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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轻车熟路,将原本要走七八天的山路愣是缩短成了五天,之后进入平原,离开了马夫的丁若水和春谨然仍是一路狂奔,终在第十日,抵达若水小筑。
若水小筑是丁若水的起居之地,一派葱翠绿意,恬静悠然,正所谓——
小筑清溪尾,
萧森万竹蟠。
庵庐虽逼仄,
庭户亦平宽。
摘果观猿哺,
开笼放鹤盘。
澹然还过日,
无处著悲欢。
“每次来你这里,不管心中多少烦恼,都好像能在顷刻之间静下来。”春谨然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一方天地,不无感慨道,“迟早,我也要把春府搬到这样的地方。”
丁若水笑,却不信:“无丝竹无酒肉,太清心寡欲了,你才待不住。”
春谨然歪头想想,觉得也有理,遂放弃辩驳。
丁若水见怪不怪,转身进门去叫自家徒弟帮忙抬人:“琉璃,我回来了——”
琉璃本是附近山上的野孩子,父母双亡,整日靠打猎和野果充饥,后误打误撞救了误入捕兽陷阱的丁若水,丁神医为报恩,索性带他回了若水小筑,一晃已八年。起先丁若水只是可怜他,想给他一个栖身之地,可后来发现这孩子实在聪慧,不学些什么委实可惜,便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不过琉璃聪明归聪明,却总静不下心来,故而尽管丁神医倾了囊,他却只接住了几捧。
一连唤了几声,要是往日,那机灵鬼早出来了,可今次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上山采药了?”丁若水一边疑惑地自言自语,一边往门口屋檐底下立着的大水缸处走。
哪知刚走一步,就被春谨然以极大的力气猛地拉了回来!
丁若说吓一跳:“怎么……”
“嘘——”春谨然示意他噤声。
丁若水连忙听话闭嘴,同时看着春谨然小心谨慎地俯下身子跪到地上,脸贴近地面,那叫一个目光如炬全神贯注,这阵势要是被附近的野狗看见,估计都不敢再来争地盘。
良久,春谨然终于勘察完毕,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丁神医见他起身,立刻小声询问:“发现什么了?”
春谨然警惕地眯起眼睛,声音压得很低:“两个人的脚印,往门里去的,一深一浅,一大一小,一个会武功一个不会,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如果年幼且浅小的脚印属于琉璃,那么另外一个人是谁?”
丁若水:“等等……”
春谨然:“脚印有序并不杂乱,说明琉璃并没有惊慌失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来人劫持了他,逼着他进了屋子!什么样的人会这样做……”
丁若水:“等等!”
春谨然:“不能等,现在情况很危险!”
丁若水:“并没有!”
春谨然:“那你怎么解释这个脚印!”
丁若水:“我家就不能来客人吗!”
春谨然:“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
丁若水:“不是我这样想,是水缸告诉我的!”
春谨然:“水缸告诉你你就信吗!”
丁若水:“……”
春谨然:“呃,慢着,水缸是谁?”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丁若水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强迫自己洋溢出一张笑脸,然后抬手指指屋檐底下:“喏,就是这位仁兄。”
水缸兄,人如其名,上宽下窄,缸壁厚实,与江湖上千百户人家使用的储水工具并无二致,此刻正盛满了干净的清水,上浮几片残破竹叶,随风轻轻漂动。
春谨然黑线,没好气道:“你是说这口缸告诉你家里来客人了?”
丁若水气定神闲地点头:“看见上面漂的竹叶没,如果有客人来,琉璃便会放竹叶到缸里,就像现在这样。”
春谨然还是不服:“你怎么知道这竹叶不是被风吹过来的。”
丁若水微笑:“琉璃说你一定会这样质疑,所以与我约定不放整片而是放正好撕成一半的竹叶,你仔细看看那上面漂着的竹叶是否都为半片?”
春谨然磨牙:“我就知道是那家伙出的馊主意,他那点机灵劲儿都用到没用的地方了。”
丁若水不认可:“哪里没用,要不是这招,你今天又得折腾。”
春谨然:“什么叫又!”
丁若水:“上次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家从里到外查了个底朝天!”
春谨然:“哪里不分青红皂白!院子里忽然出现了大雁尸体,难道不可疑吗!”
丁若水:“对,可疑,所以你一番彻查之后破案了,告诉我是大雁飞太久,最后累死了。”
春谨然:“……真相嘛,哪能尽如人意。”
丁若水:“呵呵。”
春神探怀疑好友在青门期间特意去跟马车里躺着的那位学习了怎么笑,而且是专挑最欠揍的那种学的。
既然是有客来,想必琉璃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又为何任凭呼唤也不出来?
带着这种疑惑,丁若水和春谨然尽量放轻脚步,走进若水小筑……
“真的这么有趣?”
“当然,我们承接各种事务,与形形□□的人打交道,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游街乞丐,保你不出一年,阅尽江湖百态!”
“现在的江湖不是没武林盟主了吗?”
“你太天真了!表面上当然大家都不提了,但其实仍有几只隐形的手,他们随便动动,江湖就能掀起血雨腥风!”
中庭树荫下,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仿佛正密谋着足以颠覆江湖的大事。
“几只?”
“嗯?”
“这样的手有几只?”
“云中杭家、夏侯山庄当然算,天然居勉强可以挤入,剩下寒山派、暗花楼、玄妙派这些虽也有点名气,但还差得很远。”
“万贯楼算吗?”
“哎哟不要这样比啦,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你们什么路数?”
“哪管江湖风云变幻,我等只愿家财万贯!”
“万贯了吗?”
“……”
“你看起来很穷的样子。”
“少年郎,苦尽才能甘来,先苦后甜懂不懂?而且我们万贯楼虽为逐利,但其实更讲究兄弟义气,不然为何兄弟们吃糠咽菜也要跟着我!”
“他们傻。”
“……”
“兵穷穷一个,将穷穷一窝。”
“……”
“我还是跟着师父吧。”
“好徒儿!”听了半天的丁若水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扑了过去。
琉璃吓了一跳,转身本能一躲。
丁神医没扑着自己徒儿,倒把祈万贯抱了个满怀。
祈楼主受宠若惊:“这、这位兄台不用如此热情……啊,春兄也回来了啊……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
春谨然已经从初见故人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所以这会儿很体贴地冲对方笑笑:“没事,你开心就好。”
丁神医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自己抱错了人,连忙撒开。
祈楼主寂寞许久初得温暖,竟有些恋恋不舍,不过一看对方那称不上友善的眼神,还是轻叹一声,任佳人远去。
春谨然没工夫体会祈万贯的细腻心思,只奇怪道:“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祈万贯闻言终于正色起来:“当然是前来寻春兄你啊!”
春谨然有点蒙:“此话怎讲?”
祈万贯一拍他肩膀,既亲热又有些责怪道:“不是答应了加入万贯楼嘛,那就不要到处乱跑啊,要不是你的家丁告知,我还真不知到哪里找你!不过来这里才知道,所谓做客也是托词,你其实是与这位丁兄出门办事了,没辙,我只好在这里傻等呗。”
春谨然出门前,确实同下人讲,若有人找他,便说他去丁若水这里做客了。毕竟去给青宇治病是青门的私事,青长清未必希望对外宣扬。所以前去找他的祈万贯被这样搪塞,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问题是——
“我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万贯楼了?!”
祈万贯愣住,好半晌才道:“你不是回了我一首诗吗,诗中言辞恳切地表明了你想加入万贯楼的决心,看得我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不不,你先等一等再已,”春谨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我是回了你一首诗不假,但好像和你说的……有点出入。”
“怎么会!”祈万贯激动起来,生怕好不容易招入的悍将跑掉,连忙吟道,“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难道春兄回的不是这首?”
“……”春谨然这下是真的想不通了,“诗没错,但你是怎么从中看出我想加入贵派的决心的?”
祈万贯昂首挺胸:“春兄可否一句一句吟来?”
春谨然:“洞里无云别有天。”
祈万贯:“万贯楼别有洞天。”
春谨然:“桃花如锦柳如烟。”
祈万贯:“楼主兄弟尽是大好青年。”
春谨然:“仙家不解论冬夏。”
祈万贯:“加入万贯楼后不论江湖风云变幻。”
春谨然:“石烂松枯不记年。”
祈万贯:“我也要为它卖命到海枯石烂。”
春谨然:“……”
祈万贯:“有毛病吗?”
春谨然:“没毛病。祈兄真乃文采飞扬。”
祈万贯:“春兄过奖过奖。”
春谨然:“呵呵。”
祈万贯:“嘿嘿。”
围观全程的丁若水后退一步,悄悄将徒弟拉到自己身边,语重心长地告诫:“琉璃,记住,以后与人说话也好,通信也罢,能用大白话说清楚的,千万别拽文。”
琉璃似懂非懂,但从“春兄”痛苦的眼神中体味到,师父说的,应该是好话。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祈楼主总算接受了自己会错意这个悲伤的事实,而春谨然也才想起来,若水小筑外面还晾着一位裴少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祈万贯毫无意外地被抓去当了壮劳力——
“别看他瞧着瘦,还真沉。”祈楼主死死抬着裴宵衣一只脚,无比吃力。
春谨然抬着另外一只脚,也非常认同:“都不知道肉藏哪儿了。”
与琉璃合力托着肩膀的丁若水好心帮裴少侠解释:“未必是肉多,有些人天生骨架重,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变成骷髅,也是沉的。”
祈万贯囧:“我感觉裴少侠不会喜欢这个比喻。”说完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你们不是外出办事么,怎么办完事倒抬着他回来了?是事情与他有关?还是意外碰见了他?话说回来,他到底因何昏迷?”
春谨然黑线:“你的问题会不会有点多?”
祈万贯不好意思地笑笑:“职业习惯,职业习惯。”
祈万贯的说法倒是提醒了春谨然,待到将裴宵衣安置好,他便将祈万贯带出屋子,拉至一处僻静地。
见惯了风浪的祈楼主马上了然:“春兄有事?”
春谨然点点头:“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会牵扯到别人,但我却希望你能帮我弄清一些问题,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祈万贯想都不想,“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别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算你骗我,也无所谓,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坏绝不会影响万贯楼的办事效率!”
春谨然十分赞许:“好样的!”
祈万贯笑得谦虚而憨厚:“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春谨然:“……”
祈万贯:“春兄到底想弄清什么问题?”
春谨然摇摇头,忘掉祈楼主深刻的“自我评价”,正色道:“我想知道裴宵衣和天然居的底细。一,裴宵衣与天然居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二,天然居的靳夫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宵衣的底细不难弄清,”祈万贯说着,有些困惑地皱眉,“靳夫人就更简单了,全江湖都知道她是个寡妇,似乎被男人伤害过,所以也不太喜欢男人,也正因如此天然居都是女眷……”
“江湖上都知道的事情当然不用你祈楼主出马,”春谨然打断他,“我想知道的是,江湖上全都不知道的。”
祈万贯:“具体哪方面?”
春谨然:“全部。”
祈万贯:“裴宵衣和靳夫人?”
春谨然:“还有天然居。”
祈万贯:“这可是个危险活儿。”
春谨然:“我知道,但是我确实也没多少钱。你看能不能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
祈万贯:“一千两行吗?”
春谨然:“这个真没有……”
祈万贯:“那就一百两。再低我确实不能干了……”
春谨然:“不用再低了成交!”
祈万贯:“合作愉快,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春谨然:“那个,我能多嘴问一句吗,贵派上次不是刚从杭家得了大把银子,怎么感觉还是很缺钱的样子……”
祈万贯:“唉,福之祸所伏啊。前脚刚接了杭老爷银子,后脚夏侯老爷就来信让我们帮忙寻找他家被盗的古董花瓶。”
春谨然:“花瓶没寻着?”
祈万贯:“怎么可能,我是谁啊,不出三日,花瓶到手!”
春谨然:“那不是好事吗?”
祈万贯:“然后我手一滑就……”
春谨然:“所以花瓶在窃贼手里毫发无损到你手里就粉身碎骨了?”
祈万贯:“我也不是故意的!可那夏侯山庄不依不饶,我只好破财免灾,我这心里苦啊——”
风吹树影动,夹着树叶的沙沙声。
春谨然迎风远眺,他无法体会祈楼主的苦楚,但总觉得自己的一百两银子八成要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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