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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二)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来,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祖父明白那个意思,是翠翠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为了祖父的牵绊,应当玩的也无法去玩,这不成!祖父含笑说:“翠翠,你这是为什么?说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称。我们应当说一是一,不许三心二意。我记性并不坏到这样子,把你答应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虽那么说,很显然的事,祖父对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见祖父不再说话,翠翠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不敢提这件事。祖父一时无话可说,于是走过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葱,翠翠跟过去。

“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刘老老进城去见世面!”

两人都为这句话笑了许久。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有人在东岸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爷爷,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说到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惯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东西。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懂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公平!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小雏儿再育下去吗?人愿意神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乡下人,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他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象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鸦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小眼睛瞅着大老。

于是大老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掉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事,祖父可并不明白说下去。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且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起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若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了,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舔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东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

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象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铺成的一片东西,先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没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到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头新油过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6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青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阵,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那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歌,翠翠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起烟。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却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槽坊,如何这样子!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

“爷爷,你以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饼子。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着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青青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象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象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们,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象我这种老骨头,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象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得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青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同你爷爷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你呢?”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吗?”

“我陪我爷爷。”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兴去吗?”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象认得他,他是谁?”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

“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赞美酒又象赞美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款待,占据了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条凳上,祖父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到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筛子里,再筛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小财主的产业。那熟人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四进十五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四岁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般两只手造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说到后来,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

那人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那人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接着说的下去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我说:‘我这口钝得很,说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欢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苦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说过了。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的。”

“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

这里两人把话说妥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皆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人所划的一只,各处便皆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三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的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砦子上王乡绅家大姑娘,今天说是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谁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那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十个长年还好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有人就轻轻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口中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火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到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须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

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敲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杂夹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拥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的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

“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现她的祖父,但搜寻了一阵,各处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谁个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十一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起来了。老船夫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象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象在说:“那好,那好,”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马兵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样。”来人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其所以这样作,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来做媒的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菜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并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来的就向我说到这件事,我已经就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作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窸窸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运气?……”

痴着,忽地站运气,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运气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倒好,作了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大南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开玩笑,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卤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运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x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运气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运气自然。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运气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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