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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的,陆明玉好像回到了上辈子。
楚随去山西办差,恰逢母亲忌日,陆明玉便搬到庄子上小住一月,清心寡欲祭奠母亲。
“夫人,门房说有位妇人带着孩子前来借宿。”采桑挑帘进来,轻声道。
陆明玉放下经书,奇道:“妇人?”
采桑点点头,小丫鬟来请示,她都打听清楚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布衣打扮,说是要去京城寻夫,孩子六七岁的模样。”
陆明玉听了,心中触动。她七岁的时候没了娘,父亲也成了陌路,每每看到母子在一起,都会联想到自己,加上对妇人为何寻夫生出好奇,陆明玉就让人去领那对儿母子进来,她简单收拾收拾,去堂屋见客。
行至堂屋门外,客人已经进来了,一看到她,妇人愣了愣,采桑在旁边提醒,妇人才拽着她身边的男童一起跪了下去,朝她磕头:“民妇千里迢迢从岳阳而来,盘缠都用尽了,多谢夫人好心收留,夫人菩萨心肠,肯定会有好报的。”
官话说的十分生硬,带着陆明玉从未听过的地方口音。
陆明玉落座,柔声叫她起来,顺势打量这对儿母子。
娘俩身上都穿着细布衣裳,看得出风尘仆仆,但从头到脚都很干净,只有鞋子带着走路奔波的灰尘脏污。妇人身段纤细,肤白貌美,一双桃花眼局促不安地打量她,那见到生人就紧张的神态,一下子就让陆明玉想起了逝去的亲姑姑。其实长着桃花眼的美人很多,祖母姑母、母亲与她都是,还有人打趣说她们娘四个是一个娘家的,但让陆明玉初见就觉得亲切的,只有这个少妇。
少妇貌美,她身边的男童就更漂亮了,凤眼细长,唇红齿白,依赖地靠着母亲,认生又好奇地打量她。陆明玉看着男童的凤眼,不由又想到了楚行、楚随兄弟,那哥俩也是凤眼狭长,只不过楚行冷峻,眼神令人惧怕,楚随爱笑,凤眼风流。
人都是爱美的,陆明玉也不例外,示意妇人坐下说话。
“听他们说你要去京城寻夫,怎么,你与他走散了吗?”喝过茶,陆明玉好奇问。
刚问完,就见那妇人潸然落泪,拿出帕子低头哽咽了起来。
陆明玉好好宽慰了番,妇人才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她的故事,“我,我姓董,小名月儿,家住岳阳一个小村子,我爹娘死得早,是爷爷一手把我拉扯大的,邻村霸王见我生的美,要抢我做小妾,还打死了我爷爷……幸好赵公子及时出现,救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只能以身相许报答他的恩情,没过多久,赵公子家里出事,他要回京城,临别前让我在岳阳等他,他处理好家事就来接我……他才走,我就查出了身孕,我想给他写信,可我根本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京城哪里,只知道他姓赵……我一直等他,一个人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大,今年他留给我的银子都用光了,孩子也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不想儿子无名无分被人耻笑,便卖了他留给我的宅子,进京寻夫……”
……
进京寻夫,多可怜的人啊。
“丈夫”姓赵,所以纵使那孩子凤眼酷似楚随,陆明玉又怎么可能想到这个董月儿要寻的丈夫就是他陆明玉的相公?又怎么可能想到如胶似漆的丈夫曾经许下的只有她一个的诺言都是假的,又怎会想到楚随不但早就碰过别人了,还生了一个儿子?
她想不到,所以陆明玉傻傻地安慰了董月儿一番,第二天还送了董月儿五十两银子,怕董月儿找不到丈夫,孤儿寡母在京城无处可住。给楚随写信的时候,陆明玉还在信中提到了此事,楚随呢,果然骗她骗久了,回信里滴水不漏,还笑她傻大方,说穷人行骗的招式多种多样,那些话都当不得真。
马车跑得快,有点颠簸,陆明玉醒了,却不想睁开眼睛,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楚随,楚随瞒得她好苦。
上辈子她执意要嫁给楚随,父亲不同意,说楚随亲姐姐是庆王妃,庆王虽是皇后嫡出的大皇子,但庆王愚笨,碌碌无为,要当太子,可能会与其他皇子有一番争斗。陆明玉陷在楚随的温柔里,不在乎这些,但如果楚随早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个董月儿,或是楚随瞒天过海的本事再低些,让祖父父亲查出他有外室有儿子,陆明玉再难过,她也不会嫁给楚随的。
她想嫁一个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的丈夫,她连墨竹那样的丫鬟都接受不了,又怎能接受丈夫与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做对她做的那些……脑海里不由自主涌现楚随与董月儿亲昵的场景,陆明玉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阿暖……”
萧氏一直抱着女儿,女儿醒了,女儿在她怀里默默流泪,萧氏都知道,她更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给女儿时间让她自己哭个够。女儿突然抬起头往坐榻外面扑,萧氏眼尖手快拽过盛放糕点的青花瓷盘,替女儿接着。
有点味道,却没有人嫌弃。
恒哥儿紧张地坐在爹爹身边,大眼睛害怕地看着姐姐,以为姐姐又生病了。
陆嵘坐在对面的侧座上,看到女儿哭得满脸眼泪,狼狈地重新埋到妻子怀里,肩膀颤动,渐渐传来压抑不住的小声抽泣,陆嵘脸色越来越难看,袖子里双手紧攥,青筋暴露。女儿自重生回来,就一直惦记着楚随,身为父亲,陆嵘心里酸溜溜的,拘着女儿好减少女儿与楚随见面的次数,可每次有机会见到楚随,听着女儿雀跃的声音,陆嵘一边泛酸,一边又慢慢妥协了。
他怎么想不重要,女儿喜欢就好,只要女儿开心,他会帮女儿满足愿望的。
可是就在刚刚,大庭广众之下,他居然看见楚随与一个女人牵着手!
对于已经把楚随当半个女婿看的陆嵘而言,若非现在教训楚随名不正言不顺,他绝不会只打楚随一巴掌!
“三爷,楚二公子追来了。”孟全骑马跟在车外,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他回头看看,低声回禀道,眉眼里带着浓浓的困惑。人不风.流枉少年,似楚随这样的勋贵子弟,哪个少年时候没有几笔风.流债?而且岳阳离京城那么远,没有人认识楚随,少了顾忌,楚随难免举止轻.浮些,这样的情况,三爷一个远亲,果真看不过,把人叫到跟前训斥两句就行了,何至于动手打人?
孟全是真的想不明白。
车厢里头,陆明玉哭声顿住,抽搭两下,泪眼模糊地趴在母亲腿上,脑海里一片空荡荡。
楚随来了,他还来做什么?
萧氏怜爱地摸摸女儿头发,想问问女儿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碍于三岁儿子在场,萧氏又把疑惑咽了下去,看向丈夫。与别的女子不清不楚,还把女儿伤成这样,楚随这个女婿肯定不能要了,至于要不要听楚随解释,她听丈夫的。
陆嵘并不后悔打了楚随一巴掌,但此时冷静下来,想到楚随并不知晓前世,他打完人却一句解释都没有,楚随可能会一直纠缠,换成他,也没有白白给人打的道理。与妻子对个眼色,陆嵘挪到车门前,探出半边身子。
楚随已经快马来到了车前,看见脸色不悦的陆嵘,他放慢速度,诚心关怀道:“三爷,阿暖如何了?”
少年会做人,挨了打居然不生气,还先打听病情,换个时候,陆嵘会很欣赏楚随的世故,但女儿是被楚随气昏的,陆嵘只想快点打发了楚随,淡淡道:“她初来岳阳,因水土不服病了好几日,今日好些了,出门游玩,未料少见多怪,大惊之下昏了过去。”
楚随羞惭低头。
外甥女才九岁吧,京城闺秀,单纯无邪,自小耳濡目染全是男人君子女子自重,乍然看到他与董月儿牵着手,娇滴滴的女娃,还是大病初愈,震惊到昏迷过去,虽然有点太娇气了,但也说得通。
总之,还是他行事不够检点。
但楚随不能承认他与董月儿的私.情,别的世家子弟不在乎背上风.流的名声,他不能,一来楚家男人从未传出过风.流韵事,楚随不愿做第一个异类,二来董月儿祖父才死半月不到,董月儿没心没肺不知守孝,被陆嵘查到真相,陆嵘会怎么看他?
有了决定,楚随抬起头,冷静解释道:“三爷,我五月中旬游学到岳阳,偶遇董姑娘被恶霸欺凌,路见不平才出手相救。董姑娘父母双亡,叔父在鄂州做生意,正好我也要去鄂州,便提议送她一程。因男女有别,我认了董姑娘为义妹,好方便照顾,义妹孩子脾气,兴奋时会做些孩童之举,所以刚刚绝非阿暖误会的那样。”
沉着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到了陆明玉耳中。
陆明玉笑了,一边流泪一边笑。骗子,楚随这个满口谎话的大骗子,真把她当孩子吗,以为董月儿喊他哥哥两人就是义兄义妹了?
陆明玉不信,一个字都不信。上辈子儿子都有了,董月儿就是故意去找她的,先跟她这个主母诉诉可怜,如果她陆明玉没有死,等楚随回来,董月儿一定会带着儿子登门求她收留。看楚随的回信,八成是不想承认,可做过就做过了,楚随骗她是一错,要了董月儿却不负责,又是一错。
董月儿的小心思,陆明玉懒得再想,她只知道,她喜欢的是对她一心一意君子坦荡荡的楚随,不是马车外面风.流却满嘴谎言的楚随。
闭上眼睛,陆明玉抱紧母亲,心口仿佛有一把刀子,正一点点地把楚随占据的地方挖走。她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曾经那么那么喜欢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重生后每天都在盼望快点长大好嫁给他,结果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
“娘,让他走,走得远远的……”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陆明玉哽咽却坚定地道,话说出来了,连同那颗被挖走的原本属于楚随的心,也一同丢了出去。她不要楚随了,再温柔再甜蜜的回忆,都是假的,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也不想再听楚随说一句话。
又疼又恨,九岁的女童,身体越抖越厉害。
萧氏心都要碎了,紧紧抱着女儿,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拍女儿肩膀。
“姐姐哭了……”恒哥儿终于发现姐姐哭了,小家伙害怕,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一头扑到母亲怀里,跟姐姐一起哭。
哭声传出来,楚随惊疑交加。
“原来你们是义兄义妹。”听着儿女的哭声,陆嵘脸上却出奇的平静,黑眸不喜不怒地直视楚随,“方才我以为你们……冲动之下动手,还请时谦别放在心上。阿暖病倒,恒哥儿哭闹,我先去照顾他们,时谦继续赏湖去罢。”
说完径自放下车帘,坐回车厢,至于楚随信不信他的解释,他不在乎。
帘子挡住了一家四口,楚随依然疑窦重重,陆三爷的一巴掌似乎别有原因,陆明玉的病……
都是亲戚,陆明玉的病又因他而起,楚随于情于理都不能在这时候离开,脸色沉重地继续跟在马车后头。孟全没办法赶人,陆嵘根据马蹄声猜到楚随没走,看看哭个不停的女儿,陆嵘什么都没说。
快马加鞭,马车再次停在了御史府邸前。
楚随这才知道陆嵘一家为何会出现在岳阳,视线从陆家门前的牌匾上扫过,楚随翻身下马,快步赶到马车前。
陆嵘先下车,看到他,视若无睹,转身接过哭累了睡着的儿子。萧氏见到楚随,同样神色淡淡,下了车,柔声唤女儿。陆明玉病好了,昏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心伤,经过一路的缓和沉淀,这会儿眼睛肿着,力气已经恢复。
探出马车,一眼看到一身月白长袍的楚随,候立在旁边,满眼关心地望着她,那么熟悉的俊美脸庞,只比记忆里的丈夫略显青涩。目光相对,他上前一步,担忧地问她,“阿暖,是表舅舅不对,吓到你了,你身子可好些了?”
表舅舅?
陆明玉讽刺地笑,肿成核桃似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我不认识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楚随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半蹲在车前的九岁小姑娘。他还记得,两年前他即将远行,陆明玉专门送了一个香囊给他,乖巧地祝他连中三元,怎么两年不见,一见面陆明玉就恨恨地丢给他这样一番狠话?
这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吧?
楚随冤枉极了,求助地看向陆嵘夫妻。
没人理他,萧氏体贴地扶女儿下车,娘俩率先回府。陆嵘抱着儿子跟在后面,进门时,他转身,对准备跟上来的楚随道:“二公子,阿暖的话你也听到了,从今以后,我们陆家三房的大门不欢迎你。董姑娘的事,二公子也大可放心,陆家没有嘴碎之人。言尽于此,孟全,关门。”
孟全领命,“啪”地一声关了黑漆大门。
车夫瞅瞅被拒之门外的华服少年,老老实实牵起马车绕去侧门,只剩楚随呆呆地站在陆家门前,凤眼盯着两扇门板,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招来陆嵘一家如此诡异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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