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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理寺雷厉风行,闫家父子三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都没落得好下场。被闫父买通的刘典史同样没能求得轻判,自诏狱移送刑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与罪人同父者,充军戍边。五服之内者,三代不许科考”

官文下发,刘氏族中一片凄风苦雨,被充军的人家破口大骂,骂刘典史不得好死,下辈子投个-畜-生-胎,再被千刀万剐。

“刘氏女何在?”

点过户籍,族中之人皆在,唯独不见刘红踪迹。

“红姐儿原在舅家。”

一个五服之外的刘氏族人上前回话,道:“前些时日,听说舅家不慈,将她赶出门。其后便不知所踪。”

在多数刘氏族人看来,一个弱女,年不及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这些日子不见,八成是遇到强人,没了性命。要么就是遇到拐子,纵保住命,下场也未必会好。

“不见踪影?”

办事的衙差顿时皱眉,接连询问多人,确定不是族中将其藏匿,再提闫王氏,却听得一阵含糊大骂,骂刘氏女是个扫把星,狐-狸-精,不得好死。

“押下去!”

衙差听得厌烦,寻不到刘氏女的踪迹,实在没法交差。

若说是死了,死因为何,尸首在哪里?若是被人拐了,拐子又是哪个,拐带到了哪里?

换做平时,实在没办法,寻个无名尸首也能交差。可此案是皇太子亲自过问,被查出来,事可不能善了。

没奈何,只能如实禀报京中来的大理寺寺正。

“真不见了?”

“小的不敢瞒骗上官。”

寺正举棋不定,衙差烦天恼地,忽有一名随行的皂吏走过来,低声道:“老爷,牢里那个闫大郎知道刘氏女的去处。”

“他知道?”

“是。”

“可是诳言?”

“小的打眼瞅着,不像有假。小的还听说,那刘氏女离开舅家之前,似乎做了什么事,坑了闫家。现如今,那对母子都对她恨之入骨,应不会为其遮掩。”

“好。”寺正当即道,“带上来!”

闫大郎在牢中愁困多日,愤恨郁积。眼尾爬上皱纹,鬓角生出白发,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愈发瘦骨嶙峋。

两日后,他便要同充军的刘氏族人一同启程。前者戍北,多少还有归乡的盼头。他却是往西南瘴疠之地,遇赦不赦,至死不能回乡。

“尔知刘氏女下落?”

“回寺正的话,罪人只是猜测。”

“大胆!”

寺正生怒,以为闫大郎是故意骗他,看向皂吏的目光也极为不善。

闫大郎跪在地上,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不灭的恨意。

“罪人不敢妄言,虽是猜测,实有几分把握。”

“哦?”

寺正暂压下怒火,皱眉听闫大郎讲述。待听到“晋王府”三个字,表情立时产生了变化。

“晋王府?”

闫大郎点头,道:“自刘红离开,罪人便令家人在城中搜寻。思其未有户籍路引,必不能走远。然多日苦寻未果,最大的可能,便是其已离城。”

“继续讲。”

“那几日,正逢晋王府采买奴-婢-舞-女,官牙私牙闻风而动,更有村人送女进城,刘红极可能伪造身份,被牙婆卖入晋王府。”

“区区一个弱女,竟有这等本事?”

“大人莫要小看此女。”闫大郎咬牙切齿道,“其心性-狠-毒-狡-诈,最擅博人怜心。罪人兄弟便是吃了大亏,落得个流放下场。其父又是县衙典史,多番-伪-造-户籍文书,她必知晓一二。不能做到天衣无缝,骗过几个牙婆,想是极为容易。”

寺正沉吟片刻,令皂吏将闫大郎带下去。

晋王府树大根深,自洪武朝便镇守北疆。虽手持官文,依律办事,堂堂藩王府也不是一个六品京官能轻易得罪。

然此案关系重大,知道线索,不能不查。

斟酌许久,寺正提笔写了一封密信,遣人直送怀来卫,交由卫中的锦衣卫镇抚。

“切记,路上莫要耽搁!”

“是!”

护卫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寺正并未就此放心,又写成文书,另遣人送回京中。

他不能查藩王,锦衣卫却能。

若刘氏女真在晋王府内,无论晋王同宣府之事有没有干系,朝廷都不会放过。甚者,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自靖难之役,太宗皇帝登基,朝廷先后裁撤藩王护卫,派遣锦衣卫严密-监-视各藩王属地,稍有不对,即刻便会将王府围成铁桶一般。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朝廷用封地赋税养着藩王,不怕把藩王养废,就怕养不废。

遥想洪武朝时的宁王和晋王,何等英雄威风。后人却只能困守一地,动弹不得。

朝廷如此,藩王未必甘心。

听说宁王向朝官馈送重礼,希望能恢复王府护卫。晋王表面沉迷声-色-歌-舞,暗地却以仁孝为名向宫中进献道经。

寺正摇了摇头,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该想。当下,了结宣府之案要紧。

晋王府中,刘红,现下该称刘良女,丝毫不知涿鹿县的风风雨雨。

自进入王府,她便同另二十个品貌拔尖的少女分到乐坊,随一个杨乐工学习歌舞。

怀抱满腹野心进府,却被束在方寸之地。别说见到晋王,连晋王身边的内官都见不到。见到的长史司属官,只有王府奉祠。后者只是匆匆扫过两眼,就将她们关在乐坊,随乐工学习,再不过问。

转眼半个月过去,凭着-柔-韧的身段,温良的性子,刘良女愈发显得出挑。

乐工注意到她,令她在宴上为晋王献舞。

一曲鼓乐,她得了晋王夸赞,赏赐一批绸缎,似马上要跨凤乘鸾。然美梦未醒,她便被从乐坊带走,关入府中最下等奴婢的柴屋。

“也不打盆水照照,连王妃踏脚的奴婢都不如,妄想得王爷恩宠,简直是笑话!”

说话的女官,身着圆领窄袖衫,珠络缝金带红裙,居高俯视,用脚尖挑起刘良女的下巴,鞋面上绣着的小金花,刺痛了后者的双眼。

“委屈了?不知规矩,早该一顿乱棍打死,丢出王府。王妃仁慈,你也该知道感恩。”

女官收回脚,提着红裙,盯着鞋面,好似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好好的一双宫鞋,都污了!”

刘良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被吓坏了。紧皱着眉眼,眼泪鼻涕一并滑下,哭得全无形象。

“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了!求王妃开恩啊!”

女官愈发嫌弃,满脸轻蔑。

模样虽好,却是蠢笨不堪,想必用不着多费心思,准备好的鞭子和鸩酒也是用不上了。

认定刘良女不是威胁,女官放心离开。

腐朽的木门关上,跪在满是乌糟味的院子里,刘良女久久未动,好似成了一尊雕像。

待门后响起人声,才缓缓从地上爬起,细细掸掉裙上的尘土,抹去脸上的泪痕,表情平静,同之前判若两人。

垂下眼眸,想起安排她为晋王献舞的杨乐工,想起女官眼中的轻蔑,想其周围人讥讽,想起自己被带走时,丫鬟如释重负的表情,刘良女双拳握得更紧,指甲扎入掌心,一缕鲜血自指缝溢出,牵成粘稠的细线,慢慢垂落。

血珠落到地面,滚上一层尘土,再看不出原本颜色。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点两名百户,数名校尉,携天子令赶往太原。

同日,朱厚照头戴乌纱帽,身着麒麟服,坐在诏狱囚室,同杨瓒讲经论史,谈及观政所得。

“父皇已下旨,命于固原、兰州、环庆等处再行开中法,着两淮、两浙、长芦及四川盐课共备五千万盐引,三月俱换粮秣,以资边储。”

“五千万引?”

杨瓒神情微顿。

假使一引能换五石粮,减去各种折损,五千万盐引至少能换两亿石粮。如此大手笔,难道北边又有战事?

“殿下,可是北疆不稳?”

朱厚照奇怪的看了杨瓒一眼,“杨编修为何有此问?”

“臣只是觉得,秋粮未收,纵有往年积累,一时之间,怕也凑不出这么多粮食。臣忧心有不法之人铤而走险,以次充好,以沉充新。”

总不能说,朝廷突然换这么多粮,他感到不安吧?

真为解决军粮问题,当细水长流。这么大的动作,当真像是火烧眉毛,要做一锤子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事情都不太对头。

“杨编修之言同李阁老颇为相似。”

“李阁老?”

朱厚照点头,接着道:“李阁老还说,所需过多,民有不济,请父皇宽限些时日。”

杨瓒沉默。

弘治帝明显没改主意,否则也不会颁发旨意。

“父皇明白李阁老的苦心,却言时间紧迫,等不得。”

“时间紧迫?”

“孤也不甚明白。”朱厚照神情微黯,“然父皇的精神愈发不好,只道其中因由,须得孤自己想明。”

囚室中陷入沉默,朱厚照很是苦恼,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觉悚然。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

“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

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

“哦。”

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

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马踏匈奴,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

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

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

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

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

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

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

人性善恶,本无定论。

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

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

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

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时辰不早了。”

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

“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

“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

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

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

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

“好吧。”

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

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

资治通鉴?

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

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

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

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

《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

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

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

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

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

“杨土?”

“四郎!”

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

“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

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

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

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

“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

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人情债不好还,为何他却觉得自己赚到?莫不是在诏狱日久,思考回路已发生变化?

站在囚室中,杨编修很是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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