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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蓝眼神里浮上懵懂之色,咬着指头道:“麻麻抛弃了你吗?”
“是啊。”容楚叹口气,“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时候,特意去和你告别,可是你当时看见我在她身边吗?”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和你告别,却对我不告而别。”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给你送礼物,却把我扎了一屁股,她给你勤写信,却懒得给我几个字。你说,到底谁算被抛弃?”
“真的吗?”景泰蓝眼睛晶晶亮,这回不是泪水是兴奋的光,“我就知道她最最最喜欢的是我!”
容楚睨了睨这小子——他吃瘪他这么欢喜?真够没良心。
看在这小子泪水未干份上,他今日善心大发,不予计较。嗯了一声道:“自然是最在意你的,真不明白你哭什么。她丢夫弃……夫,就是为了给你巩固江山,这要算抛弃,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算在意。”
景泰蓝有点讪讪地,低头咕哝道:“蓝蓝知道……蓝蓝只是心里闷,想她了……”声音越说越低。
容楚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景泰蓝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抱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叹口气。
这么小的人儿,大人般地叹气,听得人要发笑。容楚笑问:“你叹气什么?”
景泰蓝一边腻在他胸膛上,一边幽幽地道:“这要是麻麻的怀抱就好了……”
容楚很想把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小子给扔出去。
“我还想着你麻麻的怀抱呢。”他懒洋洋把最近又胖了的小子转了个身,“反正都想不着,咱们俩互相抱抱算了。”
“嗯。”景泰蓝抱着他,在他耳边眯眼道,“将就将就了。”
容楚又想扔人了……
“麻麻说,心里烦,找公公。”景泰蓝和他咬耳朵,“公公,我现在很烦。”
“就这事?”容楚看了看外殿,“我还以为您在为那孩童失踪案烦心呢。”
“那个案子交给丽京府去办啦,说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能捉到凶手的。”景泰蓝挥挥小爪子,“母后回宫的事情大,公公,麻麻临走时和我说,无论如何不要让母后回宫。”景泰蓝低低地道,“可是我现在觉得,似乎做不到了。”
“确实做不到。”容楚道,“你麻麻她站着说话不腰痛。”
“不许骂她。”景泰蓝瞪起眼睛,随即又泄气,“公公你也这么说?我真的……真的要让她回宫吗?”
他直着眼睛,想着回宫已经够惨了,当初看太后出了宫,才勉强接受回宫。如今太后又要回来了,以后他得经常请安,得和她一起上朝,麻麻还不在身边……这日子要怎么过?
想到太后,他微微颤了颤,不是畏惧,自从回宫之后,他以往对太后的畏惧便少了很多,但他依旧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想到她,就想到某些阴冷的场景,黑暗里逶迤的诡秘的淡白的烟气,雾一般的影子……
容楚似乎在想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回头对上景泰蓝小小绝望的眼光,才笑了笑,“大家都说,应该请她回宫,那就请。”
景泰蓝失落地低头抠手指。
“但是她回宫了,自己呆不下去,还要回去,那就怪不得陛下了,不是吗?”
景泰蓝惊喜地抬起头来。
……
宫中隐约传出消息,说陛下准备迎太后回宫了。
这话是御书房伺候的人说出来的,他们听见陛下传了宫廷御造司的人来,说景阳殿虽然没修好,但也要另寻宫室收拾出来,好供太后回宫居住。
太后原来居住在景阳殿,景阳殿在她临产那夜走了水,之后一直在修葺,说起来也奇怪,这点工程按说也该完工了,但迟迟不成,一会儿说时日不利,一会儿说格局设计有误,当然,景阳殿始终没修好,自然不方便接太后回宫,这也是皇帝一直用来应答太后派的理由之一。如今太后那边铁了心要回宫,表示说景阳殿走水不吉,就算修好也不想再住,宁愿别居他处,那么景阳殿修没修好,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还有很多空着的宫室,设计精巧,凉阁处处,轩窗空顶,除了先帝在世时,夏天最喜欢住的宫殿承御殿早已封殿外。真要收拾出太后住的宫殿很容易。
这话传出来,听着很可信。太后那边也因此加紧了动作,皇太后又出去散了几回步,表示身体越发的好。亲了几次民,获得了更多好评。有次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拉着人家的手唏嘘半天,最后还拔下了发簪塞到人家手中,赢得了一地含泪感恩的跪拜,以及高呼太后万岁的呼声。
皇太后很端庄慈悯地转身去了,事后自有护卫寻到那幸运的小女孩,把簪子给要了回去——皇家珍品,太后爱物,怎么能落到普通贱民手中?
当然,要回簪子是私下的,护卫走的时候,也扔下了点银两,好歹还是让那小女孩占了点便宜。
太后赐簪的事儿传出去,就有更多的人等在皇太后在宫外园林散步的路上,期待着下一次的好运。皇太后果然顺应民意,拔过几回钗子,褪过几回手镯,赢得一片称颂之声。
当然,事后护卫还是要去寻的,东西还是要拿回来的。
渐渐的护卫也有了怨言——每次劳心费力地去找回首饰,还要掩人耳目,还要威胁不许泄露,还要自己贴钱——那些补偿的赏银,李公公说让他们先垫着,事后在俸禄里加倍补上,但之后便没了动静,再说这个事后……什么时候算事后呢?
宗政惠也不耐烦了。每次都要拔簪子,虽说能拿回来,但拿回来之后,有时候难免弄脏,有时候还会少个珠子少条金丝什么的,就算不少什么,她想着这东西曾经被那些满是泥垢的肮脏的手捏过,也便不想戴了。东西拔下来的越多,不想戴的越多,再这样下去她就没首饰用了。
还有她的裙子和鞋,这么多年,她都是坐在凤舆上,就算从景阳殿到日宸殿,她也不会亲自挪动步子,可现在,她的裙子和鞋子时不时要被路边的野草弄脏,甚至还会被那些肮脏的手抚摸,甚至还要被那些肮脏的嘴亲吻!她每次回宫,都要赶紧脱下衣服扔掉,这样扔下去,她也快没新衣穿了。
宗政惠开始心急,盼着那消息赶紧到来。还好,就在她的衣服首饰只够一个月内每天换一次的时候,消息来了。
陛下将于明日,率领文武百官,亲往永庆宫,迎接太后回宫。
不仅来接了,而且隆重的来接!据说礼部接到命令,加紧在一路上搭彩棚,又派人来和李公公商量具体的离宫时辰。
好消息来得太快,又太突然,昨天还毫无动静,明日就要被迎回宫,宗政惠也被惊喜得险些昏了手脚,连连道:“这可怎么是好?哪里来得及?赶紧准备,赶紧收拾包袱!赶紧定人员!”
太后移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选宫内跟随回宫的人选,向礼部和宫监回报之后的安排,要先派人去新殿做准备,这边定下名单后还要收拾,太后还有一大堆的东西要收拾,之前宗政惠离开皇宫时,人是被李秋容从密道一路背到永庆宫的,东西和人员却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准备齐。
“太后……”李秋容皱着眉,想着这样太过仓促,对双方安排不利,也无法先稳妥安排好即将要住的承御殿,便道,“日子也太紧了些,怕是难以安排周全。太后,是不是和礼部说,您略有微恙,推迟几天……”
宗政惠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皇帝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在等我这话。这话一说,那边就有了借口,立即会说其实我身子还是不行,还是需要静养,之后我再想回宫,就千难万难!我已经花费了这许多心思,决不能功亏一篑!”
李秋容默然,想着她说得也有道理,又想是不是给康王送信,请他来商量一下,但此时哪里还来得及?
其实就算他来得及送信也没用,今日朝会之后,召开第一次名单审核会议,正式讨论内五卫合并之后的将领名单,这至关重要时刻,康王怎么肯告假?
整个永庆宫都忙碌起来,现在能把这边赶紧收拾出来就不错了,李秋容忙得满头是汗,礼部还催着他定时辰,老李接过单子,翻了翻,单子上明日已经密密麻麻列了一排礼节,明日辰末皇帝出宫,率百官前往永庆宫,进宫之后率百官参拜,之后在永庆宫门口接受百姓参拜……林林总总,一堆繁文缛节。最后需要这边定的,只是太后什么时候等在正殿而已。
老李忙得不可开交,一眼瞟过,道,“陛下仁孝,好生隆重……”心里却想,出宫既迟,路途不近,还有一大堆礼节,等到回宫,岂不是深更半夜?
“是极,陛下深仁厚德,欣闻太后病愈,迫不及待要迎太后回宫。”礼部的官员笑眯眯。
“不能把时辰再提前些么?”老李知道问这话已经僭越,这些皇家礼制不是他一个太监可以置喙的。
果然礼部的人立即沉下脸,道:“李公公这话差了!陛下出宫的时辰是钦天监推算过的,岂是你我所能更改?”
李秋容无奈,想了想,还是去内殿见宗政惠。还没走近殿门,就听见宗政惠声音发尖,“我那件金红色叠绣五彩凤凰的大礼服呢?拿出来,那件最适合明日场合,配上浅红胭脂,再在眼角扫一点淡金色,会显得气色很好……嗯?怎么会有点折痕?你们怎么保管的——”随即一声尖叫,不知道谁被踢了还是打了,似乎又撞着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响。
老李皱皱眉——每次宗政惠达到目的,兴奋欢喜时,便会失了平日沉稳阴沉之气,显出几分难以控制的张狂来。
这种感觉,有点……癫狂。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跳,想起宗政家先辈曾有过的一个毛病……转瞬他就将这念头按了下来,规规矩矩和宗政惠禀告时辰的事。
“……礼部为显隆重,列出的礼仪自然极尽繁琐……”他小心地提醒宗政惠,“其余任何人都不能减免,只有您是可以的……”
繁琐的礼节浪费时辰,回宫时过晚,李秋容担心宗政惠到时不能安睡。这种上奉的礼节,包括皇帝在内,都是不好表示减少的,只有受礼的当事人可以谦虚推辞,省了一些参拜礼,就可以早点回宫。
宗政惠正皱眉查看那件大礼服上,肉眼难辨的皱痕,听见这句转过头来,又是一句斩钉截铁,“不行。”
李秋容垂下脸。
“老李,你莫瞧低了我,以为我贪恋那般虚荣。”宗政惠向来重视李秋容,竟然放下礼服,亲自和他解释,“只是隆重些才对。今日隆重出门回宫,万人瞩目,八方来迎,把回宫的场面做足了,才能彰显我的地位。再说,他那么显眼地迎我回宫,就没法再有脸送我出宫!”
李秋容想想也是,他不擅这些权争心计,只是直觉地觉得夜深回宫不妥,如今想着太后说得有理,考虑得更为深远。和日后的地位比起来,一夜睡迟些也不算什么。
他应声退了出去,和礼部官员商议了具体时辰,礼部捧了单子急急地去了。这边永庆宫上下,还得根据明日迎接大礼和参拜礼的安排,洒水垫道,打扫正殿,布置彩台果品,安排官员跪拜的场所和用具,安排百姓围观的场所,安排宫前和四周警卫……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收拾物品的事情,忙得每个人都快飞了起来。宗政惠还不时地需要找这个找那个,为明日的迎接反复配着衣服首饰,殿内不时响起她的尖声叱喝,“我那支九簪牡丹花金步摇呢……什么……扔了?那双八蝠双绣高底鞋子呢?……什么?也扔了?”
……
砰一声一个宫女栽出殿外,跌了个灰头土脸,忙着指挥人打扫正殿的李秋容嫌她挡路,一脚又将她踢下了阶梯。难得他百忙中心中还闪过一个念头——太后身子果然大好了,瞧这一脚就能把人踢出来……
永庆宫几乎忙了整整一夜,连宗政惠也被吵得无法入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坐在殿里思量一阵,又亲自到一个箱子里去翻找了一样东西,塞在随身的袖袋里。
东西是前两日从康王那里弄来的,康王来看她,腰囊里隐约露出那东西的一角,她瞧见了,心中一动,当即指示李秋容偷了出来。李秋容武功高超,康王毫无所觉。东西到手,宗政惠研究了一阵,随即为其中的发现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直愁太史阑功勋彪炳步步高升毫无把柄可抓,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一时奈何不得。如今可不是瞌睡遇着了热枕头?
想不到康王也派人潜入了静海,还拿到了这个东西……
她自觉这是个杀手锏,也是个护身符,因此回宫必得带着。
她直到早上才抽空休息了一会,她觉得好像才闭上眼睛,那边李秋容的声音已经传来,“太后!圣驾率百官已经快到了!”
宗政惠艰难地坐起来,“快给我梳洗着衣!”
在梳洗和穿衣过程中,宗政惠几次险些睡着,等她匆匆打扮好,那边皇帝仪仗已经到了宫门口。
宗政惠在正殿宝座上等候,远远看见太监宫女如流水般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明黄龙旗招展,明黄色飞龙宝顶之下,小皇帝面色沉肃地端坐。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臣子。三公在最前面,连容楚,都坐了个轮椅,辘辘驶在章凝身边。
宗政惠远远地看见容楚,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他也会来,自他受伤后,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请了三个月的假,多久没上朝了。
前阵子那件事,她心中一直有疑惑,不知道容楚那么做有什么用意,虽然一时离间了她和康王,让她心中存了疙瘩,短时间内两人达不成协议,可是谁都知道,利益逼得人必须合作,有矛盾也是暂时的事,迟早他们还是会联合起来。那么容楚费尽心思来这一出有什么必要?如果他是为此自伤,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隐约知道点静海的事,但不能确定。她毕竟身处深宫,消息不便。康王虽然猜到了些,却因为最近心思都在争夺丽京兵权上,也没有太往深里分析,还没来得及告诉宗政惠,宗政惠只是出于女子嫉妒多疑,忍不住要多想想。
所以此时宗政惠心中思潮翻涌,一忽儿勃然生怒,觉得那日容楚是在耍弄她,离间她和康王,保不准跑到静海私会太史阑去了;一忽儿又想着他那日的苍白的美,背对她微微起伏的肩,和那声似乎微含同情的唏嘘……
她的手心又热了起来——每次看见容楚,她都会手心发热,守寡后更加热得厉害。她自幼恋慕着容楚,爱他无双容貌,爱他文武双全,爱他从容绝慧,却恨他的若即若离……到如今他给她的感受依旧是这样。见不着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恨,见着了却总因他炫目的容光而微微晕眩,晕眩里生出惆怅和不甘,不甘这世事难两全,不甘这佳果无法摘,不甘地看着他,日甚一日的明珠生辉,风神绝俗,瑰姿艳逸,侧帽风流……可她却再也靠近不得。
宗政惠捏着手指,看皇帝带着众臣上殿来,跪倒在她的脚下。三岁多的皇帝,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儿臣参见母后。并贺母后凤体大安!”
宗政惠低头瞧着那小儿,眼前一闪而过那夜,风一般冲进来的孩子,脑海里那句可怕的话嗡嗡响起,她身子一颤,眼底掠过一丝恨色,脸上却展开笑容。
她笑容慈和地望着景泰蓝,满眼都是爱怜,当真情深如许,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景泰蓝就不得起身。景泰蓝抿抿嘴,回头看了看。
众臣齐齐拜倒在地,“参见皇太后,太后凤体安康!”
宗政惠看着面前伏下的人群,犹如风过了稻田齐刷刷地偃伏。眼底掠过一丝志得意满——她总算又等到了这一天!
随即她的眼光越过人群,眉头一皱。
不良于行的容楚还坐着,虽然做出个要起身的样子,但其实坐得很稳。
皇帝已经回过头,吩咐道:“国公有伤,免跪了罢。”
容楚趁势谢恩,那点挣扎的样子都不必做了,稳稳坐了回去。
宗政惠原本想不计较的,然而看他那自在模样,心底的怒气忽然就翻腾上来——不能来就别来,硬要来,来了又这般模样,他是来迎她还是气她的?
她才不信他真的伤得动不了,就算骨伤难愈,以他之能,想做什么还是能做,静海不就去过了?
再瞧他虽然姿态端正,但眼神飘飘渺渺,明显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淡淡含了一抹笑。这笑意虽动人,却令她更愤怒,此刻她就在殿上,他这么淫荡的回忆的笑,自然想的不是她!
宗政惠沉下脸色,不开口。
她这么一静,殿上气氛立即显得怪异,众臣等不到她回答,都有些诧异。臣子们悄悄抬头,看她手紧紧捏着凤座把手,并没有看底下跪着的幼子,眼神却落在容楚身上,那眼神……
一些不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皇帝还跪着呢。就算心里有些委屈,似乎也不当这时候落了皇帝脸面吧?这和传闻里宽厚仁德的太后形象似乎有点不符……
一些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也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气着陛下还是看晋国公不顺眼?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李秋容轻咳一声。
宗政惠霍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正要开口。
容楚忽然惊惶地支起身子,道:“臣有罪,臣怎可面见太后而不跪?谢陛下免臣的礼,不过臣不敢行事妄诞,有违陛下尽孝之道。”说完便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来。
他挣扎得甚是艰难的模样,一众臣子连忙去扶,皇帝跪着半回身,扁着嘴,眼眶有些泛红,瞧着甚委屈。
众臣也觉得他甚委屈。
往日里一些中立臣子,都觉得太后委屈。垂帘期间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莫名其妙就被打发到偏宫。一个女人失去腹中孩儿,再被长子放逐,说起来实在凄凉。所以很有一批自以为刚正不阿,公平正义的大臣,认为陛下孝道有亏,不惜生死,要为太后说些公道话。
由来事端争执,输者未必屈服于谁的势力,常常是屈服于舆论的压力。总有那么一群人被片面舆论裹挟着,自以为获得了正义,由此裹挟了更多不明真相群众,形成庞大的言论暴力,进行道德绑架。
这样的力量有时候还很庞大,毕竟民意汹涌,一旦硬性相抗,失却人心,那又是一层损失。
当事者在这样的压力面前,要么屈服,要么有样学样,反绑架。
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众人便感觉到,太后也未必全然无辜,皇帝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今日陛下给她做足了场面,她却连一个礼节都计较如此,全然不给陛下和重臣的面子,这心性委实也算不上宽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颤起来,看见容楚那般装模作样,她便更加愤怒。别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伤了腿,还已经养伤了一个月,就算他真的断了腿,以他闭穴之能,真心要跪,还是能麻利跪下来!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众臣的脸色已经透着古怪,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和容楚计较的时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账的时候,只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急急道:“国公不必如此!当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个座位,今日又何须跪?快快请起。陛下和诸位卿家也请起罢!”
这话虽然听着客气,但依旧带了三分赌气,脸上虽然带了笑容,但铁青脸色仍在。混惯官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都垂头起身站好,脸色不变,心里自有了计较。
因为殿上的这一出,之后气氛便不太热烈。宗政惠勉强和皇帝对答几句,皇帝便吩咐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门,在宫门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头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瞻仰皇帝和太后的圣颜。
景泰蓝先前跪了一阵子,满脸的委屈,等到众臣都瞧见他委屈的小脸了,他才慢慢收了脸色。出来时看见百姓,他显然又欢喜起来,站在龙舆上,用力朝围栏外的百姓挥手。惹得底下一堆太监慌不迭地扶着。
百姓隔着围栏,远远看见巨大的龙舆上,站着个小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小龙袍小金冠,圆鼓鼓的脸,乌溜溜的眼,脸颊喷薄着朝霞一般的粉红色,小爪子对人群可劲地挥,隐约手里还抓了个民间孩子爱吃的棍子糖。
百姓目瞪口呆——见过皇帝,见过萌的,没见过这么萌的皇帝!
百姓都知道皇帝年幼,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把年幼和皇帝两个字认真联系在一起。感觉里皇帝就是穿龙袍,大胡子,戴帽子,吃肥肉的大胖子,说起皇帝来,有那胆子大的,都会说一声“皇帝老子”。
如今这“皇帝老子”站在面前,小靴子踩着锦垫,一蹦一蹦的,天真可爱,漂亮大方,像年画上的娃娃,像天上的仙童。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眼睛都直了,瞬间母性泛滥,拼命朝前挤,“哎哟喂,可疼死人了哟!”
很多百姓开始笑,拍大腿,“娘的,听那些胡扯乱弹。说什么皇帝老子不孝。这点子大的娃娃,懂什么孝不孝?”
“怎么可能不孝?”立即有婆子接嘴,“这点子大的年纪,跑这么远的路来接太后,这不是孝什么是孝?”
“说到太后,”有人窃窃地笑起来,“前几天得她手镯赏赐的老三家,大家听说了都去道喜,结果老三沉着脸,把人都赶出来了,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说?别卖关子了!”
“我和老三家熟,私下听来的,可别传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压低声音,“老三说当晚,太后就派人来把手镯要了回去!只留下一两银子做打赏,还不许说出去。一两银子抵什么用?来道喜的踏破门槛,吃茶吃果子要红包要办酒,老三家倒贴了十两银子了!又不能说实话,急得两口子头发都白了,眼看是个无底洞,只好赶人!”
“啊?居然有这事?给了再要回去?这……”
“我也听说上次那给乞丐的簪子,也被夺了回去,那乞丐现在还在那边破庙住着呢……”
窃窃私语不绝,百姓们再抬头看看那边,绷着脸进凤辇的太后,忽然也觉得她看起来,不是那么宽仁慈和了。因此呼喊陛下万岁的呼声,听着听着便整齐起来,远远超过了“太后千岁”的声浪。
有时候,一张萌脸确实很占便宜……
一部分大臣走得近的,隐约也听见了“赏赐要回”的事儿,都悄悄对望一眼,觉得着实难为情。
宗政惠没有在意这些,一方面她没有想到自己要回赏赐会有什么后果,另一方面她的心也绷紧着,担心皇帝会在迎她回宫的一路上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让李秋容等人紧紧护卫在她身边,又让人好好盯住容楚。她自己心情紧张,脸色自然也不会太好看,看在众人眼里,自然又觉得她太苛刻挑剔。这么个喜事儿,皇帝做到这程度,也得不来她一个笑容?看来有些事还真是眼见为实。
景泰蓝卖萌卖累了,笑眯眯坐下来,他倒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虽然还没太明白,但隐约也感觉到百姓对他的喜爱,心里很有些快活。想着公公嘱咐他,不要端皇帝架子,以前怎么撒娇怎么来,真真是再没有错的。
帘子放下来,他看了看手中道具——棍子糖。有点像现在的棒棒糖。一根小细棍子上卷了糖稀。景泰蓝嫌弃地把棍子糖往垫子下一塞——这是他年轻时候才吃的玩意,他现在早就不吃了。麻麻说这造型像鸡屎!
关于这个卖萌道具,昨天他和容楚讨论了一下,他有心要炫耀麻麻给做的奥特曼娃娃,容楚给劝阻了。说这造型太惊世骇俗,百姓认不得还以为这是妖怪,到时候御史们又要说陛下玩物丧志沉迷妖物啥的。而且这娃娃做得也太丑,传出去有损太史大人英明神武的名声。
景泰蓝自然不舍得麻麻给人瞧低,也就悻悻放弃了,今天上舆前,容楚塞了个棍子糖给景泰蓝做道具。又诋毁了一番那奥特曼的丑,景泰蓝斜眼瞧着他,“公公,你什么意思?是想骗朕把娃娃送给你吗?你都快有娃娃玩了,你为什么要抢朕的?”
容楚一听,想到即将诞生的小包子顿时又喜又伤,魂一般的飘走了。景泰蓝瞧着他瞬间将自己忘却的背影,咬牙想着等弟弟出来,送个娃娃公公,让他拼命揉啊揉,撕耳朵,揪头发,尿尿……
……
……
折腾到半下午,龙辇凤舆缓缓启程,一路出了永庆宫,宗政惠绷紧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后一路都是通衢大道,百姓围拥,不至于再发生什么枝节。
果然一路顺遂,依仗过长府街,浩浩荡荡进宫,宗政惠直到看见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才舒出了大半年来梗在胸中的一股气。
终于回来了。
她抬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宫门,眼神冷而沉。
当日仓皇出宫,她处于半昏迷状态中,印象已经不深,只依稀记得屋梁上的星火,一群人的惊叫哭泣,之后就是黑暗幽深的地道,昏暗闪烁的灯火,李秋容瘦得咯人的背脊,和醒来时陌生的宫室……
这样的事,她发誓这一生只有一次,今日她千辛万苦再入宫门,绝不会再踏出一步!
不仅如此,她还要将当初驱赶她如丧家之犬的人,也依样赶出来!
“恭迎太后回宫!”一路上宫人俯伏,红毡铺地,皇帝亲自前引,重臣四面围拥,人人极尽恭敬。
她矜持颔首,唇角隐隐一抹鄙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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