惠廷陪了个笑脸应道,心里却暗暗起了嘀咕——
却不知道那个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小公主对这个存心蹭饭的老祖宗到底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诚然,即使现在的楚明帝好说话了很多,这样的话他也不敢当面说的。
楚明帝以探望为名去看了楚融,楚融倒也给他面子,很乖巧的和他一起用了晚膳,饭后又让人把苏沐新近为她打造的一把小型弓弩取出来,拽着楚明帝一起去练功房里让他手把手的教着练靶子。
楚明帝少年时也曾南征北战,纵横沙场,小丫头投其所好,祖孙两个一呆就是两个时辰,直到楚融呵欠连天楚明帝才带了张惠廷往回走。
“陛下,夜深了,奴才给你叫步辇来吧,别被夜露寒了身子。”张惠廷试着问道。
彼时已经二更过半,御花园里分外寂静,除了偶有值夜的侍卫井然有序的匆匆行过,便很难再看到以外的人影。
楚明帝四下打量一眼,一挥手道,“打发他们先回永和宫吧,难得晚上出来一趟,朕自己走回去行了。”
“是,陛下!”张惠廷垂首应下,回头从一个内侍手里取了披风给他披上,然后挥退左右。
一众随从寻了近路匆匆离去,楚明帝则是带着张惠廷取道御花园慢慢的走。
他不说话,张惠廷也不多嘴,只就盯着自己的脚尖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里明知道他走的方位有所偏差也不点破。
如此漫不经心的走了小半个时辰,周边的景物就慢慢的萧条下来。
三更的更鼓远远传来,张惠廷才突然抬头,看一眼斜前方半掩映在夜色中的深色建筑笑道:“久不逛园子,陛下竟是连回寝宫的路都记岔了,竟是走到这里来了。”
诚然,楚明帝的记性有多好,他是知道,只是不便点破罢了。
楚明帝不置可否,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远远的看了那建筑一会儿才道:“那个丫头就一直把她关在这儿?”
“回禀陛下,是的!”张惠廷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的回:“按理说叶阳氏意图弑君夺位,其罪当诛,可是皇后娘娘宽厚,说她毕竟是太上皇的发妻,前太子殿下的生母,所以就请求皇上在天牢中单独开辟出一间密牢将其收押,并且一直以来都不曾苛待,每日里都命人锦衣玉食的供应。不过就是——”
张惠廷说着就顿了一下,侧目稍稍打量了一下楚明帝的脸色,见对方神色无异这才继续说道:“就是特意命人叫那牢房设置的密不透光,牢门外面也特意加铸了一道厚铁门板,并且叮嘱了牢房看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准透一丝光亮进去。”
依照秦菁的为人,是断不该心慈手软的。
楚明帝的眸色不觉深了深,眼中透出几分玩味。
张惠廷见他不语,又再补充:“不过奴才听闻叶阳氏自从被打入天牢之后就心神不宁,日夜哀嚎,一直嚷着,说是——说是——”
话到这里,他是真的有些不敢再贸然的开口——
鬼神之说是宫里的大忌讳!
楚明帝见他神色紧张,就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有话就直说,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张惠廷急忙先是跪地叩了头,然后才把方才说了一半的话补充完整,“奴才听天牢的守卫回报,说是自从被关进那天牢,那叶阳氏就一直夜不能寐,噩梦连连,总是吵嚷着,说是见到前太子殿下的冤魂不散!”
前太子?又是前太子?楚风么?
楚明帝皱眉,缓缓的闭上眼仰天出一口气,讽刺道:“她梦的不是三皇儿,不是颜玮、颜璟轩,也不是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朝臣后妃太监宫女,却是前太子吗?”
叶阳氏被打入天牢已有数月,这段时间他都不闻不问,张惠廷也从不在他面前提及这个女人,今天张惠廷既然主动提了,楚明帝也就心里有数——
八成他是得到确切的消息,那个女人命不久矣。
可是叶阳氏那个女人,他是了解的,完全是个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主儿,当年楚风刚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忧思不安,而是很快将视线移向楚原和楚华重新开始布局,却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楚风来了吗?
不会的!那个女人,是绝对不会醒悟的!
楚明帝如是想到,心里就多少起了些疑虑。
“走吧!”缓缓的吁出一口气,楚明帝重新举步向前走去。
天牢重地,只用于关押皇帝钦点的重犯,为了与世隔绝,位置就处于皇宫西北角,与冷宫毗邻。
远远的看到楚明帝前来,负责看守牢门的皇家密卫急忙迎上前来行礼。
张惠廷道明来意,马上就有侍卫上前开门,点了多个火把引着楚明帝进去,一边请罪道:“天牢重地,条件恶劣,平日里牢门又不常开启,里头的陈腐味道有些重,请太上皇小心,莫要伤了龙体。”
楚明帝倒是面无异色,跟着他一路前行,穿过很长的一条密道,连过了几道暗门才在最里面单独的一见密室里停了下来。
“遵照新皇懿旨,人犯就关在这里。”那侍卫指着墙壁上一道严丝合缝的钢铁厚门道。
那门做的厚实牢靠,墙壁也十分坚固,隔音效果是十分好的,但是隔门仍然能够隐约听到女人或是凄厉或是癫狂的大笑声,在半密闭的牢房里回响起来,十分渗人。
楚明帝不语,张惠廷看了他一眼,然后吩咐道:“把牢门打开吧。”
“是!大总管。”那侍卫应道,取了钥匙把外面的一重铁门打开,露出里面一层的铁栅栏。
“你去外头候着吧,容后咱家会护送太上皇出去。”张惠廷吩咐道。
“是!奴才告退。”那侍卫颔首,躬身退下,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密道的尽头。
彼时厚重的铁牢门被打开,里面的空间不是特别局限,但果然是如张惠廷所言,全部密闭,以厚厚的石壁铸成,与外面的一切景物声响隔开,哪怕是连一个透气的小窗也没有,只在墙壁的背光面,极其靠上的地方开了些气孔,孔洞也是极小,哪怕是外面的阳光再烈也断然透不进来一丝一毫。
这几个月叶阳氏就被单独关押在这里,每天守卫前来送饭和换洗的衣物也只是拉开铁门最下面的一道小门把东西塞进去,不让她有机会与任何人接触。
纵使叶阳氏此人的性情再怎么阴鸷冷酷,在这样完全与人世隔绝的环境中也被逼的快要发狂。
这日牢门突然打开,外面的火光一闪,一直所在里面的墙根底下叫骂嚎叫的她却是愣住,当即被这火光刺的眼睛生疼,然后下一刻反应过来就直扑过来,扒着重铁的栏杆大声道,“那个贱人来了吗?是她终于舍得来见本宫了吗?”
几个月不见天光,此时纵使只是柔和的火光也是让她闭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待到看清眼前的楚明帝时,脸上原本张牙舞爪的狠厉表情就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整个僵硬下来。
这段时间,秦菁的确是丝毫没有在饮食起居上亏待了她,所用的食物御膳房每餐都有人定时往这里送,锦衣华服也是每日都有人送了换洗的过来,但不见天日的关了这么久,很显然,纵使是给她提供的东西再精细周到,叶阳氏也无心打理,一身锦绣牡丹的华服胡乱的穿在身上,头发蓬乱的披散着,大概是因为夜不能寐的关系,整张脸迅速的消瘦,眼窝凹陷,容颜枯槁,表情狰狞的时候犹如坟墓里爬出来恶鬼一般可怖异常。
“皇上?”怔怔的看了楚明帝半晌,叶阳氏突然不可置信的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陛下与我不该是死生不复相见吗?怎么还会来这里?以陛下那般豁达的心胸和为人,总不能是为了特意来看臣妾如今身陷囹圄的惨状的吧?”
“诚然,朕过来,也没指望听你一句悔过。”楚明帝说道,被这里陈腐的气息呛了一下,就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掩住嘴。
张惠廷听他咳嗽,急忙从远处搬了把椅子用披风垫好,服侍他坐下。
楚明帝和叶阳氏隔着那到牢门相望。
默然观察了他一会儿,叶阳氏突然面有戚戚然的笑了一声道,“看来自从上次病好之后,皇上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了。”
楚明帝却未理会她的话,目光四下里慢慢打量着这间简单的密牢,道:“朕听闻你一直嚷着要见那个丫头,刚好这几日她人不在宫中,你有什么话就交代给朕吧,回头朕会替你转达的。”
叶阳氏闻言怔了怔。
她和楚明帝都太了解彼此的行为和语言上的习惯,他来见她,不会是无缘无故,所以说——
难道是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了吗?
前两天晚上发梦魇晕了过去,太医过来看过,这么巧楚明帝在这个时候来了。
叶阳氏心头一凉,再转身看一眼身后不见天光的牢房,心里反而释然。
不过只在一瞬,她眼底突然堆满层层疑惑,满面阴霾的对楚明帝道,“她出宫了?去了哪里?”
她对秦菁这样非比寻常关心的态度让楚明帝觉得十分反常,不过他今日倒是心情平和的很,并不和叶阳氏一般见识,想了想道,“说是你们家老七抱恙,去了翔阳探病了。”
“翔阳?”叶阳氏脚下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神连闪,忽而疑惑忽而恐慌又忽而呆滞,显得十分不安。
自打楚奕从大秦回朝以后,莫如风就人间蒸发一般完全失去了消息,好几年了都音讯全无,起初她也曾派人暗中打听过,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即便是在叶阳晖身边也无任何发现。
眼见着当年大夫预言的二十年期限已过,渐渐的她也就不再去想,毕竟——
莫如风的存在,对她而言永远都是威胁多余益处。
这个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她曾舍弃亲儿混淆皇室血脉的滔天罪行,现在是身陷囹圄了无生机,但一旦事情被揭穿,以她对楚明帝的了解,在等着她的将会是比死亡更可怕千百倍的事情,更何况莫如风知道她曾几次三番暗中追杀叶阳敏的事,这才是楚明帝的死穴。
所以,她宁肯那个孩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世上,那么死无对证,她曾经做过的那件天理不容的丑事也就被跟着他一起归于尘土。
并且她图谋事败刚被关进这里的时候秦菁曾经来看过她一次,她也试探过追问莫如风的下落,秦菁虽然没有言明,但眼下之意——
无疑就是那么个已经可以料想到的结果罢了。
原本是觉得释然,但心里却无形的被刺进了一根刺,尤其在这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总会不觉的想起相见的寥寥数面之间那少年苍白的近乎透明的俊逸容貌,冷漠到近乎能深入骨髓的冰凉的声音。
他对自己,连恨都不屑,可偏偏这些天置身黑暗,她开始无止境的想起那张脸,那种温和从容的表情。
那双沉静如水又毫无温度的黑色眸子,恍如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不管是睁眼和闭眼都高悬于她的眼前,挥之不散。
他不质问她什么,也不索要寻求什么,就那么一直一直沉默而又冷漠的看着她。
那清透的眼神,那薄凉的目光,每每折磨的她几欲发狂,想要冲出去摆脱那个可怕的影子,可是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没日没夜叫她片刻也不得逃离。
突然间又想起记忆中的那张脸,叶阳氏冷不防打了个寒战,飞快的又扑到栏杆前,尽量把自己从后面无休止的黑暗中脱离出来。
“罢了!”深吸一口气,叶阳氏稳定住心神凄然一笑,“既然陛下你肯来,就说明臣妾是时日不多,成王败寇,我也早就想过了会有这么一天,不过陛下既然纡尊降贵的来了,臣妾就斗胆再提个不情之请,与其让我在这里等死,莫不如陛下宽怀,给我一个痛快吧!”
叶阳氏说着,就隔着牢门直挺挺的对着楚明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楚明帝不为所动,目光深邃的看着她身后漆黑一片的暗牢。
张惠廷见他不语,就心中会意,接口道,“太上皇如今已经退位,不理朝政了,娘娘您是朝廷重犯,即使和新皇陛下有着一脉血亲的关联,如何处置也要等皇上回宫之后再行处理。”
“你——”叶阳氏语塞。
她何尝不知道,其实要这么对待的她的人是秦菁,否则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了还要对楚明帝卑躬屈膝的请求。
楚奕历来都将那贱人捧在手心里护着,言听计从,明明是谋逆弑君的大罪,他们偏偏不叫她死,而要把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日日煎熬。
“你很不喜欢这里?”叶阳氏略一失神,楚明帝突然问道。
“陛下觉得臣妾该喜欢吗?”叶阳氏反问,话一出口积聚心头多年的怒气就忍不住一下子喷薄而出,扒着栏杆站起来,怒声道,“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谁会喜欢?那个小贱人,分明就是存了心的要辱我欺我,连死都不肯给我一个痛快。”
“大胆!”张惠廷面容一肃,忍不住一步上前,怒喝道,“竟敢辱骂皇后娘娘!”
“皇后?”叶阳氏闻言却是自嘲的笑了,“本宫也曾是一朝皇后啊,即使现在获罪,可是太上皇还不曾正式下旨废后,算起来那个丫头也不过是后生晚辈罢了!”
“既然你没有话需要朕转达,那朕就先走了。”张惠廷张了张嘴,却被楚明帝挥手制止,于是垂首退后去扶了他起身。
叶阳氏追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外面隐隐透着阴冷气息的密道,积攒在心里多时的恐惧突然一下子漫上来。
“陛下!”她急切的开口,恳求道,“你我到底也是夫妻一场,难道就连臣妾最后这一点小小的请求您也不肯答应吗?”
在这密牢之中,几次要被折磨的精神崩溃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死,只是心里终究还是不甘罢了。
自戕——
始终是弱者的表现,而她叶阳珊运筹帷幄筹谋一生,即使失败,也不会以那样一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楚明帝置若罔闻,眼见着就要跨出门去,叶阳氏情急之下便是目色一厉,对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道,“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几日的光景罢了,这么多年都捱过去了,臣妾也不在乎了。不过看太上皇倒还是精神的很,如若臣妾有幸先走一步,太上皇可有什么话须得要臣妾代为转达给姐姐知道的?怕是等到他日太上皇驾鹤西游之时,黄泉路上,姐姐她才真的是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当年叶阳敏假死离宫一走了之,这件事始终是楚明帝心中隐痛。
果不其然,楚明帝闻言,脚下突然一脚踩偏,险些从台阶上滑下来。
“陛下,小心!”张惠廷急忙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叶阳氏见状,心里突然觉出几分快意,可是不曾想,楚明帝定住身形之后仍是头也不回,继续举步往外走。
“皇上你真的爱她吗?至少这样的话,臣妾从来不曾听您说过。”叶阳氏不由的急了,音调不觉拔高,眼神嘲讽而带了一丝隐隐的快意的大声道,“即使她走后,你为她断绝六欲从此冷落后宫,那是因为爱吗?难道不是遗憾悔恨的成分居多?”
横竖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了,叶阳氏言辞之间就完全没了忌讳,句句诛心,专门往楚明帝的痛处踩。
楚明帝脚步终于顿住,回头看过来。
叶阳氏眼底就泛起一丝得意的火光来——
“果不其然,姐姐她就是你这一生躲不开的心魔和劫数。”如释重负的出一口气,叶阳氏再次无所畏惧的笑了起来。
楚明帝站在牢房的出口处,眼神晦暗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冷说道:“朕和她的之间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置喙!而且——你也不配说爱!”
“就算是臣妾不配说爱,那就说皇上对姐姐爱好了,皇上你到底爱她什么?是她的心狠手辣还是冷酷无情?”叶阳氏却不管他,兴味反而越发的浓厚起来,一边拧眉沉思,一边兴奋的说道,“不对,都不对!皇上最爱姐姐的一点就应该是她的不爱!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你,思而不得才是皇上最难忘情的宠爱啊!”
“你说什么?”楚明帝眼底有寒芒乍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难道我说错了吗?皇上你苦心孤诣做了那么多事,到最后仍然得不到姐姐的爱,您跟我又有什么区别?”见他动了怒气,叶阳氏反而觉得快意,声色俱厉的大声质问道:“当年因为莫翟的死卢妃曾经跑去质问过我,那件事里的确是有我的手笔不错,可难道不是皇上您授意的吗?最不济您也是默许的不是吗?”
关于莫家公子的死因,世人皆以为他是病入膏肓才不治而亡,殊不知为了彻底击垮叶阳敏,却是叶阳氏在他们大婚之际又在莫翟服用的汤药里做了手脚。
因为双方八竿子打不着,这件事隐藏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只是卢妃心思细密,曾经有过怀疑而去质问过叶阳氏,但终究因为口说无凭而不了了之。
提及当年,楚明帝的思绪突然恍惚了一下,却未辩解,只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他天生王者的威严极盛,再加上叶阳敏离宫之后养成的对凡事对冷漠以对的性情让他的目光看上去犹如无形的利刃,寸寸割裂人的皮肉,如有实质。
叶阳氏虽是豁出去了,也还是被他盯的发毛。
楚明帝沉默良久才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说道:“你记着,无论阿敏她是心狠手辣也好,冷酷无情也罢,你都没有资格和她相提并论。因为,你不配!而且无论朕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也都只是朕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是言之凿凿的警告。
“哈哈!哈哈哈!”叶阳氏怔愣了一瞬,随即却是紧紧的抓着牢门上的栅栏狂笑不止,笑的泪花四溅,指着楚明帝怨毒道:“我不配?我不配是吗?可就是因为她,就是为了压过她,我处心积虑的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不配二字。”
叶阳氏叫嚷着,语调就不觉提高,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嘶吼,“我不甘心,我到死都不甘心!从小到大,为什么我事事都要被她盖过?她凭什么?待字闺中的时候我费尽心机的巴结讨好,父亲的眼里却只有她,入了宫,虽然我是一国之母的皇后,可皇上你的眼里更是除了她就再没能容下任何人,我到底那一点比她差了?要让我一辈子都要受她挟制,被她死死的压在身下!”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醒悟!”楚明帝冷冷说道,隔着栏杆看着叶阳氏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冷漠,语气却刻薄尖锐而不留余地:“扪心自问,她真的是你的敌人吗?你口口声声与她斗了一生,可事实上她早已退场,这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在心心念念争斗抢夺的不过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而已。无论是当初想要得你父亲的青睐也好,乃至于后来处心积虑入宫在朕身边蛰伏了二十余年也罢,阿敏都只是你自欺欺人的一个挡箭牌,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她,而是你自己,是你永远也无法满足的争权夺利之心。朕已经给了你皇后之位,也册了你的儿子做太子,给了你全天底下所有女梦寐以求的最大的荣耀,可你依旧不满足,处心积虑谋划了二十年,最后却是想要完全掌控朕的江山!这些年,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就是不思己过不知悔改,即便是到了这一刻还这般大言不惭的把一切的责任推到你姐姐身上?你简直,无药可救!”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处心积虑嫁入宫门时候的目的就不单纯。
他知道,但是却不想点破,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的位置给他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了,所以不在乎她们在他身边到底是因为倾慕于他还是只因为贪恋权贵,只要她们安守本分,别触了他的底线,无论她们做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可这叶阳氏,最后竟然疯狂到想要谋朝篡位!
而这样也就罢了,最后还要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把她做一切事情的原始矛头都直指阿敏。
简直——
可恶可恨!
楚明帝是个不到万不得已连表情都懒得随意浪费的人,这时却是被她完全激出了脾气。
“侍卫说你被关在这里连日噩梦,说风儿他冤魂不散!”楚明帝道,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遥指叶阳氏的方向,声色俱厉,“你是该做恶梦!如果不是你不肯安守本分,不是你意图掌控兵权并想要染指大秦的疆土,他如今还该在这太平盛世里安稳的继续做他的太子,做他的皇帝!你恨他是为奕儿所杀?你口口声声恨了多少人,可你真正该恨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是你的野心害了他,就是你一手将他葬送!以后不要再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自欺欺人了,有那份精力,你还不如趁着现下还有时间好好的忏悔反思,想着来日到了黄泉路上要如何对你的儿子乞求补偿!”
楚明帝说完就一撩袍角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叶阳氏被他骂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么多年她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一败涂地,她恨自己时运不济,更恨会遇到楚奕和秦菁这样辣手无情的对手,今日一朝被楚明帝揭破心里隐秘,忽而就惶惶而恐惧起来。
即使楚风的死她还可以归咎于楚奕的挟私报复,可是莫如风,那才是他的亲儿子,那个孩子却是从一开始就被她视为染指皇权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并且不留余地的一脚踢开的。
“不是的!不是的!”一直到楚明帝走出去很久了叶阳氏才猛地回过神来,用力的扒着牢门上的栅栏对着空荡荡的密道大声的嘶吼。
然则四周寂静,死寂中唯有她自己的声音回响不绝。
很快外面的侍卫就进来重新将门口铁门闭合。
眼前短暂呈现的光线慢慢隐去,无边的黑暗再度侵袭卷来,叶阳氏身子瘫软,扶着栅栏一寸一寸的跪倒下去。
眼前的夜幕中,又是那张俊逸脱俗的脸孔呈现。
“啊——”她惊恐的闭眼,使劲的抱住脑袋大声的嘶吼,可闭上眼那影像依旧清晰呈现,仿佛一个久久不止的噩梦。
楚明帝带着张惠廷从天牢里出来,一张脸上表情阴沉,抿唇不语。
走了一阵,张惠廷实在忍不住了往他身边凑了一步,开口劝道:“陛下,您和贵妃娘娘之间的事情,如人饮水,其中是非曲直,只要娘娘她心里洞若观火也就是了,您莫要为其他不相干的人的闲话伤神了。”
“如人饮水?两个人的冷暖自知!”楚明帝目光幽深的看着远处苍茫一片的夜色,自嘲似的笑了笑,“可是她从来不曾让朕知道她心中所想,朕看她,是水中倒影,梦里烟花,而她看朕,才是洞若观火,管窥蠡测。有时候朕是真的宁肯她不知,那么或许她就还能继续留在朕的身边。”
“陛下!”张惠廷叹一口气,道,“奴才是个阉人,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可奴才从五岁起就跟在陛下的身边,跟了您三十余年,对陛下的心思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一直以来陛下最为钦佩和喜欢娘娘的一点不就是她的爱憎分明和杀伐果断吗?换而言之,如若娘娘的性子变了,许是就不再是皇上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个娘娘了。”
“在朕身呆的久了,你这张嘴却是越发的会哄朕开心了。”楚明帝摇头一笑,却是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却又是敛了神色对张惠廷问道:“张惠廷,你说真是的生不逢时吗?”
他是最爱她那样爱憎分明果敢狠辣的脾气,可更恨,恨那些阴错阳差和世事无常。
有一句话叶阳珊还是说对了,终究他还的耿耿于怀,终究他还是放心不下,终究——
是思而不得啊!
“陛下!”见他眼中神色落寞,张惠廷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作罢,只替他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道,“夜深了,回吧!”
“是啊,夜深了!”楚明帝喃喃说道,从远处收回目光,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往永和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夜风平浪静,楚明帝安睡于内室的龙床之上,似有一副扩大的山河画卷于梦境里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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