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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吴雩走到巷口,冥冥中仿佛听见了什么,脚步一停。
窄巷幽长弯曲,歪斜的院墙紧挨在一起,最窄处只能一人侧身通过。高低不平的石板缝隙间长满了青苔,飞蛾在路灯光晕中投下盘旋不停的阴影,远处夜风掠过草丛,老鼠攒动时发出轻微悉索的声响。
“啊……啊……”
不知哪家婴儿撕心裂肺的嚎哭又响了起来,接二连三几家灯亮,隐约传出不耐烦的叫骂。
……不,刚才不是这个哭声,吴雩想。
刚才那是一声惨叫。
他向身后望去,眉宇修长而眉骨挺拔,眼窝深邃明亮,瞳孔不引人注意地微微压紧。树梢、草丛、院落、人家、厌烦的呵斥、疲倦的哄劝、更远处摔摔打打的叫嚣吵骂……黑暗中所有响动被一层层过滤,十二年刀尖悬命的警惕犹如钢丝抛入天际,随即骤然现出一线端倪——
明明是没有声音的,他潜意识深处最敏感的直觉却蓦然一动。
“刘俐,”吴雩快步穿过窄巷,跨过水洼,敲了敲门:“是我,我打火机落在袋子里了,开开门!”
没有动静。
“刘俐!”
门里悉悉索索片刻,终于渗出一声不清楚的:“……啊,什么?”
“我打火机落袋子里了,给我拿出来一下!”
“……唔、唔……”刘俐颤若颠筛,惊恐的眼睛几乎瞪出眶,被身后一只手紧紧捂住嘴,脖颈在刀尖下滚落一连串血珠。
咚咚咚!门又被敲了几下,传来吴雩开始不耐烦的催促:“快点!你睡了吗?”
那只手稍微移开些许,旋即威胁地晃了晃带血的刀锋,映在她剧烈发抖的瞳孔里。
“……我已经……睡了,你……你明天再来拿、拿吧……”
门板外吴雩动作微凝,仅仅半秒钟后,他没什么反应地“啊”了声,说:“那行,明天见吧。”
门外动静消失,背后持刀的人也没吭声,黑暗中仿佛空气刹那凝固,刘俐的心脏在那瞬间停跳——
吴雩回头转身。
下一秒他猝然后踹,整座门板腾空飞了出去!
“啊——!”“啊!”“艹!!”
尖叫、怒吼和沉闷凶狠的撞击在同一秒齐齐响起,刘俐匍匐惨叫连滚带爬,她甚至看不清吴雩的身影,只觉半空中疾风利闪——下一秒歹徒已被迎面撞飞出去,轰然砸进墙角沙发,木头沙发架哗啦塌成了数块!
吴雩落地、回转、揉身上前,那厉鬼般的速度连半丝风声都带不起。歹徒疯了似的挥舞带血的弹簧|刀往前刺,但刀锋还没落下就被吴雩一把拧住手,旋即“当!”一声金属撞击亮响,刀刃被贴地打飞,旋转着从尖叫的刘俐脚边一划而过。
“啊啊啊——!!”
吴雩就着这个姿势攥着歹徒手腕,干净利落三百六十度——喀拉一声脆响手腕脱臼,喀拉又一声脆响手肘脱臼,歹徒的惨叫瞬间震动了整条窄巷!
街坊邻居八|九盏灯纷纷亮起:“干他娘还睡不睡了?!”“哪家丧德烂肺的玩意大半夜叫|床呢?!”“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吴雩踩在歹徒胸前的脚骤然一使力,沙发木架轰隆整个塌陷了,惨叫被扼住喉咙似的戛然而止,随即吴雩俯身夺下了那副遮脸的白骨——
那是个恐怖夸张、做工粗劣的万圣节面具。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恐惧绝望的年轻男人的脸。
·
“李洪曦,三十二岁,硕士学历,互联网私企中层经理,已婚没小孩。”廖刚紧跟在步重华身后,匆匆穿过一片混乱的讯问室走廊:“年收入税前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万左右,有房贷,开一辆三系华晨宝马。老婆在投行工作,三个月前被调去香港学习进修,两人每天靠打电话和视频联系,据说感情相当稳定。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
“步支队!”一名侦查员飞奔而至:“刚经侦曹哥帮打的招呼,紧急调出来的银行流水单!”
步重华接过厚厚一叠纸,边走边翻,步伐不停,少顷将流水单塞回侦查员怀里:“半年前开始ATM机取现次数明显增多且数额变大,平均下来每个月取现一万以上,超出了日常花销的现金额度。他家住在西城,工作地点在开发区,每次取现的ATM机分布却大多集中在永利大街和嘉阳路交叉口KTV洗头房最集中的地段,且时间都在七点到十点间,正好是公司白领下班后而夜生活开始前。”
“他是……”
“老嫖客。隔壁扫黄大队一抓一把都是这样。”步重华面沉如水:“去翻翻他最近半年微信QQ新增联系人和微博私信点赞记录,应该能有发现。——廖刚,拿证办手续,立刻去李洪曦家,搜索跟邪教、骷髅面具、人骨法器相关的一切痕迹。”
“是!”
廖刚正掉头要走,突然步重华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招手:“哎,回来。”
“啊?”
“下楼经过技侦帮我催一下王主任,就说我让人从医院送来的样本,叫他尽快处理完做比对,务必在审讯完之前给我。”
廖刚一愣,完全不知道他送了什么样本,但服从的习惯让他立刻哎了声:“明白!”
廖刚带着侦查员掉头冲下楼梯,步重华呼地推开讯问室外间的门,只见单面玻璃前刑警书记员都已经各就各位。吴雩坐在靠门一张椅子上,张小栎正凑近一边打量一边嘶嘶吸气:“小吴哥你就是人太好太善良了,对这种亡命徒你怎么能心慈手软呢?你看看你这伤……”
“他们说你受伤了?”步重华皱眉道。
吴雩一抬头,眼睛黑白分明,指了指脸颊上一道两三寸长、细得几乎看不出血丝、对光才能隐约观察到的白痕。
“被指甲划的,”吴雩如是说。
步重华:“……”
咚咚咚一阵脚步传来,满面心疼的孟昭推门而入:“小吴呢?我听廖刚说你跟犯罪嫌疑人搏斗,被一刀划脸上了?怎么回事?”
吴雩说:“指甲……”
“吴啊,我吴呢!”蔡麟匆匆路过,一边手忙脚乱整理出外勤的警八件一边从门外探进头:“我听王主任说你跟持械歹徒搏斗,被刀砍在脸上毁容了!怎么回事?”
“指……”
步重华深吸了口气,重重关上讯问室的门,蔡麟在外面“嗷!”一声险些被夹着了鼻子。
·
“叫什么名字?”
“李洪曦。”
“干什么的!”
“就上班,开发区。”
“为什么持刀潜进那个女孩子的家?”
“你说那个三陪女?我就逗她玩玩。”
“玩?玩什么?!”
“就无聊,我没想抢劫。我错了,我不该擅闯民宅,下次不敢了。”
“你手指上那白疤是怎么回事?”
“蚊子咬的抓破了——我拜托你啊警察同志,这都已经快好了……”
……
李洪曦脱臼的手腕和胳膊已经紧急处理好了,被三角巾吊在脖子上,脸色青白眼珠发红,病歪歪地靠在讯问室椅子里,看上去狼狈不堪。但他不愧是硕士毕业的高级白领,很快就从极度惊慌中镇定了下来,开始跟警察顾左右而言他,一切问话都坚决抵赖不承认:“什么,入室抢劫十年起?可我没有抢她一分钱啊,你们有证据证明我的动机是抢钱吗?”
“她说我拿刀抵着她,你们就信啦?她就是个下三滥的三陪女,她怎么不说我强|奸她呢!”
“那警察冲进门的时候又没说他是警察,我还以为他才是入室抢劫的呢,你们怎么能给我套拒捕的罪名?!”
“是,我是嫖|娼的,所以我就找她做个上门|服务,怎么这也能出动刑侦支队半夜审我?业绩完不成也不能随便拉人头来顶啊!”
……
“这孙子,”书记员往键盘边一拍,没好气道:“典型看美剧学犯罪的主,正经反审讯技巧不会,磨蹭时间倒一个顶俩,艹!”
很多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以为只要顺口乱扯或闭嘴不说话,就能抵御警方的高强度审讯,但其实那是做梦。正经上了刑支的重案要案都是口供、尸检、毒理分析、视频物证综合在一起往上套,身经百战的刑警24小时三班倒跟嫌疑人磨,磨不过两天就必定能抓到马脚,防御线轰然崩塌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过这一切有个前提——时间,也是现在横在警方眼前最大的问题。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洪曦也算是打到警方的七寸上了。
“孟昭,”步重华低声吩咐。
孟昭会意,接过张小栎递来的那个用物证袋包着的行凶头套,推门进了讯问室。
“我不过就是找她玩玩,SM听说过吗?玩得激烈了一点,算我有错,该怎么处罚我都认了,但你们必须让我请个律师……”
侦查员起身:“孟姐!”
孟昭白衬衣黑裤子,浅口软底鞋,乌黑的头发扎了个短马尾,在李洪曦闪烁打量的目光中坐在侦查员拉开的椅子上,把物证袋往他面前轻轻一扔:
“律师?美剧看多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讥嘲道,“进了我刑侦支队的审讯室,还轮得到你伸手要律师?”
骷髅头套落在桌面上,正面向上,空洞洞的眼眶直对着李洪曦,让他不知怎么的在衣服底下打了个寒噤。
“不,不用开口,”孟昭毫不留情打断了提气要说话的李洪曦:“我来说。”
“今天上午十点半,你以拜访客户为由离开公司,中间有两个半小时不知去向,下午一点左右从开发区附近地铁站搭乘九号线前往市区,途中网购了这个万圣节骷髅头套,选择了当日配送。下车后你在7-11便利店买了一卷防水胶带,在五金工具店买了手套、弹簧|刀以及电线若干,继而又进入超市买了抹布、漂白|粉、洗涤剂等清洁工具。随后你在老昌平区作案地点附近游荡到下午五点,去吃了个晚饭,出来后搭乘地铁前往永利大街附近,提取一千块钱现金后再次消失踪迹,直到晚上十一点,搭乘地铁回到老昌平区。”
“去嫖了吧,”孟昭手肘搭在审讯桌沿上,十指交叉,向前倾身,要笑不笑地盯着李洪曦:“作案前还不忘记要来一发,是想到万一暴露被抓,就没机会再嫖了是吗?”
李洪曦听着自己一整天的行程,越听脸色越难看,几乎是强挤出了一丝冷笑:“美女,你可别忘了,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今天就是去嫖……”
“十一点半,你绕到受害人家后墙,用铁丝撬开窗框翻进室内,在客厅及卧室逡巡一圈后便坐在了床边上等受害人回来。然而你没想到的是,今天受害人竟然不是独自回家的,所以你在屋里听到外面她和一个年轻男人的交谈声时,只能匆忙躲进衣柜。”孟昭挑起半边唇角,“直到受害人进屋打开衣柜发现你后,你才不得不动手。”
“……”李洪曦嘴巴像蚌壳似的一言不发。
“也许你以为只要不说话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但监控视频已经暴露了你全天的心理活动,不是激情作案的嫖客,而是有预谋的入室伤害。作案前大量购买的漂白|粉和洗涤剂说明你做好了清洗现场血迹的准备,电线和黑色塑料袋说明你有想过捆绑移尸的可能,对入室时间的准确拿捏证明你对受害人的日常作息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你是个有计划、有准备、有图谋的杀人未遂,只要证据链咔擦一合,卷宗就能结案上呈检察院,口供?口供是什么?不知道我们警察都是业绩完不成随便拉人来顶的吗?”
李洪曦万万没想到刚才他激警方的话能被孟昭一巴掌反扇回他自己脸上,顿时满面灰败,鬓角也渗出了细细的冷汗:“我不承认,你乱说……”
“你当然不敢承认,你这个懦夫。”
孟昭微微冷笑,语气轻缓讥诮:“看看你,三十出头的高级白领,身高一米八,体重得有个小九十公斤,选择的行凶对象却是个体型羸弱、年纪幼小的失足少女——就这样你还要借助电线、胶带、弹簧|刀等行凶工具,躲在衣柜里直到被她发现才‘被迫’动手。这种冲动与被动结合的攻击方式通常见于性犯罪新手,他们像你一样,没有经验,缺乏安全感,有怪异的性癖,而且几乎无法处理正常平等的男女关系——因为不自信,因为致命的懦弱和畏惧。”
孟昭盯着他,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几乎带着怜悯的意味,声音轻得仿佛耳语:
“其实你在听到屋外刘俐和别人的交谈声之前,就已经躲进衣柜了吧,嗯?”
“——你!”李洪曦滚刀肉式的防御被怒火冲破了,几乎要失去理智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他妈给我闭嘴,我有什么好怕的!个臭婊|子我畏惧个屁!我……”
“是么?不畏惧你为什么要把郜灵骗到泄洪洞里才敢动手?不畏惧你为什么要戴上面具才敢刺死年小萍?”
那瞬间李洪曦的表情一片空白。
“你是怎么把郜灵骗进泄洪洞去的?给她钱?做‘大生意’?”孟昭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放大的瞳孔:“五月二号晚上十点半你在哪里,你敢说吗?”
讯问室内外所有人都眼睁睁看见,李洪曦整个人像被电打了似的,下意识冒出一句:“我在家看电视……”
“哪个台?什么节目?”
“那个纪录片,还有个综艺我不记得了……”
“谁能证明你在家?!”
李洪曦仿佛被定住了似的,眼珠颤栗,急促喘息,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嘴唇青得发灰。
只要再推一把,只要再一把——他龟裂的防御线便能立刻全线崩塌,所有罪行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倾泻到光天化日之下。
但偏偏在此刻,他却像是从绝境中找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似的,脸颊痉挛地冲孟昭笑了一下:“没……没人能证明我在家。”
“但你们也没法证明我不在家,是不是?”
孟昭眼梢微微一跳。
“你们支队不是很牛逼吗,零口供,也能结案?”李洪曦如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喘着粗气,恶意毫不掩饰从每个毛孔里流泻出来:“那就去找吧,找我犯罪的证据。从现在开始起我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会再跟你们说,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找齐证据链,怎么证明我杀了那几个小婊|子,怎么把我送上法庭——找啊!去找啊!!”
讯问室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洪曦疯狂的咆哮回荡在空气里,久久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监听室里没人说话,氧气仿佛被抽空殆尽,压强沉沉按着每个人的胸口。
“怎……怎么办哪现在,”半晌屋里终于响起张小栎胆怯的嗫嚅:“他,他要是就不交代……”
——是啊,年小萍被害现场至今筛不出物证,凶器已经消失在了暴雨中的四里河,郜灵被害现场除了那个染血的石块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外面传来,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头,只有步重华仿佛已经预知到了什么,只见小桂法医挟着一只牛皮文件袋,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大步流星走进屋:“步支队,这是你让王主任赶在审讯结束前做的比对,他让我立刻把结果给你!”
唰唰几道目光集中在那个文件袋上,步重华抽出里面的证明材料,只翻了两页,眼底便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果然。
张小栎好奇心爆棚,探头探脑想要去偷窥材料上写了什么,无奈一个字都看不懂,还因为倾斜幅度过大险些原地绊个跟头,被步重华转身准确抓住,顺手推给椅子上的吴雩,示意这小煞笔由他看管,然后推开讯问室的门走了进去。
李洪曦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坐在那,半张脸歪着,眼珠狠狠瞪着空气,胸腔不断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听到步重华进来,他一个激灵扭头望去,眼珠里几乎要射出噬人的精光:“我说了不管谁来都没用,我一个字都不会……”
“不用说。”步重华把文件袋轻轻丢在他面前,说:“我是来恭喜你的。”
“?”
李洪曦瞳孔急促张大了,只见步重华顿了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恭喜你当父亲了。”
“尽管只当过短短的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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