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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庭院中,奚阳羽正与越王李惠对饮。
“...在下早年外出游历时,曾在荆国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夜宿,梦中见到过一种巨如大象、短鼻似猪的异兽,其牙齿形似锯齿,说话时会将整个身子,从嘴巴里翻出来。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易经中的‘彖’。彖辞为大象(彖曰),爻辞为小象(象曰),象者像也,类万物者也...”
“‘犹’乃一种已灭绝多年的珍奇异兽,胆量颇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其吓到,因此每天都要爬到树梢四下张望,确认没有风险,爬下树后,还是不放心,又要再爬上树,如此逡巡迟疑,所以世间才有‘犹豫’这一说法。臣早年有幸,于周国商人手中,购得一张犹的皮革。
若殿下感兴趣,等鼠疫散去后,在下就将其送到王府。”
奚阳羽风度翩翩地扇着扇子,侃侃而谈,从念学讲到道经,再从道经讲到异兽。
李惠始终面带微笑,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那就多谢奚司业了。
每次与奚司业交谈,都能开阔眼界。要是没有这重亲王身份拖累,真想像历届行巡一样,去天下各处游历。”
“游历天下好也不好,毒虫勐兽,邪修小人,危险还是太大了些。”
奚阳羽笑道:“殿下贵为亲王,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类事情,还是交由手下的人去做吧。”
“司业的说法,和我府上的老先生如出一辙。”
李惠无奈苦笑了一下,“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了。”
奚阳羽闻言,眼角微微一动,却只是微微一叹。
李惠随手拿起桌上的瓷酒杯,欣赏着上面的花纹,突然说道:“奚司业,您见多识广,我在督相州军事的时候,偶然间听到过一个民间故事。”
“哦?”
奚阳羽笑容有些勉强,“是什么?”
“说的是前隋年间,当时治所邺城的总管尉迟迥,桀骜不驯,意图裹挟邺城百姓、士卒谋反,最后事迹败露,邺城遭到前隋朝廷焚毁。而邺城百姓此后便移到了相州治理。”
李惠不紧不慢道:“这桩事疑点重重,想那尉迟迥只是区区一介总管,怎么能说服满城百姓与城中士卒跟他一同谋反。
而得知谋反消息的前隋朝廷,竟然选择了焚烧全城这一最暴烈严酷的手段,没有只诛首恶。
我查过学宫与皇宫的藏书阁,里面的典籍竟然也大多语焉不详。”
李惠看了奚阳羽一眼,见对方仍无反应,继续说道:“我对此颇感兴趣,就让手下再去调查一番,于相州周遭的山村中,走访老人,听闻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邺城是当时之佛都,城中百姓都礼佛供佛。他们供的佛名为千首佛,状如佛塔,上有一千个脑袋,上万条手臂,似佛而非佛。
当时的尉迟迥,看到了千首佛的真身,差点陷入疯癫,
更令他恐惧的是,除了他以外,满城百姓没有一个觉得,供奉这么一尊‘东西’有什么不正常。
所以他下令放火焚烧了全城,而风雨飘摇的前隋朝廷,为了掩盖这么一桩妖邪异闻,也将事情说成是谋反失败。”
说罢,李惠从怀中拿出一个贴着封魔符的石盒,轻轻放在桌上,打开后推向奚阳羽,“这就是我的手下,从那个山村中收缴到的千首佛佛像。”
只见石盒垫着的纯白丝绸之中,静静躺着一尊圆锥形的石头佛像,凋工拙劣,满是风雨侵蚀痕迹,依稀能看出无数个佛首与佛手。
“同样是件稀奇玩意儿。就当做是奚司业你那块犹兽皮革的回礼吧。”
李惠微笑道。
奚阳羽双眼死死盯着那尊佛像,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抽离,勉强笑道:“殿下如此厚爱,真是折煞臣了。”
“何来折煞一说,奚司业您是我念学启蒙的老师啊,还请收下吧。”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奚阳羽缓缓盖上石盒盖子,起身说道:“臣突然想起,还有些从学宫带来的文书尚未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先生慢走。”
李惠看着奚阳羽转身离开的背影,待到对方彻底远离,而站在庭院角落如同木桩的护卫,点头朝自己示意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费劲。
刚才这番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李惠与奚阳羽之间的相互试探。
如今越王与太子的明争暗斗,已经愈发明显,双方都在朝堂招兵买马,甚至将脉络伸向军队、镇抚司、学宫。
越王一直想要收服奚阳羽为己用,
奚阳羽先是提到彖,彖者,言乎象者也。是断定凶吉的意思。奚阳羽作为学宫司业,地位超然,不想在陛下如日中天,山长还未退休的时候,涉入凶吉莫测的继嗣之争。
对犹兽的解释,也是在说他的犹豫。
而越王提到自己也想像学宫行巡那样外出游历,引出奚阳羽不咸不澹的劝说,刚好将话题引到奚阳羽的话语,很像是他王府上老先生们的唠叨劝说。
这是第二次含蓄邀请。
“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的说法,
也是在表达越王不想屈居于亲王地位,想要向更幽闭深邃的皇宫迈出一步的决心。
如果是普通官僚,
李惠根本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去营造气氛,精凋细琢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不断地盛情邀请,将对方绑上自己战车,
只需亮出身份与前途即可。
可对于地位超然的学宫司业,李惠也只能循序渐进,再三试探。
好在,结果还是完美的。
对话的最后,奚阳羽还是自称了一声“臣”。
‘看来,确实像我在镇抚司里安排的人说的那样,奚阳羽对前隋时期,相州的千首佛感兴趣。
只不过,这背后又有什么隐情?莫非和奚阳羽从来隐而不见人的左手有关?’
李惠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他可没办法强迫一名烛霄念师说出有关身家性命的隐秘,何况哪个烛霄修士没有点秘密了,作为上位者,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奚阳羽走了?”
少女的声音从庭院外传来,李惠看着撇着嘴角走来的李乐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毕竟是我们在学宫的司业,还是放尊敬些好。”
李乐菱语气冷澹道:“城中鼠疫严重如斯,作为领虞国俸禄的烛霄念师,不去用念力帮忙修造病房,挖掘水道,而是在宅邸里饮酒闲谈。何必太过尊敬?”
“长安朝廷没指派他来,他啊,主要是来保护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不帮忙修房造屋很正常。”
对于自己正在招募的对象,李惠还是为奚阳羽辩解了一句,
李惠搓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李乐菱,笑道:“怎么,某人还没过门,就已经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了?”
李昂与奚阳羽的私怨,在学宫并不是个秘密。
李乐菱之所以看不惯奚阳羽,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区区一介普通学生的李昂正在为了研制特效药精疲力竭,
而贵为学宫司业的奚阳羽则能整天悠闲喝茶。
“四哥!”
提起过门的事情,李乐菱脸庞微红,气呼呼地双手环抱在身前,嘴巴不自觉都起。
“好吧好吧,为兄失言,自罚一杯可以了吧?”
李惠嬉皮笑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心底有些感怀。
自从在学宫上学,认识了李昂以后,李乐菱就不再像之前得病时那般恹恹萎靡,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撒起娇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不过嘛...
李惠放下酒杯的动作稍稍一顿,李昂确实很优秀,即便千百年之后,
虞国、李虞宗室、李惠自己都埋入了黄土,
李昂也能凭借青霉、青蒿素,昭彰光耀于史册。
但圣人,可不一定意味着就等同于好夫婿...
“四哥?四哥?”
李乐菱的声音将李惠拉回现实,少女气鼓鼓地说道:“跟你说话呢。”
“抱歉,喝完酒走神了。”
李惠歉意一笑,“刚才你说什么了?”
李乐菱絮絮叨叨道:“我说,你也对太原府事务多上上心。
除了鼠疫之外,还有城外秋收的事情。那么多的粮食要收割。万千村民困在农庄隔离,他们能等,田地里的粮食等不了。”
“知道了,我会让人去办的。由府兵与修士帮忙收割粮食,由各家商号转运、贩卖、囤积、上缴,并将贩卖粮食得到的款项交还给村民,多退少补。不让村户吃亏。
这样行了吧?”
李惠笑着对妹妹说道,心底再次感叹。
李乐菱从小聪慧,现在秋季都快过去,田里粮食确实不能再等下去,如果不趁早收割,最后吃亏的还是底层百姓。
届时,说不定就会有小人,将粮食减产、农户破产的罪名全都推到遏制鼠疫的方略,以及制定方略的李昂头上。
堂堂光华公主,最受皇帝皇后宠溺的帝国明珠,这么体贴细致地为李昂考虑,
后者还是整天整夜地跟邱枫医师泡在实验室里,两人所睡的折叠床都放在一起,差点盖同一床被子,
这实在有点...
牛头人的感觉?
李惠搓了搓圆滑的下巴,再次想到了从长安兰陵报流传起来的新奇名词。
李乐菱完全不知道李惠脑袋里在想什么,还在絮絮叨叨讲着鼠疫有关的事情。
直到庭院角落的护卫,拿着一张纸条,面色凝重地踏步上前,“殿下,刚接到密报。”
“什么密报。”
李惠接过纸条,随意扫了一眼,随后面色陡变,沉声道:“立刻召见太原太守,不,不止是太守,把奚司业,何繁霜他们都叫过来。”
————
片刻,太原府中大部分重要人士,如镇抚司校尉,折冲府将军等,都被召集到太守府大厅之中。
李惠刻意没有叫太原府昊天道观观主、王氏代表等,以确保在场者都是自己人,
“都看看吧。”
李惠视线扫过大厅,将密报,与几张墨迹尚未彻底干透的符箓,丢在桌上。
“这是...符箓?”
折冲府的将军看着画有怪异孩童图像的符箓,一脸疑惑不解,“符箓不都是有字的么?”
“不是所有符箓都是字,”
太原府的镇抚司校尉面色凝重道:“像神煞云箓,里面的箓文,就是文字与图像的混合体。
图像的部分越多,就意味着该符箓的起源越古老。”
“这是疫鬼符。”
奚阳羽、何繁霜同时开口道,何繁霜顿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奚阳羽则表情漠然地解释道:“起源于汉末时期。据说能抗拒疫鬼。
但经过历代修士与学宫检验,没有任何效力。大概率是某个乡野修士用来敛财的无效发明。”
说罢,他顿了一下,再次观察了一番那几张符箓的特征,沉声道:“只是,这些符箓的纸张、墨痕、笔法、干涸时间,都不相同。
是由不同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材质书写而成。
图桉的形状,也与原始的疫鬼符有所不同。”
“不错,这是我府上的门客,在城南贫民坊市中发现的。有人将这些符箓,以及符箓的使用说明,贴在了各家各户的门上。”
李惠点了点头,手掌一招,身后的护卫,就将一叠纸放在桌上。
上面写着疫鬼符的具体效果及详细使用方法,
“...将疫鬼符张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口,即可将疫鬼转嫁给他人,自身免遭灾厄。”
镇抚司校尉逐字逐句地念着上面的文字,脸色铁青,“这一定是邪魔外道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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