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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盲人少年也开始脱衣服,他很瘦,前胸背后都有些斑驳的白痕,邰世涛不想看他,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那些白痕上,认出那是鞭痕,有新有旧,经年日久。
他心中掠过淡淡的怜惜。
邰世涛看着少年悉悉索索脱衣服,很担心他要求自己连裤子也脱了,还好对方没有,只是将原本放下的帐子撩开一半,露出两人的上半身,下半身掩在垂下的帐子后,一眼看去,会给人两人都没穿衣服的错觉。
他又迅速指了指太史阑,邰世涛明白太史阑现在还放在床里很容易被发现,这少年只有一床薄被,根本遮不了许多,唯一的办法是用被子裹了放在脚头,好在床宽大,脚头有帐子完全能遮住。
只是邰世涛对姐姐爱慕崇拜,拿她当心中的神,怎么做得到将她放在自己脚头?如果不是太史阑现在晕迷着,他连这假戏都没法做到。
少年看他不动,急起来,自己起身去挪太史阑,邰世涛怕他碰到太史阑伤口,只好帮着把太史阑横放在脚头,好在她一直都没醒。
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一阵风声近前,那少年脸色一变,一把伸手拉下邰世涛。
“砰。”一声,两人胸膛相撞,邰世涛被那少年精瘦突出的胸骨咯得胸前剧痛。耳边闻到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非花非草,令人觉得干净,他下意识要挣开,少年却已经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背。
“好哥哥……”他低吟着,“你……你轻些……”
他原本声音悦耳,但听起来庄重,没想到此刻暗夜黑沉之中,这般轻轻呻吟,忽然便娇媚旖旎,风情销魂,仅仅几声低哼,便听得人心中荡漾。
他身子也在微微扭动,幅度不大,却尽显身躯柔软,乌黑的发从床沿流泻,一抹月光亮在雪白的额头。
这安静时苍白瘦弱的少年,动情时却自有一番常人难及的风致。
邰世涛偏过头,脸上腾腾烧起来,连身上肌肤都似烧红了,看上去倒真像情动的模样。
他身躯僵硬,底下的少年不得不做水蛇缠绕之态,好让动作看起来更自然些。
黑屋,月下,吱嘎作响的床,一对缠绵的美貌少年。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稍稍停留,然后去了。
窗边有微微的起伏声,浅浅一顿,随即掠过。
两人又等了等,随即同时松开手。邰世涛一低头,正看见少年大而茫然的眸子,一双唇饱满鲜嫩,花一般在眼前绽放。
他火烫着一般赶紧松手,从少年身上翻滚下去,滚进床里一动不动,那模样便似被轮的处女。
床尾忽然传出“嗤嗤”笑声,随即又是一声低嘶,似乎笑的人牵动了伤口。
邰世涛一怔,脸又轰地红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姐姐你醒了……”他撞上太史阑目光,才惊觉自己上身没穿衣服,急忙抓起自己衣服挡在胸前,这回看起来像个即将被强的处女。
太史阑抿着唇,压住笑,以免让邰世涛更尴尬,轻声道:“很好。”
邰世涛不答,那少年只笑了笑。
“但还不够……”太史阑慢慢地道,“还会……来的。”
两人都一惊,随即也明白,对方搜过一遍不会放弃,对方也未必想不到会有伪装。
可是外面有敌,里头四壁空空,怎么藏?
太史阑闭着眼睛,手指点了点床板。邰世涛盯着床板看了一会,恍然大悟。
他把想法和少年说了,少年点点头,有点犹豫地望了望太史阑的方向,“这样……她比较吃苦……”
邰世涛垂下眼,道:“姐姐向来是不畏惧这些的。”
“她很勇敢。”少年慢慢地道,“聪慧而镇定。”
“是的。”邰世涛道,“等我们脱险,我们会重重谢你。”
少年只笑了笑,道:“妖桃儿说过很多次,说等她成功了,发财了,给我赎身,买间大屋子,养我一辈子。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邰世涛愕然看他,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也很好,难道他自甘下贱。
“我知道她做不到。”少年轻轻地道,“但是我愿意陪她一起幻想,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的时候,总是欢喜的。我还知道如果她真的做到那些,那么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或者自己死去,或者伤害不该伤害的人……那样的代价换来的优渥生活,我想我无法享受。”
邰世涛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少年轻轻道:“我也怕我真的拥有那样的生活后,再想起以前的我自己,会……会更加难以忍受。”
床尾,太史阑忽然微微叹息。
这世上所有若无其事的忍耐,背后都写满长久压抑的疼痛。
两个少年说着话,手上却不停,邰世涛将自己一件里衣撕碎,连成长条绳索,随即将太史阑抱起,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和那少年一起,将床板翻开。
这个地道做得简陋,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翻开床板下地道,所以此刻床板一翻,便现出下头的地面。
两人将太史阑绑在翻过来的床板上,邰世涛握着太史阑的手,轻声道:“姐姐忍着点……”太史阑一抬眼,看见少年乌黑眸子里,满满的怜惜与……心疼。
太史阑心中一跳,不动声色抽出手指,淡淡笑道,“你信你姐姐。”
邰世涛听着最后微微加重的两字,心中一痛,急忙别过脸去,和那少年将床板翻下去。
这样床上就没了人,太史阑在翻板的床下。这张床原本就不算床,只是个砖砌的墩子,装上了床板。这边贫苦人家买不起床榻,都是这样睡觉。
两人刚刚把床板放好,门就被敲响,有人在门外道:“小哥,睡着了吗,给送夜宵来。”
邰世涛这回很熟练地压上少年的身体,少年侧着头,迷迷蒙蒙地呢喃:“咦……今天怎么有夜宵……”
对方却不待他回答,已经进了门,视门闩为无物。黑暗中两人只看见一个高壮的身影,手中是有托盘,托盘上却无食物。
他快步行到床前,邰世涛拉住被子盖住下半身,探头怒道:“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半夜扰人好事的道理?滚出去!”
那人在床前稍稍一停,床上一览无余,唯一一床被子盖在两人下半身,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是,是,是小人孟浪了。”那人致歉,语气却毫无歉意,随即快步出门。两人竖着耳朵听着,听见他在门口站了站,似乎和人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即脚步声过去。
两人都舒了一口气。
邰世涛赶紧爬下来,又翻回床板把太史阑抱上来,原以为太史阑被捆在底下,要更紧张虚弱些,谁知道抱上来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
邰世涛无比感叹佩服姐姐铁打的神经,少年也笑道:“令姐真是奇人。”
太史阑稳稳地睡着,两次查看不会再有第三次,这些东堂人毕竟不是本地官府,行事限制很多。她心事已去,急需一场休整恢复的睡眠。
之后果然安静了,那少年也十分疲惫,很快睡着。只有邰世涛不敢睡,果然很快,太史阑就开始发烧,高烧烧得她神智昏迷,嘴唇干裂,脸颊上两团不正常的红,邰世涛和那少年两人半夜下楼打来凉水,用毛巾敷了轮换给她降温,邰世涛又找出李扶舟赠的那些药给太史阑服下去,他知道重伤之后这种高烧极为危险,熬不过就是一条性命,整夜他握着太史阑的手,感觉着她火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抽搐,只觉得心如刀绞。
“姐姐……姐姐……”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喊,“你熬过了那么多的苦!你受过了那么大的罪!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没道理倒在这里!孩子们还在等你,国公还没看到孩子和你,你们还没成亲,静海还没胜利,陛下的天下还没安定……姐姐!太多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让老天欺负了去!”
从深夜到天明,他喊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史阑的烧就如退潮般,忽然退了去,出了一身淋漓的汗。淡红的晨光里,她面色依旧苍白,却已经不见昨夜深青的死色,疲惫而平静。邰世涛盯着她的睡颜,身子一软坐倒在床,一瞬间想笑,眼角却渗了泪,他默默伸手抹去泪水,想要喊醒在椅子中累极睡着的盲人少年,却发现喉咙疼痛如裂,呼喊一夜,竟至失声。
但两人也没能休息,天一亮就有人敲门,砰砰砰十分凶狠,门外人喊:“起来!你这懒鬼!快起来!后院的柴不够了!水还没烧,你要害大家饿肚子吗!”
少年赶紧坐起,匆匆穿衣,歉意地冲邰世涛微笑:“一不小心睡迟了……我得先去干活,等会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们带点热粥。”
邰世涛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是带了钱的,掏出一张小额银票,道:“拿去买些吃的吧。”
少年摸了摸银票,却摇摇头,道:“我们这里用不了银票……我也不能出门……”说完匆匆去了。
邰世涛看着他瘦弱疲倦的背影,皱起眉头。出身大家的公子哥儿,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一两年内吃了很多苦,今日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更多的苦,永无止境,无人知晓。
四面还静悄悄的,明显别的小倌都没起身,这少年却要去做粗活,想来他因为眼盲,在小倌馆中也是地位最低下的。
一个时辰后这少年才回来,端回来热腾腾的粥,只是粥很薄,数得清米粒,一看就知道是人喝剩的锅底粥,少年脸上又是那种歉意的笑容,反而看得邰世涛更加心酸,不待他道歉便抢先道:“这种粥好,姐姐现在也只能喝这个。”
他将太史阑扶起,喂她喝粥,太史阑喝了几口,便道:“够了。”邰世涛立即发急,道:“怎么可能够!姐姐你不用留给我,我会想办法自己弄吃的……”
“你会离开我一步么?”太史阑淡淡道,“何况这位小哥,也一定没吃。”
“啊不,我吃过了。”少年立即申明,但姐弟两人都一副你说白说的模样,将粥碗坚决地推了过来。
少年咬着唇,站在当地,似乎为自己不能给他们提供温饱的食物而羞愧,脸上起了薄红,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地道:“公子把那银票给我吧,我……我去找人帮忙。”
“可靠不?”邰世涛关心这个。
“初清哥哥脾气坏些,计较些,人却是好心的,馆里也就他肯帮我了。”少年回眸一笑,“我不会和他说你们的,我只说我的一个客人赏我的,请他偷偷派人帮我买些东西。”
他说完匆匆去了,过了一阵子回来,手中捧着些布,米和软糕点,少量银耳红枣等物,甚至还有一个小锅。他又从院子里偷偷捡了些树枝,关上门窗,就在屋内生了火,给太史阑煮粥,煮红枣银耳汤。邰世涛则用他拿回来的布给太史阑换药,换药时少年背对这边,屋中只有邰世涛的呼吸粗重——他不能面对那伤口,每次面对都惊心至痛彻心扉,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坚持下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自己去平静面对。
太史阑若无其事,她唯一的要求是伤口要紧紧包扎,当然每次看见自己的伤口她的心情其实还是有点郁卒的——容榕女工水准实在太差了。
银耳红枣汤没有调料,这种地方卖的糕点自然也相对粗粝,太史阑却毫不计较,一点也不浪费地吃了,又让两人赶紧吃饱肚子。
到了下午的时候,小倌馆开始上客,那少年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步伐歪斜,脸色苍白,对上邰世涛疑问的目光,只笑笑道:“去帮厨房干活了。”
邰世涛不信,干活能干成这样要死的模样?他关心太史阑安危,生怕这少年有什么不妥,还要追根究底,却被太史阑的眼色止住。
邰世涛顺着太史阑眼光望去,才看见少年裤子上似乎有隐隐血迹。他脸色一白,住了口。
太史阑垂下眼,心想自己吃的粥,喝的银耳汤,让这少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个什么初清哥哥,能那么快帮他买回东西,想必是这里的红牌。既然所有人都不帮他,这个红牌会帮,自然也要他有所回报。
小倌馆的客人,有些难免有残暴的特殊嗜好,身份又不能得罪,想必红牌不愿意伺候的人,便由他代了。
不过,只要她能活着出去,回到总督府,这孩子的苦日子,她会替他结束。所以她即使知道这些,吃粥喝汤也毫不犹豫,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别人才有活路。
吃喝完她就睡觉,也让邰世涛尽量休息,下午的时候她又发起了烧,两个男人忙碌了一下午,好在到晚上的时候,她退了烧,这让邰世涛松了口气。晚上三人挤在一床,各自安眠。第二夜也是安稳的,连邰世涛都休息了一阵。
再次天亮的时候,太史阑睁开眼,道:“走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没有看见人影。
“他算定我会心急出海,所以第一晚查过这里没有后,便会在前往出海的路上堵截我。”太史阑道,“我偏偏多休息了一天一夜,双方已经错开。”
“如果苏亚她们没死,我不必急在这一夜,如果她们已经死了……”太史阑抿抿唇,“我赶再急都没有用。”
她语气平淡,邰世涛却听得心中一恸,忍不住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他看着她微微憔悴的脸,只是两天工夫,她就瘦了一圈,脸颊浅浅地陷了下去,倒显得眼睛大了不少,眼神却是疲倦的。
伤及根本,却不得休息,甚至连初生的婴儿都只是匆匆一眼。
邰世涛忽然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牺牲,忽然对龙椅上的皇帝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憎恨。
若有一日他掌握军权,若有一日她遭遇鸟尽弓藏,他必以血相偿这薄凉皇朝。
太史阑可不知道他心中瞬间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只疲惫地道:“孤身去黑水峪太危险,府里的护卫还是要想办法召唤的,不出去怎么留记号。”
“好。”邰世涛抱起她。正考虑怎么出去,那少年走了出来。
“我今天接到了一个采买任务。”他欢喜地道,“城内固定的那家送菜的,院主说价钱贵又不新鲜,他打听到这家的菜其实也就是在西城门外一个小农庄买的,转手到城里就贵一半,那农庄离我们这不远,院主让我们几个赶车去看看农庄,和庄主谈谈直接送菜的事情。”
邰世涛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可是要如何不引人注意混进车内?
“打昏他们。”太史阑干脆地道。
少年惊得脸都白了,实在对太史阑简单粗暴的风格接受不能。
“你不用再回这里了。”太史阑道,“不必顾忌他们的生死。”
邰世涛深以为然,少年却有些犹豫,眼睛看着床板。
他不留恋这小倌馆,却留恋那黑暗里的拥抱,和那个和他互相给予温暖的人。
邰世涛低下头,妖桃儿已经死了,他不能留这样认出自己的细作活着。随即他抬头,道:“妖桃儿逃走了,我想,她回到了她的地方。”
少年吁一口气,良久道,“这样也好。”
他不再说话,转身下楼,邰世涛扶起太史阑,将她原先那件宽大黑袍给她罩上,两人慢慢走下去。
此时正是楼中上客的时候,人来人往,都是嫖客,大家忙着寻欢,谁也没心情对别人多看一眼。
一辆陈旧的马车停在后院,车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正不耐烦地骂那少年磨蹭。
邰世涛直接扶着太史阑过去,先一步踏上车子,在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顿狠辣的肘拳,“砰砰砰。”
瞬间马车里两人倒下。车夫还未及回头,已经被窜出来的邰世涛顶住后心,他感觉到身后硬物尖利,顿时闭嘴,身子僵硬地坐着。
“驾车!立即!”邰世涛等少年把太史阑扶上去,沉声命令。
马鞭一甩,车子前行,这里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邰世涛掀开帘子看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车子驶出这片红灯区后,在一处隐蔽的拐角,邰世涛把车内两个人踢了下去,清理出一块地方,让太史阑躺了下去。
城西向城外出,只能经过一个闹市区,是城西最大的集市,邰世涛低声问太史阑,“姐姐,我们怎么留下讯息?”
太史阑没有说话,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头正在说本城前日的最大八卦,“护卫长被诱嫖赌,女总督亲自问责”“女总督光降妓院,护卫长酒醉掠主”,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目瞪口呆。
“啊,前天午后幸亏我去了十九楼啊!亲眼见到总督大人啊,亲眼!”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
“啊?啊!啊……忘记了!”
“果然你又胡吹大气了!还是别信你的好。”
“哎哎你们不懂啊,你们真见了就知道了,总督大人往那一站,没人敢瞧她的脸,她整个人气势太逼人,大家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容貌……”
“扯这么玄乎……”
“真的真的,总督大人就是那种,她站在那里,人再多你第一眼都会看见,不用介绍你便知道她是谁,别人穿上她的袍子也扮不来她,怎么说呢,鲜明!那叫一个鲜明……”
邰世涛微微一笑,是了,是这样的,以她的身份,在那样的地方表露身份,接受度可信度未必高,唯独姐姐,站那里就是最大的证明。
窗外人群还在讨论那天的后续,疑问那个胆大包天的亲卫队长把总督抢走之后,怎么和总督双双不见了,立即有人道:“走了呗,人家大人物,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兴师动众的走,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可以离开,哈,那个喝醉了的家伙,这下要倒霉了……”
接着又有人舒出长气,道:“前几天谁传的谣言?什么总督大人弃城而逃?总督大人这不明明在城中?还有心抓护卫嫖妓,说明战事根本没那么要紧嘛,这下好了,我也不用犹豫是不是该去邻城避难了,拖家带口的,多费事。”
众人一连声附和,都露出轻松之态,谁也不愿意出门避战乱,听见总督大人还在城中,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邰世涛听着,也觉得心下安慰。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隐约似有连绵的马蹄声,随即人群也出现混乱。老远的听见有人道:“总督府的人,过来巡查……哦,要去查城西妓院……”
邰世涛和太史阑对视了一眼,邰世涛眼中有喜色,很明显这是流言已经传遍全城,总督府出人来寻找太史阑了。他看看太史阑,想问问她有何打算,一眼看见她脸色,不由一怔。
太史阑并无喜色,眉头还在微微皱起。
她觉得不对劲。
这里离总督府并不远,虽说市井流言传入总督府的速度要慢些,但也不该这么慢,她原先估计昨天就该到的,到现在才来,这本身就不正常。
换句话说,她心中对内奸的怀疑,此刻终于被证实。
如果换成以前,苏亚花寻欢她们都在的时候,随便什么方法都可以传讯回去,但现在,她不敢随便尝试。
内奸还没揪出来,府中的亲信就那么几个,只要有一个人有问题还没被其他人发觉,整个总督府都是危险的。
“世涛,你去看看谁带队。”
过了一会邰世涛回来,低声道:“姐姐,是雷元。”
邰世涛微微有些焦灼,此刻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东堂刺客还没发现他们,总督府的人已经先到了,只要联系上,姐姐就安全无虞。如果放弃了……
太史阑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如今她已经基本确定府中有内奸,那么两个孩子就处于危险之中,她还是得把这个内奸先引出来。
她在回府中救孩子,和继续前赴黑水峪战场这两个选择中,犹豫了一刻。
若在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奔赴战场,可如今,她有了连心连骨的血肉,她无法明知危险而不奔向他们身边。
但太史阑思索一刻之后,终究还是决定,不回去。
已经过去了两天,真有危险已经出事,她奔回去于事无补,现在她的身体无法保护孩子,还会让护卫不得不分神保护她,会分散保卫孩子的力量。
她只身在外,才是对东堂人的最大诱惑,他们会丢下总督府,全力追捕她,如此,孩子的潜在危险也会小些,她如果能顺利到达黑水峪,扭转战局,自然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后者才是最有效率最狼的做法。
但走之前,先得让那内奸露出马脚。
“世涛,”太史阑问他,“你有没有办法迅速联系到你的士兵?”
“有,天纪军在城内有秘密小队,其实就是个斥侯营,专门用来侦查城内各类重要消息。我有他们的口令和联络方式。”邰世涛忽然眼睛一亮,“我让他们来保护姐姐……”
“不能,”太史阑一口否决,“不可信,也太冒险。”
“那姐姐你是要……”邰世涛猜测,“传信?”
“嗯。”太史阑眯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而不能踏入的家门,想着近在咫尺而不能拥入怀中的孩子,心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愤恨。
“联系上那些天纪斥候,传递一个消息给他们。”她低声道,“另外,在这附近留下一个信号。”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邰世涛听完,点头,“好。”
……
一刻钟后,这辆马车拐了一个弯,到了一家草药堂前,车上的人下来买草药,不知道为什么,买草药的黑脸少年,和店掌柜吵了起来,店内的人都来排解,那少年怒道:“你这店号称草药第一,诸草齐全,为何我要的那种药却没有?”
“公子息怒。”老掌柜皱眉道。“本店童叟无欺,在此地执业三十年,确实从无拿不出的草药。但您说的‘拿铁’这种草药,老夫确实从未听说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如此还敢说什么诸草齐全?趁早把匾额卸下来才是!”邰世涛横眉竖目,怒拍案几。
太史阑在车内闭目养神,嗯,拿铁,好名字。
“公子,你口口声声这东西是边疆之物,形状特异,”老掌柜忍着怒气,“既然如此,你便画下来与老朽瞧瞧,也许此物在我等这里,另有称呼也未可知。”
邰世涛等的就是这一句,“好!笔来!”
小厮送上笔墨,邰世涛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图案,老掌柜原本是冷笑等待的,看见那图案脸色一变,迅速将纸一抽,也不再看,收进怀里,道:“原来这此物!老朽明白了。公子,此物稍后为您寻来,未知应该送往何处?”
“谁能画出这物,自然送给谁。”邰世涛一笑,随即又道,“另有几样药物,请老掌柜提供。”
这回他要的是几样对外伤有极大作用的药物,虽然珍贵,倒也常见,其中还有一两样对产后妇人有用的药,都是太史阑刚才嘱咐他的。
老掌柜脸色又一变,迅速将药备齐了送来,邰世涛收了,付了银子,转身便走。
老掌柜站在门口,看那马车离开,随即步入后堂,将袖子里的纸抽出来又看了看,赶紧召来了亲信。
“把这个送到总督府,送给史姑娘。”老掌柜道,“并将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她。记住,一定要面见史姑娘。”
伙计的身影匆匆没入了人流中。掌柜转过身,心想自家少主的标记,只给了总督大人,另外史姑娘也能看懂,现在总督大人用这种方式传讯,莫非府中有什么变故?
……
“总督府后院近日好生森严,里面有什么要紧人物?太史阑回来了?”
“你明知道她没有回来。”
“那么是什么人在里面?守院子的人都是高手,我们的人甚至无法接近。”
“我不知道。”
“……你现在在抗拒什么?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一刀是杀人,两刀也是杀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后院确实已经全部封锁。总督府的护卫力量本来就很雄厚,规矩也大,前院的人不能管后院的事。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前几日出那事,是前院保护不力,已经有人怀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你更得帮我。否则你被发现了,一样死无葬僧地。”
“我已经死无葬僧地,我连自己的朋友都……”声音似乎在微微哽咽。
“得了,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这点事算什么?倒是你我,前路未卜,必须得再立功勋。上次劳而无功,大殿下得知消息已经发怒,三殿下去追捕太史阑,万一给他得手,大殿下一败涂地,我脑袋落地还是小事,你一番辛苦也就白搭了。”
“那便白搭吧。”说话的人似乎有点意兴萧索,“我是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听了你的撺掇。总督回来,我不过一死而已,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死了,她们怎么办?”
死一般的沉默,一片叶子,悠悠地从树顶打着旋儿落下来。
半晌,有语声也如落叶般萧索疲倦,淡淡道:“后院的事,我也没办法,你不明白总督府的职司分明森严,随意探问迟早会露出马脚。我露出马脚,你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总督并不在城西妓楼街,倒是今天我们接到一个消息,说有一批人,在城北赌坊街那里转悠,说是寻找一个逃婚的女子,这些人形容的形貌,竟然像是总督。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查问,据说这批找人的人,似乎是天纪的秘密斥候。”
“天纪?难道他们先发现了太史阑的行踪?”
“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想着在总督府守株待兔,等总督回来。总督未必会回来,前方战事不利,她几个亲信落海生死未卜,她肯定是奔向黑水峪了,你们不如去那里堵她!”
“废话!去黑水峪的路那么多条,我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堵!”
“你们三殿下不是智慧卓绝么?他应该知道。”
“他知道我们才会倒霉!”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装傻了。后院里一定是太史阑的贱种!我们听说她怀孕了,这两天她不在,定然是在生产。她的孩子在这里,她怎么会奔向黑水峪?世上有这种女人么?”
“有,她就是。”
“不可能!后院一定是她的孩子,所以防备才会那么森严!你帮我们去把孩子偷出来,只要事成,你放心,大殿下定会予你下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希望封侯拜相,大殿下就带你去东堂,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你想要人间富贵,大殿下就给你八辈子也用不完的财产。你想要扬眉吐气,大殿下就帮你把欺负你瞧不起你的家族都给灭了……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大殿下做不到!”
“他能做到,可这事我做不到。情势所迫出卖朋友已经是我的极限,再残杀婴儿我也无脸苟活。我是无耻,但我尚未沦落为兽……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个消息,你还不赶紧去搜捕?不陪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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