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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侯府已经开了侧门,门槛也早已卸下,马车直接自侧门驶入,到了仪门前方才停下,傅庄与傅庚肃立于门外,恭迎侯夫人回府。
他二人皆穿着玄色长袍,俱是身材修长,傅庚比傅庄还要高出半个头去。傅庄是黑袍锦带,傅庚则是黑衣青带。
如果说,一身玄衣的傅庄有一种端正温和之美,那么傅庚便是那翩翩浊世佳公子,带着春风般的温度与柔情。那如墨的眉峰似画出来一般俊丽,鼻梁高挺宛若刀刻,他睫羽极长,掩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看着人时既似有情,又似无情。就那样站在那里,便已经是一幅画了,将身旁的傅庄硬是比成了路人。
见到了自家的帅老爹,傅珺自是欢喜的,笑意溢满了双眸。然而方一转眼,便见巧云也下了车,此刻正斜倚车门打量着傅庚,那双小鹿般清纯的眼睛,直勾勾地粘在傅庚身上。
这眼神令傅珺极为不豫。她面色微冷,也不跟傅庚见礼,只转首去看王氏。王氏倒是神色如常,只不过面色有些“苍白”而已。
傅庚对女儿的不快根本未曾在意,他的眼神也一直凝注在王氏身上,目中流露出关切之色,还有一丝隐约的心疼。
此时,侯夫人已经下了车,傅庚立刻收回视线,恭顺地垂首跟在傅庄身后,上前给侯夫人请安。
几房人相见,各自见礼问好,又是一通忙乱。侯夫人满面笑容,看着很是欢喜。傅家三位爷便在前领路,众女眷换上软轿,一起去往侯夫人所住的荣萱堂。
荣萱堂位于侯府的中轴线上。软轿自仪门而入,迎头是一面影壁,绕过影壁便是侯府花园。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平直甬路穿院而过,路的两侧种着高大的梧桐树,此时正是浓荫如冠,阳光筛过,洒下满地碎金。
这花园风景颇胜,不仅有假山花木,还引了活水进来汪出一面极广的湖来,湖水青碧如镜,春暖泛舟、夏凉采莲,更可闲坐垂钓,极是风雅。
穿过花园便是一道垂花门,此处方是正经侯府后宅。
侯府后宅占地面积颇广,自垂花门进去后便是一所极大的园子,其间又有十余所小院,景物建筑皆不相同,依着四时节序分别植着不同的花木。有梅影扶疏的横斜馆,有春赏夜月花影的卧月楼,此二处分别为大房及二房的住处,三房则住在侯府最西侧的秋夕居,亦是个清幽安静的去处,唯一不便处便是离荣萱堂较远,每日/的晨昏定省要走上不少的路。
荣萱堂的大门正对着垂花门,正房坐北朝南、三明两暗,侧边建了倒座抱厦,又在东边设了暖阁,细算起来,房间不止十几间。
女眷们便于穿堂落轿,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进了院门。院门后是四四方方一座院子,以十字甬路相连,四角皆种着长青树木,甬路交叉处砌了一个大花坛,里头整齐地种着些常见的花木,不外乎月季芍药这些,并无甚出奇处。整个院子的布置便如同侯夫人这个人一般,规矩板正、毫无温情。
众人齐齐进了正房明间。待各人归座,小丫头们端上茶后,侯夫人顾不得一路劳顿,当先便问起了傅庄的差事:“前日听说你要去外头办差,不知何时启程?”
“回母亲的话,用了午饭便须得动身了。”傅庄躬身道。
“这么急?”侯夫人微感吃惊。
“原本昨儿便该走的,是儿子想见了母亲再走,故而迟了一日。”傅庄微有些赧然地道。
听了这话,傅珺清楚地看见,侯夫人的眼睛迅速一眯,随后才面现笑容,对傅庄道:“这是你的孝心,我只有高兴的。只别误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傅庄忙道不敢,又道:“儿子也是怕这一去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故此延后了一天,并不会耽误差事,请母亲放心。”
侯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端起茶啜了一口,方道:“既是用了饭便要走,你也不用在这里陪我了,快些去收拾了才是正经。”
随后又嘱咐张氏:“大郎媳妇,你也去帮着看看,把东西都带齐了,可别少了什么。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一应事物多备着些。快去吧。”
傅庄与张氏对视了一眼,皆有些迟疑。侯夫人便笑道:“都别杵在这里了,我这儿不缺人侍候,快些去吧,要不我心里也不踏实。”
侯夫人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傅庄和张氏便也不再坚持,都站起身来谢过了侯夫人,又向大家告了罪,便先行退了出去。
这里侯夫人便又转过头来,对傅庭与崔氏道:“你们也快去吧。累了大半天了,先回去歇一歇。晚上也别来了。这两日先好生歇着,大热的天儿,孩子们也怪累的。”
这话她说得纯乎发自内心,因而面部表情温和、肌肉放松。以傅珺的角度来看,挑不出任何微表情上的不妥。
听了侯夫人的吩咐,崔氏起身应了声是,倒是傅庭笑着道:“母亲这是多嫌着我了,椅子还没坐热便赶我走。”
侯夫人被逗得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也没个正形儿,看叫人笑话了去。”眼中的宠溺却是再也掩不住的。屋中的人便都笑了起来。
傅庚端坐椅上,恭顺地微垂着头,唇角亦挂着浅笑,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病容,面色亦不佳。不过以他对王氏的了解,只看王氏那一双如秋水般明亮的眸子,他也知道王氏其实并无不适。只不知她作此模样又有何因?
傅庚一面思忖着,一面转过眼眸,瞥眼瞧见个面生的丫头,打扮得颇为华丽,正紧紧立在王氏身后,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眼风一缕一缕地直往自己身上递。
傅庚不免有些狐疑,以为王氏身边又添了人,便看了王氏一眼。说来也巧,王氏恰好也正在此时看了过来,二人视线相接,王氏便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眼风,目光向堂上侯夫人处扫了一下,又向傅庚轻轻点了点头。
傅庚先是怔住了,随后,面色一下子变得很冷。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温和与恭顺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之气,宛若利刃出鞘,眼中锐色一闪而过。
然而,这变化只保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再下个瞬间,他又恢复原样,成了恭顺听话的侯府庶子,微垂着头,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侯夫人与傅庭二人说话。
因着侯夫人已经亲口吩咐了下来,亦因知晓侯夫人应是有话与傅庚说,因此,傅庭并没有多留,只陪着侯夫人又说笑了两句,便也与崔氏退了出去。
终于,荣萱堂的正房明间里,只剩下了侯夫人与三房几个人。一时间,大家都不曾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冷。
侯夫人高坐在紫檀木交椅上,神情莫测地望着傅庚与王氏,过了良久,方才对傅庚道:“三郎,你媳妇……”方说了这五个字,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傅珺,便止住了话头。
傅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又要被清场了。
果然,便见王氏对蒋嬷嬷道:“嬷嬷先带棠姐儿去歇会子,我瞧着棠姐儿有些倦了。”
蒋嬷嬷应是,便带着傅珺去了一旁的抱厦。从明间至报厦至少隔了三、四间屋子,侯夫人与傅庚及王氏的对话,根本传不到这里来,傅珺便是想听几句壁角都不成。
傅珺无法,只得认命地抱着布老虎,坐在抱厦的藤榻上,由着蒋嬷嬷服侍她脱了绣着喜雀衔珠花样的大红绸鞋,又替她端了两碟子果子过来。
抱厦里除了蒋嬷嬷外,就只有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若此时来的是傅珈,她们便会换上甜桔茶来,那茶又甜又清,是小孩子家喜欢的口味。傅珺却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不过是庶子之女,两个小丫头便也不怎样经心,只随便行了个礼便站在了一旁。
傅珺坐在榻上着实有些无聊,不觉眼皮微沉,便阖上眼睛假寐起来,一时倒真有了几分睡意。
“嬷嬷原来在这里,却叫我好找。”一阵颇为动听的话声传进傅珺耳中,听那声音却是荣萱堂的大丫鬟素云。
蒋嬷嬷忙迎了出去,傅珺只听见门上的珠帘轻声作响,随后便是蒋嬷嬷压低了的声音:“四姑娘睡着呢。素云姑娘找我何事?”
“哟,却是我造次了,没吵醒四姑娘吧?”素云也压低了声音道:“却是有件事要劳嬷嬷帮忙。听闻嬷嬷最擅苏绣,我这里恰有一件针线要请教嬷嬷,可否请嬷嬷随我来?”
蒋嬷嬷停了一刻不曾说话,大约是有些犹豫。素云便笑着道:“因是老夫人的活计,素云不敢不经心,倒要劳烦嬷嬷了。却也耽搁不了多少功夫,四姑娘这会子正睡着,这里又有小丫头照应,嬷嬷只帮我看两针便好。”
素云这话说得极客气,又抬出了侯夫人,蒋嬷嬷便也不好再推托了,只得道:“那好,咱们快去快回。”
素云便轻声吩咐那两个小丫头:“朝儿、绿儿,你两个在这里好生服侍着,不许淘气乱跑,不许吵着四姑娘,可记下了。”
朝儿与绿儿齐声应道:“记下了。”
随后,便听一阵脚步轻响,却是蒋嬷嬷随素云去了。
这一阵子动静成功地赶跑了傅珺的睡意,不过她并未睁眼,继续阖着双目想事情。
此时,便听那个叫朝儿的小丫鬟轻轻啐了一口,道:“不过略有些体面罢了,家里也就个嫂子领着二门上的差事,倒真摆起小姐款儿来了。”听那话音说得却是素云。
绿儿便嘘了一声道:“你轻些儿,叫人听见了没你的好。”
朝儿满不在乎地道:“这里哪来的人?人都在前头呢。”语气中倒有两分酸意。
绿儿却像是个没什么心思的,道:“没人不好么?也没人管着咱们,多自在。”
朝儿便恨恨地道:“你就是个笨的。不往前凑,哪里会有前程在?”
那绿儿看来尚还有些懵懂,天真地问:“什么前程?”
朝儿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声音也提高了些,道:“像巧云那样儿的,便是有了前程。”
傅珺真真是被这话给惊到了。这朝儿她方才也看了一眼,目测最多十岁吧。这点大的孩子怎么就知道做姨娘当通房这些事了呢?那绿儿便笑她:“你又来满嘴胡唚,做通房有什么好,还不是个奴婢?你定是听你娘说了什么吧。”
这朝儿的娘是府里针线上头的一个小管事,也是三代的家生子了,对这府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朝儿便轻笑了一声,道:“做通房又怎么了?只要生下儿子就能进一步,那也是半个主子了。”说到此,她还叹了口气道:“巧云命真好,三爷又生得那样……巧云……真有福气。”
听着朝儿那如梦似幻的语气,傅珺浑身不自在。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对自己的爹有想法,这状况实在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傅珺一时走了神,便没听见绿儿又说了些什么,再凝神细听时,却是朝儿又在那里说巧云的事:“……又不是家生子,逃难来的京里,家里人都死绝了,听我娘说是十多年前府里买进来的,怎么竟得了老夫人的眼,还有了如今这番造化。”说着又是一阵唏嘘羡慕。
傅珺微微有些奇怪。
前世时她也读过《红楼梦》,知道像侯府这种勋贵之家,一般都是以世仆作为服务人员的主要组成部分,以巧云一个买来的丫头的身份,能走到侯夫人身边得脸丫鬟的位置,那真是百中无一。
傅珺正暗自思忖着,那两个小丫头也噤了声,不一会便听见脚步声响,又听见有人问:“四姑娘可醒了不曾?”却原来是蒋嬷嬷回来了。
傅珺便揉着眼睛坐起来,作出才睡醒的模样,蒋嬷嬷忙上前服侍,此时便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禀报:“三爷和三太太叫姑娘过去呢。”
蒋嬷嬷便给傅珺穿好鞋子,牵着她的手去了明间。傅庚与王氏皆立在廊下,见女儿牵着蒋嬷嬷,一脸的睡眼惺忪,傅庚便笑着蹲/下/身子,摸摸傅珺头上的包包道:“棠姐儿睡醒了?想没想爹?”他声线偏低,声音里带着磁性,极为悦耳。
傅珺歪头想了一会,很想回答他“不想”。然而,看着傅庚那张放大了的帅脸,她那颗属于21世纪的剩女之心此时冒出来作祟,迷迷糊糊地便点了头。
傅庚被女儿的傻样子给萌到了,哈哈大笑着抱起傅珺,问道:“棠姐儿怎么还要想一想才答话?难道是骗爹的?”
傅珺习惯性点头,过后才发现自己回答错误,又连忙飞快地摇头,把傅庚笑得前仰后合,又故意扳起脸将傅珺放回地上道:“棠姐儿不想爹,爹不抱你了。”说罢便背了双手,含笑看着傅珺。
傅珺扎煞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在“跑过去抱住亲爹大腿撒娇”与“立马委屈地哭出来”两者间艰难选择着,想要做出一个六岁孩子面对如此状况应有的反应,面上的表情极为挣扎。
王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来轻声嗔傅庚道:“也没你这般逗孩子的。”又去牵了傅珺的手,柔声道:“爹爹跟棠姐儿顽呢,咱们不怕哦。”
傅珺如释重负,抓着王氏的手乖巧点头,又回头看着傅庚笑了一笑,又白又胖的包子脸上露出一枚浅浅梨涡。
跟在后头送客的于妈妈便笑道:“四姑娘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随后又问,“三太太可要抬个软兜过来?”
从荣萱堂到三房所住的秋夕居颇为不近,于妈妈是见王氏一直病恹恹的才有此一问,也是出于好意。
“多谢妈妈,这却是不必了。”王氏笑着辞道,“方才在这廊下站了一会子,我倒觉着好了些。此刻太阳也不大,总归一路都是抄手游廊,我也想走一走散一散。”于妈妈听了这话才罢了。
王氏便一手牵着傅珺,一手扶着巧云,随在傅庚身后出了荣萱堂西侧的月亮门。
方一出门,却见傅庚忽地转过身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却向巧云的身上一转,唇角便渐渐漾起一抹笑意来,如春风拂过水面一般温柔动人。只听他用悦耳的声音道:“你也累了吧,叫丫头们去服侍太太好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特意放低,来往路过的人皆能听得见。此言一出,巧云的脸便红了,一双水眸先看了王氏一眼,又怯怯地垂了下去,像是十分害怕王氏不悦。
傅庚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又转头向前走去。傅珺看看她老爹,再看看王氏,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猜到傅庚此举应是别有深意,但眼看着小白花小三在眼前,任谁心里也不会好受。只怕王氏心里的感受,比她还要更深切些。
一行人沉默无言地向西去,不多时便来到了西花厅。此处乃是张氏与崔氏理事之所,往来的丫鬟仆妇最多,最是侯府人多口杂的地方。傅珺与王氏平常很少走这条路。
傅珺正想着要不要提醒王氏走错了路,没成想,傅庚却在此时停住了脚步,还恰好停在了花厅不远处的一处回廊下。只见他转过身来,微侧着头看向巧云,蓦地展颜一笑。
那是怎样的笑容哟,简直比阳光还要耀眼,比孔雀还要骚包,看得傅珺直想捂脸。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觉得这电力实在是太足了,何况他人?傅珺便听到身旁一片吸气声,好些年轻的丫鬟与媳妇子皆红了脸。
巧云的脸又红了,一双眼睛却含着脉脉水意,柔情万种地看着傅庚。
傅庚走到她面前,微微垂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身上那好闻的气息,则将她环绕于其间。只听他低沉的声音掠过耳畔,缓缓吟道:“颦眉轻泣露,小怜上琵琶。”吟罢便是温柔一笑。
巧云已经两腿发软站不住了,身子也轻轻摇晃着。旁边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她,却是盈香。盈香面色微白,手却极稳,亦颇有力,不动声色地将巧云向旁边扶了扶。
傅庚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些。他往后退了两步,侧头端详着巧云,唇角的笑容似有若无,低声道:“我瞧着,你这般模样,倒与那米珠很是合衬。”
这话一出,别说巧云,便连傅珺都死死掐住了布老虎:她亲爹居然要送小三米珠!
此处所言米珠,并非傅珺前世所知的那种不值钱的珠子,而是通州与合浦一带的养珠户新育出来的一种珍珠,其色如白玉,细小如米粒,却是颗颗浑圆,迎光看时近于透明,非常美丽。因珠子培育不易,故产量极低,便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也很少有货,一般的人家更连见都没见过,极为名贵。
巧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合了傅庚的眼,一上来就要给她如此珍贵之物。如此看来,自己在傅庚的心里,应该亦是如米珠一般珍贵且美丽的吧。
她越想越喜,垂着头状似娇羞,实则心中已是喜不自胜了。而那些丫鬟仆妇们则更是人人艳羡,有几个穿着打扮颇不俗的丫鬟,看巧云的目光里都冒火星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做了傅庚身边的人,也能得他这样一句诗、一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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