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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府的后花园,向例只得一季可看。
颜茉坐在水阁边儿上,支颐望向眼前。
五月的天气,那一大片月月红开得妍丽,深红娇粉,似要将三季的冷寂于这一季里燃烧殆尽,那一番喷涌而出的香与艳,堆叠出满园子的热闹。
今儿这颜府倒也真是热闹的,不止这后花园里荼蘼的绮丽,那前头正房里来来去去的,亦是一段烟火红尘。
“哟,大姑娘在这里呢,倒叫我好找。”三太太华氏笑着从园外走了进来,那一身掐腰细点子洋绉纱桃红轻衫,硬是被她穿出了鸡血洒身的意味。
颜茉向她点了点头,并未起身,华氏扭着水桶腰一屁股便坐在了她身边,一面用帕子扇风一面笑道:“大姑娘怎么不去前头瞧瞧去?莫不是害羞了不成?哎哟哟这有什么可害臊的,这男婚女嫁天经地意。不是我说,那安宁伯府可真真是大手笔,光是那聘金就有三千两,吓,还有那聘礼也有整一百担,可叫人瞧花了眼去,比四房前些时候出嫁的五丫头可体面多着了,你是没瞧见你们太太的脸色,啧啧,那可真是……”
口沫横飞地说到此处,她忽然便住了声,拿了帕子掩着嘴,夸张地睁大眼睛看着颜茉,那表情像是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偏眼睛里又带着针尖般的嫉恨与不屑。
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竟得了安宁伯的青眼,要被聘为正头娘子,就算是续了三茬的续弦,那也是一步登天,母鸡变凤凰。
且那安宁伯傅庚是什么人?那可是大汉朝最俊的探花郎,即便岁数大了些,可方才华氏也在后堂瞧见了,端地是生得俊美无俦,那一身的气度,十八、九的少年郎如何比得?
这天大的福气,怎么就叫这老姑娘得着了?
华氏的眼睛从帕子后面射出光来,简直要在人身上照出两个洞。
颜茉斜了她一眼,立刻便看透了这位三堂婶那点儿心思,且,对方也确实没怎么遮掩,就是明着要给人瞧出来的。
她便冷笑,直着身子坐得端正:“三堂婶怎么不往下说了?起哄架秧子可不兴这样儿的,要说就得说完,最好能说得我心头火起,冲到我后娘那儿跟她闹上一通,三堂婶心里就舒坦了不是?”
华氏被她一语戳破心事,倒也无甚不自在,干笑两声便拿帕子向颜茉身上轻轻一扑,娇嗔道:“哎哟哟,大姑娘就这一张嘴不饶人,三堂婶我这不也是替你担心哪,你们太太这会子是真不欢喜,人家好心来给你提个醒儿,你倒还拿话戳我的心窝子。”说着便做出一副捧心状,还拿帕子去按眼角。
颜茉厌恶地皱了眉,拿手扇着鼻子道:“得得得,我怕了您还不成?您这帕子又熏了多少的香?三里地外都能把人呛晕过去。”说着那眉间便擎起一抹冷意来,横眉道:“我倒忘了,三堂婶家里也有个嫡嫡亲的六姑娘,想来您这是想要先活活地呛死我,再让你们家姑娘顶了我的名儿嫁去伯府罢?”
华氏那张貌似憨厚的胖脸上,有厉色一闪而过,复又笑着掩口道:“瞧瞧你这张利口,我这可真真儿是一片好心,你倒不领情儿。”说着便又向前凑了凑,还想要说些什么。
颜茉将手一挡,人已经站了起来,正色道:“三堂婶,我且把话放这儿。别说您了,便是你们三房整个儿捆起来,我颜茉也不惧。那安宁伯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人家儿,您也别总想着像前些年那样,叫你们三房的女儿顶了我的亲事,这一回你们三房但凡敢犯一点儿坏水,我定叫你这一房绝了户!你且试试瞧我敢不敢!”
她疾颜厉色地说到这里,胸脯已是气得一起一伏地,脸上升起两朵愤怒的红云,倒像是那月月红开到了脸上来,平添了几分妍媚。
她现在可是一点儿不怕的。
她们长房唯一的男丁便是颜茉的亲弟弟,如今正在山东读书,算是脱离了颜家的掌握,颜茉这会儿自是狠话也说得,狠事也做得。
华氏听了先是一怔,旋即便跳起脚来要骂,谁想此时忽听院儿外有人高喝了一声:“大胆,谁敢对颜姑娘不敬!”
那声音森冷肃然,天生带了几分煞气,就如一阵寒风刮过,将那一园的姹紫嫣红硬生生给刮成了三九寒冬。
华氏张开的嘴还没闭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就算是他们颜府的掌家老太太,也断没有这般威严的声气。
她转着眼珠往旁看去,却见一位穿着绛色蜀锦宫服的年老女官,肃容立在花园门口处,身后跟着两个妈妈并四个丫鬟,皆是遍体绫罗,比起不得著锦的平民人家,别是一种富贵气象。
华氏虽无甚见识,却也不是无知蠢妇,若不然当年也不会施巧计硬是叫自家女儿顶了颜茉的婚事,又仗着与管家的二房太太肖氏乃是姨表亲,将颜茉所在的长房家产刮分殆尽。
一见这几人的装束打扮,华氏立刻便知这是高门里来的,而那个打头的嬷嬷,那一身的女官服饰则是宫里的样式。
华氏只看了一眼,额头便冒出汗来,也不敢造次拿帕子擦,眼珠转了转便迎上前去,方要阿谀几句,忽见这几人身后还跟着人,倒皆是颜府的下人,更有肖氏身边的管事杜妈妈。
那杜妈妈素与华氏交好,此时直向她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又拼命往旁呶嘴。
华氏倒也乖觉,见此情景立刻便退到了一旁,脸上的笑容也抹平了,换上了一副恭谨的模样。
夏嬷嬷便拿眼角夹了她一眼。
这商户人家虽粗鄙些,倒也不算太笨,看眼色的本事皆是一等一的。
她转过视线,环视了这花园一圈儿,心中便有了底。
这颜府几代经商,祖上许是大富过,如今却是不济得很,宅邸大虽大,却败落了,花园里的杂草都快没过人的脚去,除了那一块花辅里的月月红并那掉了漆的水阁,竟是没别的景儿可看。
她心里转着念头,一面便微躬着身子,按着最标准的礼仪行至颜茉跟前,方才恭声道:“见过颜姑娘。”
颜茉是识得夏嬷嬷的,知她乃是宫中女官,此时自不敢托大,侧身避了她的礼,含笑道:“夏嬷嬷好,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今日虽是傅庚给颜府下定之日,夏嬷嬷却是傅珺身边的,按说不该来才是。
夏嬷嬷垂眸躬身,态度十分有礼:“回颜姑娘的话,是郡主娘娘叫我来您身边儿服侍的,往后您便是诰命夫人,一年总要进几回宫,郡主娘娘便遣了我来陪您先熟悉熟悉宫规宫礼。”
明明是奉了郡主之命来给未来嫡母撑腰的,话却说得婉转,十分顾及对方的面子。
颜茉心里泛起暖意,面上便含了丝笑。
勇毅郡主原该在去年随夫就任的,不想才离京她便发现有了身孕,逍遥伯孟渊十分心疼爱妻,生怕孕期赶路伤了郡主的身子,当即便折回京城,进宫求来了太后娘娘的恩典,留下郡主在京待产,他自己则单身赴任,却也没在外头耽搁多久,今年开春便赶了回来。
如今郡主娘娘已产下一女,一家三口皆住在逍遥伯府里,倒恰好能赶上安宁伯大婚。
这般一想,颜茉心里便有了些羞意,头也垂了下来。
此时,夏嬷嬷回手又指了指身后数人,恭声道:“她们几个是伯爷遣来的,伯爷听说姑娘前头的亲娘留了大笔嫁妆,因怕姑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便遣了这几个人来助着姑娘清点嫁妆、打理进项产业。”
她每说一句话,那一旁的华氏以及杜妈妈等人,面色便要跟着一变,待听闻那几个衣着华贵的妈妈丫鬟竟是特意来帮着颜茉清点生母遗产时,华氏的脸色已经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了。
颜茉的亲生母亲尤氏乃是山西富商之女,嫁进来的时候带了好大一笔嫁妆,后来尤氏娘家出了事儿,渐渐败落了,尤氏生下颜茉的弟弟后不久亦撒手尘寰,颜家二房便与三房联手,以颜茉命里带煞为由,将年仅六岁的她遣出府去,寄养在尼姑庵里,直养到了十五岁才回转。
这近十年的时间,自是足够他们将尤氏的陪嫁据为己有,颜茉回府后虽也用了不少法子,但无奈长房式微,她的父亲走得早,继母脾气温吞,她又有个弟弟要顾着,少不得吃了许多暗亏,几次婚事皆被这两房人搅了,目的自是为了不让她有机会接手尤氏的陪嫁。
可是,这几房人却再也不曾想到,这个眼看着就要终老颜府的老姑娘,竟谋得了这样上好的一门亲事,这还不算,这人还没过门儿呢,夫家的人就欺上门来了。
偏偏这个夫家他们还惹不起,所谓民不与官斗,那安宁伯是什么身份?他们颜家又是什么身份?大山压至蝼蚁眼前,蝼蚁还能如何?
那一瞬间,华氏憨厚的肥脸上汗出如浆,两颊肌肉抖个不停,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不住地拿帕子擦着汗。
一旁的杜妈妈悄悄踅过去,颤着声音轻轻地道:“这几个只是派到后院儿的,二太太是不知道,前头院子里也来了几位管家并几个侍卫老爷,吓,那侍卫老爷可是带着刀子的,说话就要瞪眼,可吓煞人也。这几个老爷说是要查颜府的账,如今二老爷跟三老父正陪着呢,老太太发了狠话,大姑娘的陪嫁,必须得一毫不少地还过去……”
杜妈妈还说了些什么,华氏已经听不清了,她只看得见对方的嘴一开一合,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了层雾似的,她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自己浊重的呼吸,每一下都像是刀子划过喉咙,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看着华氏那张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的脸,颜茉莫名地觉得欢喜。
这样的做派手段,倒真是合她的意。
虽说是有些下人的脸面,可是,这颜府又是什么好所在不成?别说脸面了,便是立时叫二房三房的人全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果然,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颜茉垂头望着自己的裙摆,唇角的笑意一丝丝漾了开去,面上的红云一直未散,只是,此际瞧来,却是另一番意味了。
夏嬷嬷无声地一笑,退了下去,另一个穿着身豆绿蜀锦袄儿的管事妈妈便走上前几步,稳稳地道:“老奴婆家姓李,伯爷遣老奴服侍姑娘,姑娘便唤老奴李娘子便是。”
她这话说罢,一旁的几个丫鬟亦上前见礼,那通身的气派,绝非颜府的下人可比。
颜茉便与她们客气了几句,这厢那李娘子便移步上前,凑在颜茉跟前低声道:“此处有奴婢等在,颜姑娘且去前头紫藤花堂走一走。”
她这话说得突兀,颜茉心底微惊,旋即便醒悟了过来,颊边的红云倒又深了,也不说话,只向李娘子微微一笑,便步下了水阁。
一旁的华氏等人倒是有心跟过去,叵奈夏嬷嬷与李娘子一左一右往花园门口一站,她们几个气势上早矮下去一截,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颜茉转出了院门,一身楝紫的衣裙在风里翻卷着,很快便没了踪影。
紫藤花堂连着前院后宅,早些年颜家阔绰的时候,这里便是落轿厅,不过,如今的颜府已经没有这些排场可讲了,这花堂便也成了摆设,唯那一架子绕翠携芳的紫藤花,并不识人间起落穷通,依旧年年垂花落蕊,装点着这曾经的富贵门楣。
由后花园至紫藤花堂,还需穿过几道穿堂并两三房的院子,颜茉走得不算太快,虽一颗心管自“怦怦”地跳着,面上倒无多少异样,偶尔遇见三两个下仆,便含笑应付几句这些人送上的恭维,不消多时,便看见了前头绿荫匝地的一间敞轩。
五月的宅院里,连荒草都生出一片浓绿来,似带着无限生机,微风拂过,便有草叶的清香扑人口鼻。
她不由停了步子,手抚上胸口,似要让那颗乱跳的心在这个动作里安静下来。
可是,那浓荫里正浮动着一抹清冷的玄色,宛若翠影下深碧的影子,被风吹着,便露出了那张谪仙般的侧颜,两鬓的白发映着天光,像翠叶上落的雪,没来由地,叫她心疼起来。
她怔怔地望着那绿叶里的人影,刹时间,这热闹喧嚣的五月光景尽皆消失了,唯有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携着这五月的暖风,在天地间流转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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