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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没力气拔刀了,只好任凭碎遮插在尸体上,旌旗似的竖在一地狼藉中间。
她脱力地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又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
毕竟是年轻,她手背上的伤口很快结了痂,血迹混在浮尘里,几乎看不出皮肤底色。
周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经被经年日久的挥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方才持碎遮时太过用力,居然将厚茧也蹭破了。
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余力,断然不会这么痛快地杀了封无言,她还想知道真正的冲霄道长的下落,想知道齐门禁地里为什么会养着一只涅槃蛊虫,想问清楚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殷沛、又为什么要连自己也一并除去……
不过现在都省了。
毕竟真相可以事后探究,但一个不果断,小命玩没了,就什么都不用问了。
周翡开始觉得有点冷,好像从她下山的那一刻开始,她年幼时向往的那种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壶酒的江湖便分崩离析了,她被迫变得多疑、多思,怀疑完这个又戒备那个,随时预备着被一脸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亲近信赖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愿意多想多虑,有时候觉得自己想得脑子都要炸了,却还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对了……还有那个舍身救她的药人。
封无言最后撬开了药人的牙关,将戳在他眼中的铁笛拔了出来,用力过猛,将他脸上的铁面具和几颗门牙一并掀飞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张脸。
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个窟窿,形象也齐整不到哪去,何况这人多年身中蛊毒,已经脱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张开的唇齿间还挂着些许血迹,丑得十分骇人。
周翡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才从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点端倪,依稀认出个熟人的轮廓——好似是当年他们在永州城外偶遇的兴南镖局少爷朱晨。
殷沛抢过活人死人山,其恶绩比以前的四大魔头加起来都更上一层楼,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不计其数,一个小小的镖局,家道中落,过去便要靠依附在霍连涛手下才能勉强度日,夹缝求存,与无根之草没什么分别,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灭门,也没人会惦记着给他们伸冤报仇。
永州一行,发生过太多的事,记忆里浓墨重彩处足能画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顺手搭救的小小镖局好似个添头,实在没什么叫人记住的价值。
如今回想起来,周翡只记得一行人里有个颇为见多识广的老伯,一个面容模糊的大姑娘,还有个沿途当装饰、一跟她说话就结巴的小白脸。
周翡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非得条分缕析才明白,心里隐约明白朱晨为什么帮她。她微微仰头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感觉周遭夜风好似不堪重负,将散在其中的水气沉甸甸地坠成露水,漉漉地压在她发梢眉间,她心里浮起万般滋味,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不过无论她坐在这里发什么感慨,思什么故事……对于朱晨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了。
因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满地尸体的林中坐了多长时间,想起谢允那段风花雪月的《离恨楼》,前些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戏文,已经销声匿迹良久,连最蹩脚的艺人都不再唱了——人们不爱听了,这些年越发兵荒马乱,人人疲于奔命,传唱的都是国仇家恨。
风花雪月太远,过时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没有传到周以棠那里,想必大战又要开始。
江湖中也暗藏风波,几代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武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个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转的故事,每一时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争斗。众多不知何处而起的因果好似细线,被最废物的手艺*害过,织成了一团乱麻,周翡连个线头都找不着,只觉得人人都在自作聪明,人人都被网在其中,就好像这永远也过不去的未央长夜一样,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见头。
周翡试图将种种事端理出个先后条理来,不料越想越糊涂,只好疲惫地闭了眼,任凭意识短暂地消散,靠在树干上半晕半睡着了。
直到漫长的一宿过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惊扰。
扰人的晨光中夹杂着几声琴弦轻挑的动静,周翡睁开眼的一瞬间已经警醒起来,一眼便看见逆光处有个人坐在树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那人却轻飘飘地坐在树梢上,两鬓已经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里妖气的桃红长袍,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还抱着个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见踪影的木小乔!
周翡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兵刃,摸了个空,才想起碎遮还卡在封无言的尸体上。
木小乔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压住琵琶弦,从树上跳了下来,在众多尸体中间走了一圈,然后自来熟地转头问周翡道:“殷沛还是跑了吗?封无言是你杀的?”
周翡张了张嘴,但受伤后嗓子有些肿,她一时没发出声来。
木小乔“啧”了一声,动手从封无言背后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块细绢,将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迹擦干。
“碎……遮。”木小乔念出刀铭,歪头思量片刻,说道,“有点耳熟,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诣,本是不必怕木小乔的,可这会她一身重伤,刀还在别人手里……就不大好说了。
谁知下一刻,木小乔一抬手,把碎遮抛给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双脚踩在地面的踏实感。她略带疑虑地打量着这位前任大魔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不用那么紧张,”木小乔一边用脚尖将封无言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察,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周翡说道,“我不杀女人。”
周翡听了这番不要脸的标榜,实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哑声道:“你怎么不说自己还吃斋?”
木小乔竟未动怒,坦然道:“不骗你,我确实不杀女人——只杀男人和丑人,其貌不扬的在我这里不能算女人,杀便杀了。”
周翡无言以对,感觉能说出这话的人,脑子里想必有个洞庭湖那么大的坑。
不过周翡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因为木小乔一直是个举世闻名的大魔头,向来不讲搭理,整日恃强凌弱、滥杀无辜,想取谁性命就取谁性命,他今日说丑的不算女人,明日说年纪小的不算女人,后天没准又变成年纪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他想对谁下手而已。
人们评判山川剑之类的圣人,往往标准奇高,但凡他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便觉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伪君子之嫌。但对木小乔之流便宽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还能从他身上强行分析出几丝率性可爱来。
周翡也未能免俗,很快便“原谅”了木小乔的出言不逊,问道:“朱雀主许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贵干?”
木小乔拢了一把鬓角的乱发,说道:“我来瞧瞧那个铁面魔,听说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剑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错。”
木小乔便说道:“按理这不关我的事,只不过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帮过我一把,虽然她没什么用,不过我不欠人情,这回也来帮她一回。”
永州城里,霓裳夫人出面争夺过慎独印,为什么算是“帮过木小乔一把”?这回围剿殷沛,她又是因为什么?
木小乔这句话语焉不详,内涵却十分丰富。
周翡想了想,迟疑着试探道:“恕我愚钝,没听明白……朱雀主帮霓裳夫人什么呢?”
木小乔看了她一眼,笑道:“想问什么直说,我才不管什么誓约盟约限制,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周翡本来就不擅长打机锋,立刻就坡下驴,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
“不错。”木小乔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经说过,所谓‘海天一色’,并没有什么异宝,只不过是一个盟约。”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约。”木小乔道,“双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帮两头拿好处的见证人——比如我,一边给我的好处是答应帮我查一个仇人的身份,另一边答应帮我脱离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这么看来,鱼太师叔他们也一样,当时鸣风楼主兄弟两人中了透骨青,一边给了他们“归阳丹”,一边给了他们退隐容身之地。
怪不得当年老寨主李徵力排众议,将格格不入的鸣风楼引入四十八寨。
周翡问道:“那誓约到底是……”
“就是不泄露‘海天一色’的秘密,”木小乔道,“你别看我,看我没用,那秘密至今没泄露过,所以我也不知是什么。保密人大多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见证人却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处,一方面盯着保密人不泄密,一边见证他们不因此被杀人灭口……好比个买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么?”
周翡被这里头乱七八糟的关系绕晕了,低头沉思。
“水波纹就是那些保密人最后的保命符,要是对方生了恶意,要害死他们,保密人便能通过约定方式将信物托付给见证人,据说几件信物凑在一起,就算当年的保密人都死干净了,也能拼凑出‘海天一色’的秘密来。”木小乔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保密人没有泄露秘密,也都死于不相干的事,看来不能算是‘杀人灭口’,此事便该一了百了了,至于那水波纹的信物被别人拿去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周翡道:“所以当年山川剑被郑罗生拿去,霓裳夫人也并未出面去追?”
“追也没用,羽衣班那婆娘斗不过郑罗生。”木小乔一摆手,“不过确实也这样,殷闻岚绝不会将‘海天一色’四个字泄露给郑罗生,她若是不依不饶去追讨,反倒等于将这事捅出来了,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乔话音一顿,周翡飞快地接道:“只是没想到好多年以后,‘海天一色’居然不知怎么被捅出来了,还因为一堆越传越离谱的传说,导致大家都趋之若鹜地争夺,所以朱雀主当年去永州是为了收回慎独印?”
“哈!”木小乔长眉一挑,“我才不像羽衣班的女人那么爱管闲事,我就是取霍连涛的人头去的。”
周翡没理会他这番出言不逊,说道:“那霓裳夫人这回是为了从殷沛那收回山川剑?”
“大概吧。”木小乔道,“那姓柳的肉球出身泰山,我与泰山派素有龃龉,便没露面,没想到他们打得那么热闹,居然叫殷沛无声无息地跑了……咦?这是……”
周翡刚想问他黑判官是否也是见证人,以及此人是什么来路,便见木小乔负手站在一边,颇为感兴趣地低头望着一只巴掌大的虫尸,说道:“听说齐门那老道士抽羊角风,不知从哪找到了涅槃蛊苗,我还当是谣传,原来世上真有这东西……啧,可惜被你一刀劈了,听说老道士养着这玩意是为了入药呢。”
周翡听见一个“药”字,立刻把什么都忘了:“入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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