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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隐约感觉身后有人,又见东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身后,便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她缓慢的站起身来,恍若未曾发现任何异常般的朝东桥靠近了一步。
“这里就是三途川客栈么?”一个稍嫌强硬的男子声同时响了起来。
青衣脚下一顿,未及回头,就听得身后那人继续道:“老夫还以为妖怪的客栈会更大更壮观些,在来之前还期待了一下。如今亲眼一看,却是有些失望了。”
东桥侧身上前,恰恰挡在了青衣和来人之间。
青衣暗自掐紧了虎口,然后稳稳的转过身来。
她以为身后只站了一个人,谁知回身一看,却发现那里齐刷刷的站了七个人。
略退后一步的是六个年纪悬殊的门徒。虽然他们所着的衣物皆不相同,但却是清一色的宽袍大袖。或朱红或墨黑的狂草大字仿佛他们的标志一般,分外显眼的誊写在他们略宽的衣襟和绶带之上。
相同的褐色木簪,如出一辙的沉静神情,超越年龄分歧的默契感。青衣能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到同一个人的气韵。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她冷静的将目光转向为首的那个老者。
年过五旬却依然有着旺盛精力的老者用冷硬的目光看东桥,当东桥貌若无害的垂下头后,他这才抖了抖稍嫌僵硬的面皮,对着青衣露出个并不算慈祥的笑来。
“老夫只是途径于此。”他的语气听起来就跟天底下所有呕心沥血的父亲一般恨铁不成钢,“正好来接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
青衣听得咯噔一下,霎时就有些警觉的反问道:“敢问客官提及的儿子可是——”
“不错,就是那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蠢货!”一提及儿子,老者的神情便越发强硬起来,“费仕苑。”
青衣见费老气的胡子都在抖,再想想东桥所言的书呆子不希望见到家里人,顿时明了他们父子间必是出了间隙。
她甚是为难。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无论他们念成了什么样,不相干的外人却是不好插手的。她既怕误了他们父子和解的机会,又怕好心办坏事。如此纠结半响之后,她只能委婉道:“来路迢迢,不若请客官先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免了。”费老嫌恶的拒绝道,“君子不立危墙,老夫身为除妖师,又岂可进妖怪所开的客栈喝妖怪准备的茶水?小娘子还是速速叫出那孽障滚来吧!”
虽是逃之欲快的地方,但呆久了难免生出几分情分来。青衣也不知自己是气费老那强横的态度,还是想要维护客栈和书呆子,竟也忍不住冷了一张脸。
“老人家也知道这里是客栈。”她也冷清清硬邦邦的回道,“既是客栈,只有请客进,未有赶客出的道理。令郎如今正是病中,我却是不好叫他滚出来的。”
说罢她退后一步,以最为恭敬有礼的姿态同费老道别道:“既然客官并无意打尖住店,那就恕我们不便多招待了,去路艰险,还请务必小心为上。”
费老板着脸默立半响,直到看见青衣头也不回的进了客栈之后,他才摸着自己的胡子对东桥笑道:“你们家的小娘子当真是惹不得。”
“费大人真是说笑了。”东桥沉稳道,“小娘子素来都是讲理的人,也是大人此番太过了。”
费老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跟在他身后的那六个门徒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咳!”笑够了的费老假咳一声,门徒们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虽然他们及时的止住了笑声,但趁着费老未曾回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彼此使眼色。
“你既在这里,就说明温玉也在。”费老再不复方才谈笑叙旧的和缓,改以严厉又不满的神色重重道,“虽然季厘国和除妖师不是同源,但剿灭妖怪救助凡人的使命却是一脉相承。怎的不过是二十年过去,你们季厘国就同妖怪同流合污了?”
“费大人言重了。”东桥依然不怒不卑的答道,“阿郎住在这里皆是因为身子有恙,待到痊愈我们自然会离开这里的。”
“这话是虚!”费老听了东桥的话越发动怒道,“方才那小娘子可不是嫁给了妖怪?我活了大半辈子,竟没听说过季厘国人居然也能跟妖怪结亲的!你且去叫温玉出来见我,若不给我个交代,就莫怪老夫手下无情了!”
说完他狠甩宽袖,转身就准备走。
“费大人此来难道不是为了令郎?”东桥抬头看着费老一行人里去的背影朗声道,“不若小人先去告知书生大人你来了。”
费老微怒回头,却是声如钟鼎的骂道:“正好,也叫那混账逆子一起出来见我!”
大堂里的青衣听见费老的骂声,又是一阵心堵。待到东桥掀了毛毡帘子进门来,她便拉住他细问道:“他方才又说了什么?”
“费大人恼书生大人忤逆,又催我叫他出去呢!”东桥避重就轻道,“不过现在他已经暂时离开了,小娘子无需为此烦恼了。”
青衣先是点头,随即又犹豫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去通知书呆子一下?”
东桥点头称是,还赞青衣想的周到。
两人正说话,凑近的黑三郎便伸手挑起青衣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然后幸灾乐祸的笑道:“你这一说,那书呆子定要上蹿下跳的着急了。”
“那不说吗?”青衣甚是纠结的问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都是要见面的,我们早点说了,书呆子还能有点准备。”
“自然自然。”黑三郎挑眉坏笑道,“我倒是很期待他们会见的时候。”
说着他便拉着青衣,竟是迫不及待的要同她一起去。
青衣如何不知黑三郎,每每他如现在这般趣味满满之时,后头必要有大事发生。
她满腹疑思的盯着黑三郎不放,黑三郎却只回以纯良无害的微笑。
“你再这样看着我……”他甚至还使坏的贴近她耳边轻轻道,“我就要忍不住抱你回房去了……”
青衣被臊的脸颊飞红,待要嗔怪一句,黑三郎便率先敲了书呆子的房门。
紧闭的房门吱呀叫着被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门缝,胆怯的蛛娘窥得敲门的人是青衣和黑三郎之后,这才急忙让开了道儿。
青衣未进门就先闻见一股子墨香,紧跟着便是混乱而嘈杂的翻箱倒柜声。
“你……”她惊讶的看着房内慌张收拾行李的书呆子,不知道他搞得这是哪一出。
“青——青衣——”书呆子一面打叠包袱,一面惊慌失措的对青衣道,“小生有急事,需要出去躲——啊不,是忙几天——”
青衣看他像是被猫辇的老鼠似的急于逃跑,连包袱结都忘了怎么打了,一时又笑又是无奈。
“看来不需要我们说了。”黑三郎一脸早知道,“费老儿老当益壮,那般大的嗓门,料想书呆子是个聋子都能听见了。”
猛然听见黑三郎提及费老,正手忙脚乱的书呆子手下一乱,登时一叠书籍便哗啦啦的全砸到了脚上。
吃不得苦的书呆子当即哀嚎一声,俯身就抱住了自己的脚。
青衣不忍直视的偏转过头。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蛛娘焦急的在边上绞手,当书呆子不慎砸了脚之后,她有心上前搀扶一把,但黑三郎就在一边兴味十足的看着她,倒叫她不敢动了。
她本就是个胆怯爱哭的小妖怪,如今忧急交加,竟又憋得满眼是泪。
左一个呲牙咧嘴的书呆子,右一个眼泪汪汪的蛛娘,青衣竟没处安放自己的视线,只能回头去看黑三郎。
黑三郎对她耸了耸肩,然后偏头故意假咳了两声。
听见咳声的书呆子和蛛娘同时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又让你们见笑了。”书呆子忍痛放开脚,很是难为情的对青衣和黑三郎道,“小生真是无地自容……”
青衣忙安慰了一番。
及至书呆子终于冷静下来不再继续收拾行李了,青衣这才问起了缘由:“躲终究不是办法,不知你们父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闹得这般僵?若是可以化解,何不趁机当面解决了呢?”
书呆子叹息一声,只坐在那里好半天也不说话。
黑三郎对不上心的人素来都是没啥耐心,若非这会儿青衣就在身边,让他捏手搂腰的折腾,他早就甩袖走人了。
青衣时不时按住黑三郎闹腾过分的手,也不催促,就那般陪着静默了半响。最后还是蛛娘撑不住的叫了书呆子一声,书呆子这才没精打采的说起了缘由。
“他……性子很是严厉。”书呆子低头死盯着自己合十的双手低声道,“初时他并不曾告知小生除妖师的事情。小生幼时甚是怯弱,略有妖怪在附近,便要发热,偶然见了妖怪,夜里便要做噩梦。本来按费家的家训,男丁一过十岁,便要跟着学符咒术法,待得技艺熟练之后,便可跟着除妖驱鬼。但是因为小生过于惧怕精怪之流,再加上他要求太过严苛,是以没两日便逃去母亲家了。从此之后小生便跟着外公读书识字,修身养性,久而久之便忘了鬼神精怪之说了……”
语毕他羞愧不已,越发低垂了头。
青衣听得面有囧色。她原以为他们父子间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矛盾,谁知会是这么回事。
照书呆子所说,错大半都在他身上,也是难为费老现在才追上门来了。
“嗯……既然如此……”完全偏向费老的青衣只能顺应心意的劝道,“你便同他好好认个错……”
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说她怕自己要忍不住奚落书呆子了。
书呆子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那头至始至终便没抬起来过。
边上的蛛娘本不欲插嘴,但眼瞧着书呆子将错处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却连费老的一点点不是都不曾提,引得青衣误会了他,她便十分心疼他。
未免青衣将他看做胆小无担当的不孝之人,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大人只说了一个原因,却并不曾说其他事情。”蛛娘怯怯的看一眼书呆子,然后很是认真的看着青衣道,“青衣你也瞧见了,那位费大人看人待物都甚是极端,非黑即白。在他看来,但凡妖精鬼怪,一切非人之物都是恶。大人幼时心地纯良,不愿伤及良善小妖,但费老大人却觉得这般妇人之仁当不得费家家主之职。所以他便将尚年幼的大人关进费家镇妖的禁地里去了。大人本就体弱,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三天三夜,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若非机缘巧合的碰到机关逃出去了,只怕是要吓死在里头——”
“蛛娘……”书呆子见蛛娘一股脑儿的抖出旧事,便有些着急。
但蛛娘并没有住嘴,她头也不回的拉住了青衣的手继续哽咽道:“娘说大人才逃去她那儿的时候烧的都快不省人事了。大夫们寸步不离的治疗了半月之久,才得以从鬼门关将他拖回来了。不过也亏得那一场大病,他醒来后便将那等吓破胆的可怕事情全给忘了。此次若不是为了护送圆圆的尸骨回乡,大人也不会碰见费老大人——”
说着她竟是有些激动的抖搂道:“费老大人一见圆圆的骨灰就斥道‘这娃娃非人非鬼,即便是火化了,也仍有一魂两魄依附在骨灰之内,这便贸贸然就送去她家,没得害了那夫妇’。说完也不听我们解释,甩手就是一道符咒,生生将圆圆的骨灰坛子给化了!”
青衣微蹙了眉,她轻轻拍了拍蛛娘的背,然后质问般的狠看了书呆子一眼。
书呆子霎时涨红了脸,半响才细如蚊讷的答道:“天下无不是父母,说到底也是我辜负了他的期待……如今我已决心再不继承费家的一切了……”
蛛娘就是个哭包,虽然近来仿佛好些了,但一旦哭起来,却也是没完没了。
青衣被哭得很难为,只能思忖出一句转移她注意力的问话来:“莫要光顾着哭了。你方才也说书呆子幼时大病过后便忘了前事,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话问的果然有效,蛛娘果然就不哭了。
她微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娘说的……”
“娘?”青衣忍笑追问道,“哪个娘?”
蛛娘羞涩的瞄一眼书呆子,末了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边上的黑三郎宠溺的捏了下青衣的手,青衣回以一个得意的笑,然后才收敛了笑意,很是严肃的盯着书呆子道:“你们定亲的事情,你爹可知道?”
书呆子果然楞住了,他抓耳挠腮的想了会儿,方才不确定的答道:“应该不知道吧……”
“那你娘可知道蛛娘是妖?”青衣继续发问道,“凡间的婚事多讲究礼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加八抬大轿,宾宴客席……这般大场面,你爹是不可能不到场的,届时你们又要如何处理?”
“娘知道我是蜘蛛精……”蛛娘不忍书呆子被逼问,又怯生生的答道,“她说自己跟费老大人已经和离了……所以……”
“可是书呆子冠的还是费姓不是?”青衣从不知妖怪也能如此天真,她虽然在凡间只过了短短几年,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当时她瞧着左邻右舍的人家操办一应事宜,没有不敲锣打鼓的。
“你们啊,我该怎么说好?”青衣自觉自己有些管太多了,但一瞧见懵慌的书呆子和诸事不懂的蛛娘,她便忍不住着急!
“我饿了。”黑三郎见青衣太过关心书呆子和蛛娘,几乎要为他们急上火了,便不由得醋道,“你摸摸,我肚子都饿扁了!”
他一边抱怨,一边就拉着青衣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青衣猝不及防的摸到了黑三郎的肚子,但她却是没留意到他饿扁了没有,只摸到了几块轮廓清晰的腹肌。
一股子说不出的暗涌突然冒了出来,她呼吸一紧,险些没把持住。
“咳咳咳——”总算还记得有外人在边上的她慌忙缩手掩嘴道,“那——那我们就去厨房弄点吃的吧——”
说着她便拉着黑三郎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本以为会被说教一番的书呆子和蛛娘茫然的对视一眼。
“……现在我们还走吗?”没主意的蛛娘小声问道,“就这样直接走的话,青衣会不会生气……”
书呆子叹息一声,然后无力的坐下来道:“之前是小生急昏头了,竟忘了以爹的本事,不管我们去了哪里,他若是想知道,略使个术法估计便能查出来了。”
“那我们等他来吗?”蛛娘也有些害怕起来,“他会不会……”
“不会的!”书呆子忙抓紧了蛛娘的手认真道,“小生绝不会跟他回去的!”
东桥恭敬的站在床边,半开的床幔里面,温玉正在喝药。
褐色的药汁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温玉捧着那白玉小碗,神色如常的慢饮着。
双子书童一人捧了一碟蜜饯,当温玉喝完最后一口药之后,他们便期待的送到他的跟前。
“所以……”温玉随手捻起一颗甜杏含在嘴里,同时貌若随意的问道,“费老儿叫我出去给他个交代?”
“是的。”东桥低声道,“他对小娘子和黑郎君成亲的事情颇为不满的样子……”
温玉露出个温和的微笑,小书换了一个空盏搁在他的下颔处,好接住他吐出的杏核。
优雅的拭过嘴角之后,他才好整以暇的交叠了双手笑道:“真是多事的费老儿,他自家的事情都搞不定,也好意思来管我们季家的家务事!”
“阿郎,我们要如何应对才好?”东桥担心费老来硬的,便想早些得到温玉的指示,“此番他带了六个门徒来,我略看了一下,皆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除妖师的首要责任是除妖。”方舟见东桥失了沉稳,便开口道,“而这里是距离妖界最近的三途之地。料想他们也没有那般多的功夫同我们缠斗。”
“你就是将人想的太善了些。”温玉听了方舟的话便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为除妖来的?”
“阿郎……”方舟不解。
温玉以指敲了敲床沿,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时深时浅,仿若多变的猫儿石。
东桥见他久久不语,便探询的看了方舟一眼。
方舟似被那沉闷的敲击声提醒了,当即便俯身为温玉盖严了被子。
温玉偏头笑了一声,然后抱怨道:“我已经好些了,用不着这般小心。才喝了药正热——”
“你的身体我难道会不清楚么?”方舟不为所动的坚持道,“至少半月,你还要卧床休息至少半月,方才能下底。”
“既然如此,那当那个费老儿来的时候。”温玉顺势吩咐道,“就由你代替我出去会一会吧!”
“阿郎?”方舟略有些惊讶,他暗自想了片刻,还是有些摸不准温玉的意思。
“他不是要交代么?”温玉舒舒服服的闭上眼轻轻道,“那你便给他个交代便是了。”
方舟灵机一动,这才意会了。
“是。”他低低的答应一声,然后抬手放下床帏。
东桥知自己已经无需再呆在这里,便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一时间房间里除却温玉那安静的呼吸声外,便再无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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