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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是也非也

袅袅檀香,烟轻如雾似梦。
琴桌上铺着素色软缎,一只伏羲式古琴浑厚大气,琴首微圆。

其项自肩上阔下窄,与琴首一体,琴腰为内收双连弧形,尽显古朴之质。

这并不是沈风斓一向弹奏的琴。

大周的贵族千金,流行弹奏的是连珠式琴。

此琴胜在琴颈与琴腰分别有三个内收的弧形,与另一侧的三个弧形,组成一串漂亮的珠子。

因其形美,甚得闺阁女子的喜爱。

沈风斓偏要反其道而行。

她纤纤素手轻抚上琴弦,莹润指甲一拨,弦音浑厚。

沈风斓心中一喜,这音质,比她前世弹奏过的琴不知好了多少倍。

再随手一翻半旧的琴谱,果然,都是些猗兰操之类的闺阁曲调。

她索性弃了这些琴谱,十指舒展在琴弦上,虚浮于半空。

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中演练手指的动作。

待觉得有几分把握后,她睁开眼睛,秋水柔波轻抚琴声。

指下一个个音溢出,宫商角徵羽,渐渐融汇联合,成为一段乐曲。

天斓居中,有人侧耳细听。

“这是哪来的乐声?怪好听的,就是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听闻今日娘娘雅兴正好,在练琴呢。”

众人不禁回想,沈风斓嫁进王府之后,似乎还从未抚过琴。

想来昨日进宫应是颇为愉快,方有此等雅兴。

有听过些乐曲的人不禁赞叹,“娘娘这弹的是什么曲子?真是闻所未闻。”

自然是闻所未闻。

这是她极喜欢的曲子,沧海一声笑。

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曲中自有一脉爽朗开阔的江湖豪情,又带着烟雨飘摇的沧桑,非寻常人能弹奏出其中意境。

对于历经坎坷的她而言,却是最能表达心声的曲子。

最最关键的是,曲子简单到无敌。

如果站在沈风斓身旁看去,会发现她的手,不过是顺着琴弦一遍遍地拨下来。

她忽然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

浣纱迎上去,将浸过热水的帕子,给她擦手。

又往那纤细的手指上,细细地抹上蛤蜊油。

“娘娘久不弹琴了,怕是勒得手疼吧?就连曲调也和从前不同了。”

沈风斓笑道:“哦?哪里不同了?”

琴原就是仕宦人家的玩器,非高门贵女不得轻易触碰,浣纱也是在太师府才有些许触及。

她想了想,道:“从前娘娘弹的曲子,雅致秀气,像是流水涓涓。今儿的曲子,却像是……大浪淘沙!”

她好容易想出这个形容词来,沈风斓点头赞叹。

“能品得出这一层来,也算是闻其弦而知雅音了。”

浣纱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怎么今日忽地想起抚琴了,还换了这把伏羲琴,连琴谱都不用了。”

秀气的连珠琴才配猗兰操这样的谱子,伏羲琴古朴大气,正适合弹沧海一声笑。

她抿唇轻笑,“为了日后卫皇后,或是旁人再出这等招数,我能妥善应对。”

胡舞那样的表演,她可以有借口去推脱,来掩饰自己不会。

但换了琴棋书画这些,她可就没那么多理由可说了。

要想不受制于人,必得先发制人!

传闻沈风斓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她着意打听了一番,果然却有其事。

那位老先生已经归隐田园,在青山绿水之间苦研棋艺,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再找她一战。

“浣纱,我也许久没有学习棋艺了,如今生疏得很。你去把我从前的棋谱也找出来吧,我得空便瞧瞧。”

反正在晋王府里待着,成日闲着也是闲着。

多学点东西傍身,那总是没错的。

——

东宫,太子寝殿。

昨夜新得了两个歌姬的太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寝殿之中睡到了天大亮。

据昨儿夜间当值的宫人说,寝殿里的淫词艳曲,直唱到了半夜。

报信的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扰,故而太子昨儿都不知道,钱良媛已经被打发去守皇陵了。

今日一醒咋闻此事,雷霆盛怒。

“母后这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好把钱良媛她们借去欺负沈风斓吗?怎么反倒把本宫的人搭上了?”

太子面上泛红,仍有宿醉后的酒意。

太子妃唯唯诺诺道:“还不是那个钱氏轻狂,竟然当众跳起坊间舞女的艳舞来。萧贵妃带着圣上忽然来了,一看到钱氏衣不蔽体的模样,当即大发雷霆。”

太子面色更加难看了。

他之所以宠爱钱良媛,有大半的原因就是为她舞姿妖娆。

每每侍寝之前,她跳起胡舞来勾人得很,在榻上小腰频频扭动,叫人欲仙欲死。

那副风骚的模样,可比太子妃这样一本正经有趣得多。

偏是她被圣上罚去守皇陵了。

太子看着太子妃嚅嗫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拿她煞性子。

“你当时就在那里,不知道为钱良媛说句好话吗?”

太子妃委屈地红了眼眶,“殿下是当时没在场,圣上连皇后娘娘都怪罪上了,妾身说什么话,能管用吗?”

“连母后都怪罪上了?”

“是啊,母后原想着沈侧妃不会跳胡舞,可以以此来为难她。谁知道她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胡舞是敌国之舞且登不得大雅之堂,一副宁死不肯跳胡舞的模样。”

不但没能以此叫她出丑,反而惹得卫皇后和太子都被斥责了。

太子气得跺脚,“这个沈风斓,可恶,真是可恶至极!她是被晋王坏了名节才嫁给她的,还是区区一个侧妃,竟然就这样一心为晋王计,来对付本宫!”

太子妃眉头一皱,不由说出了实话。

“殿下,话也不能这样说。是母后先让她罚跪到几乎小产的,这次也是母后明知她不擅舞技还……”

太子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连忙闭上了嘴。

“你到底是我东宫的人,还是他晋王府的人?怎么处处为她说话?上回龙凤胎的百日宴,你对那两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哼,真是不分亲疏!”

太子妃委屈不已,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妾身就是喜欢孩子,只要会笑会闹的孩子,妾身都喜欢……”

太子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想到了他们的嫡子福昀。

不免心头一软,摆了摆手。

“罢了,你下去吧,有空多教教福昀说话才是正经。”

——

沈风斓闷头在府里学琴棋书画,一开始有些无趣,而后她很快找到了乐子。

她每每抚琴,虽没有百鸟朝凤,却有两个黄口小儿咿呀伴奏。

浣葛玩心大起,教云旗他们说好字,竟然教成功了。

于是外人便可看见,沈风斓每每抚琴之时,两个奶娃娃就从榻上翻腾起来,拍着手脚叫好。

晋王殿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面色有些尴尬。

没想到继“娘”之后,云旗兄妹先学会的是“好”。

这叫他这个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是如此,看到云旗和龙婉手舞足蹈的模样,他笑得心情大好。

“殿下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晋王殿下在桌旁坐下,先饮了一口茶,而后方道:“后日是佛诞,京中会有浴佛会,想出去逛逛吗?”

“浴佛会?好啊。”

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京中都有浴佛会,许多高门女眷都会趁此机会出门游玩。

她惊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后日就是四月八佛诞了。

要不是晋王殿下一提醒,她险些都忘了。

便转头对浣纱道:“让丫鬟们给法源大师做的衣裳和鞋袜,可都做得了?”

“做得了,按照娘娘的吩咐,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

晋王殿下放下茶盏,“这个法源大师,就是你上回说的,极有意思的一个胖和尚?”

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来,她提了一嘴,顺道也说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

独独忽略了宁王没提。

“是啊。我瞧他生活朴素,性情古怪,想是穿不惯那些绫罗绸缎,还是粗布就好。”

晋王殿下眉梢一抬。

“那为何是墨色的?”

“啊?殿下不知道吗?”

沈风斓煞有介事,“墨色显瘦。”

晋王殿下:“……”

“一个偶然认识的胖和尚,你都想着给他做衣裳,为何没有本王的份?”

沈风斓惊讶道:“殿下还缺衣裳吗?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自然府中是有专人操心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想。”

“哼。”

他轻哼一声,一双桃花眼斜飞入鬓,恣意而慵懒。

沈风斓忽然想到了浣纱和浣葛他们的话,便缓了神色。

“不过殿下束发带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不如下次我亲手替殿下做一条?”

他的眼中总算露出了笑意。

“这还差不多。”

转眼到了佛诞这一日,晋王府的大门外,也挂上了莲花型的佛灯。

白底粉瓣,莲心微黄的烛火跳跃,投影在府门前,甚是好看。

府门大开,晋王殿下穿着与莲花同色的直裰,白底粉纹煞是清俊。

他长发绾起,仅以一根素白的发带松松地束着,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沈风斓才走至门前,一见他的背影,不觉吃了一惊。

晋王殿下果然身后长眼,听见她轻微的脚步声,就回过头来了。

她打扮得素雅简洁,不同于平日爱穿的广袖宫装,而是一袭窄袖的莲纹襦裙。

两人站在一处,似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格外般配。

沈风斓的眼不自觉朝他身上看去,“殿下这身衣裳……”

“怎么?”

他眉梢一挑,唇角噙笑,似乎心情不错。

“一会儿可别经过什么青楼花苑的,只怕那些花魁娘子,拉着殿下不让走。”

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配上素日里少穿的粉色,气质柔和了许多。

这要在旁人看来,必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而在沈风斓眼里,就是两个字——

风骚。

晋王殿下对她这话,似乎很是满意。

“沈侧妃要是担心本王被拉走,那本王的手,就暂时交给你好了。”

他说着,姿态款款地伸出手来。

掌心宽厚,指节有力,自然地蜷曲着,仿佛在邀请她共舞一曲。

沈风斓神思一晃,而后稍稍提起裙摆,兀自步下了门前的台阶。

“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她的背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唯恐一不小心,就把手伸给了他。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手提莲灯,男男女女皆是面带笑意。

在灯火的辉映下,那些笑面分外好看。

她走向一处挂满了花灯的小摊贩,晋王殿下跟随其后,打量起那些花灯。

其中莲花型的是最多的,旁的像是锦鸡和兔子等形态,也有许多。

沈风斓却没拿那花灯,她伸出手来,拿起了一个面具。

“好看吗?”

她拿的是一个猪八戒面具,竟然大大方方地问他好不好看。

晋王殿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不好看,不过极衬你。”

她干脆直接戴在了脸上,朝小贩道:“后面这位公子付钱。”

后面这位公子抬脚就走,小贩正想喊住,尾随其后的侍从便丢下了一块银子。

那小贩犹如在梦中,捡起那块碎银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着实咯牙。

他就觉得,生得这般天人之姿的一对小夫妻,怎会是寻常人家出身?

果然是非富即贵之流。

再往后走,人群中戴着面具的越发多了起来。

反倒是晋王殿下露着脸,一双桃花眼颠倒众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风斓再经过一处小摊的时候,便顺手给他面上,也戳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个玉兔的面具,两只长耳朵竖起,衬着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

她笑得哈哈地,晋王殿下隔着面具,给了他一个白眼。

沈风斓没有忽视他的眼神。

“殿下不喜欢吗?”

他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要是让别的女子戴一个猪面具,只怕她们是宁死不从。大概也只有你,高兴成这样。”

“佛云,万法皆空,万相皆空。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又有何可在意?”

这具臭皮囊并不是她,真正的她,是皮囊深处的灵魂。

晋王殿下笑道:“孕育了云旗和龙婉的,便是这具臭皮囊,岂能不在意?”

沈风斓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是呵,和他有肌肤之亲的,是这具皮囊。

云旗和龙婉的娘亲,也是这具皮囊。

她呢?

她到底是沈风斓,还是谁……巷口幽暗之处,她伸出手来,一个转身。

两人的身形,落在灯影照不见的幽僻之处。

她纤手抬起,揭去了面上可笑的面具,朝着他走近了两步。

一双幽深如谭的眼眸直直地盯住他,雪肤花貌,红唇如雨后蔷薇。

让他不自觉地一惊。

她的脸慢慢凑近,脚尖踮起,呼吸带着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

身形微晃,他迅速地伸出手来,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落进他怀抱中,叫他一时神思遐迩。

曾经一夜旖旎的景象,不自觉浮现在他脑中。

他欢喜于这一刻手中触感的柔软,又惊愕与沈风斓,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

那张倾城美貌的脸靠近他,他微微俯下身去。

只听得一个清丽低柔的声音,“旁人都说,殿下待风斓有情,只是从未听殿下提起过,实在是想不明白。”

此情此景,口是心非如晋王殿下,也变了口吻。

“要待你如何,你才明白?”

女子樱唇凑近,几乎是划过他的唇瓣,落在他的耳边。

“只要殿下一句心里话,心悦与否。”

她吐气如兰,声音几不可闻。

一丝热气,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那一团火,瞬间喷薄。

他一手扶在她腰际,另一手抵在她脑后,身子一转,将她压在墙上。

一个热烈的吻落在她唇畔,满是他的隐忍与期待,和心花怒放的喜悦。

随着那一吻落下的,是轻浅的心悦二字。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沈风斓的主动示好。

当初她一句非我所爱,让他一直无法说出自己的心意。

骄傲如他,承受不了她的拒绝。

他只能一直待她好,取悦她,撩拨她,讨好她……

让她心甘情愿。

彼此唇舌交缠,这一刻甜美,叫人欲罢不能。

寂静之中,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身侧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街市,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乐声隐隐。

忽然——

他吃痛地放开了她,口中一片腥甜涌进喉中。

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你这是做什么?”

沈风斓一笑,眸中闪着幽暗的光芒。

“没做什么,不过是勾引殿下。而后发觉,殿下的心悦过于廉价,我并不想要。”

廉价?

他轩辕玦至今唯一心悦的女子,说他的心悦过于廉价?

真是荒唐。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猩红的血格外刺目,让他眼眸冷然。

“因为这具皮囊,所以廉价么?”

她反唇相讥,“难道殿下的心悦,不与这具皮囊有关系吗?”

是为了那份身不由己的夫妻之实,所以心悦。

是为了云旗和龙婉的诞生,所以心悦。

而这一切,若非当初那一场阴谋诡计,本不该发生。

这种不纯粹的心悦,她不要。

轩辕玦的嗓音压着怒火,用力地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有没有关系又如何?皮囊是你,灵魂也是你,又有何不同?”

他觉得沈风斓简直是不可理喻,竟然为了这种并无意义的问题,而对他的用情视而不见。

不管是因为一场意外的肌肤之亲,还是因为她诞育了云旗和龙婉。

他用情不假,她还有何好执着?

沈风斓摇了摇头。

不是她,这幅皮囊不是她。

她不能明说,但心中那股别扭的感觉,仍然在作祟。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去心悦于我。当初殿下耿耿于怀的事情,也许殿下忘了,但我丝毫没忘。你会找到一个你真心悦纳的女子,而非被迫迎娶的女子。”

这话让他火气上涌。

“你又怎知本王是被迫迎娶你,被迫与你发生肌肤之亲,又有了云旗和龙婉,才强迫自己心悦于你?”

当然有这些原因。

但,不单纯是这些原因。

他欣赏沈风斓的智慧和勇气,处变不惊的气度,和不输于寻常男子的见识。

这些和旁的女子都不同。

就算那夜不是沈风斓,如果他还有机会与她相识,一样会被她所吸引。

说到底,他心悦的,是她这个人。

而在沈风斓眼中,那些附加的,都会使这份感情不纯粹。

他忽然不知如何解释。

她要的感情太过纯粹,而他们两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粹过。

这种感觉,真令人恼火。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沈风斓道:“不过殿下不必懊恼。殿下可以在别人的设计下还能心悦于我,而我只要想到那些肮脏的计谋,就无法心悦于殿下。”

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可笑,冷声道:“沈风斓,你赢了。”

先动了心的人,永远是输家。

他输得心甘情愿,却被嘲笑为一文不值。

沈风斓走出了那道巷子,复又戴上了可笑的猪面具。

过往的行人时不时看她一眼,好奇有这样身姿气度的女子,为何戴着一个最丑陋的猪面具。

只有沈风斓自己知道,她面具下的面容,早已是冰冷一片。

萧贵妃的话,在她脑海中时不时涌现。

浣纱和浣葛,是她最亲密的贴身丫鬟。

她们都说,晋王殿下待她有情。

于是她也有些许期待,些许忐忑。

而后她失望地发现,那份所谓的情,并不能给她安心。

这副皮囊不是她的,肌肤之亲不是她自愿的,生下云旗和龙婉——

也不是她自愿的。

这份情处处充满她的被逼无奈,也是她的一次次被逼无奈,让晋王殿下对她生情。

何其讽刺。

她有些迷茫,不知该往何处走,再一抬头,是处处相仿的灯火辉煌。

再看向身后,从晋王府跟随出来的侍从,不知到哪儿去了,浣纱和浣葛也不见了踪影。

想来今夜人多,她又戴着面具,他们一时不防就跟丢了。

她索性走到河边,在河堤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上游一盏盏莲花灯漂流而下。莲花灯有大有小,大的足有面盆大,小的又只有拳头那么小。

里头放着纸笺,写着人们对神佛的心愿,放在莲灯里面漂流而下,希望神佛能够收到他们的愿望。

倘若愿望真的这么好实现,她沈风斓愿意买下一摊子的莲花灯,来许愿太子不得好死!

她忽然笑了起来。

就算太子不得好死,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了。

她与晋王殿下之间的隔阂,又真的能弥补吗?

正盯着莲花灯发呆的沈风斓,不经意朝一旁望去,看到河堤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锦衣华服,生得白白胖胖,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小少年,也有忧愁到独自坐着发呆的时候。

此情此景,灯火摇曳,欢声笑语,怕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枯坐了。

沈风斓不觉引以为知己。

她仗着自己脸上还戴着猪面具,毫无形象地挪了挪屁股,凑近那少年。

少年下意识朝她看来,一眼看见一张笑得满嘴都是牙的猪脸,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可笑的猪面具下,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

少年恢复了一张木然的脸,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继续看着河面。

想来他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烦心事。

沈风斓也不恼,和他并排坐在河堤上,双腿垂下一晃一晃的。

“没关系,我也有不能说出口的烦恼,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引得少年又朝她看了一眼。

仍是木然的神情,一句话也不说。

沈风斓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少年……该不是个哑巴吧?

他的眼光落在河面上,只有偶尔莲花灯密集的时候,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光芒。

那不是眼睛的喜悦,只是被莲花灯映照出的光。

沈风斓放弃了和他对话的念头。

不管他是哑巴还是什么,既然他不想说话,那就由她来说好了。

“你说,如果有个鬼占了人的身子,还是个美丽聪慧的女鬼。有个人喜欢上了她,到底是喜欢人的身子呢,还是喜欢里头的鬼呢?”

那木然的少年第三次转过头来,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说的话,实在太过惊悚了。

怎么会有个鬼,占了人的身子,居然还有人喜欢她?

少年对她产生了好奇之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而沈风斓仍是自顾自说道:“如果有人逼着你娶了一个你不喜欢的姑娘,后来这个姑娘给你生了孩子,是特别特别聪明乖巧的孩子,你会喜欢上她吗?”

这个问题对于少年而言,就更加深奥了。

以他现在的年纪,还不知道喜欢一个姑娘是什么滋味。

沈风斓笑了笑,眼底有一丝无奈。

“是不是很难回答啊?我都觉得很难回答,更何况你还这么小呢。”

那少年透过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了她面具下的脸,是苦笑的神情。

他忽然张了张口。

“我知道,第一个问题。”

他竟然会说话?

沈风斓吃了一惊。

“如果是一个女鬼,占了人的身子,那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沈风斓想了想,答道:“算是死了吧,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是凭女鬼的心意做的。”

那少年道:“那旁人喜欢她,自然是喜欢说话的她,做事的她。所以,喜欢的是这个女鬼。”

少年说得有些别扭,毕竟女鬼这个词,让他有不好的感觉。

沈风斓托腮道:“可是,嫁给男子的是这个身子,给男子生了孩子的也是这个身子。这样,真的算是喜欢女鬼吗?”

少年木然的脸终于有了表情,眉头轻轻皱起。

“那这个男子,到底是喜欢她的身子,还是孩子,还是她?”

沈风斓愣了愣。

她没想到,自己反倒被一个小小少年问住了。

良久,她摊了摊手。

“这得问那个男子了,不过我觉得……是身子,和孩子。”

少年的神情又恢复了木楞,只有眼神带着鄙夷划过。

他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只见河对岸火光冲天,一群点着火把的护卫模样的人,对着这头大喊。

“是不是在那?”

“对对对,就是大公子!”

一个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声,随后有人一声呼喝。

“那个猪脸是何人?竟敢挟持大公子!”

猪脸?

沈风斓回过神来,敢情他们说的大公子,就是她身边这个少年。

而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挟持他的人?

那群护卫模样的人朝河上游跑去,借着最近的一道桥到这岸来。

那少年呆呆道:“你快走吧,不然他们会杀了你。”

沈风斓待要问他的身份,一道破空之声响起,身后有人靠近了她。

“快走!”

竟是陈墨。

举着火把的人已经靠近,陈墨朝后一看,只得道了一声得罪,提起沈风斓就飞了出去。

他的身形在房梁之间几个起落,沈风斓再回头望去,已经离那群人很远了。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她鬓发微乱。

陈墨将她放在一处僻静的巷子,这才停了下来,抱拳告罪。

“方才一时情急,还请侧妃娘娘勿怪。”

沈风斓摘下猪脸面具,面露欣喜。

“这个轻功好学吗?我能学吗?”

陈墨:“……”

“不好学,要打小练气,少餐少时。自身体轻盈之时就要掌握功法,长大了就学不了了。”

沈风斓失望地哦了一声。

方才那种在空中起落的感觉,像飞一样,仿佛能让人忘记烦恼。

她若是学会这种神奇的功夫,日后不论是晋王府还是哪里,都困不住她。

那该多好。

可惜……

她忽地想起方才那些人,“你认识他们吗?”

陈墨摇了摇头。

“那些护卫不是等闲之辈,属下一人要保护娘娘,还要与他们缠斗,怕是吃不消。”

沈风斓眉头微蹙,“我只是和那个少年坐在河边说话,并未劫持他。”

陈墨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娘娘看不出来吗?那少年,有些痴呆。”一个举止有些不正常的孩子,不知怎么的一个人跑了出来,还和一个戴着古怪面具的人待在一处。

怪不得那些护卫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了她的样子。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记得,陈墨身边应该还有个搭档,叫做什么蒋烽。

“蒋烽去通报晋王殿下了,我们约好了在此汇合。”

晋王殿下?

不不不,她现在不想见到晋王殿下……

还未来得及拒绝,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浣纱和浣葛先赶了上来。

“娘娘没事吧?可伤着没有?”

“没事,不曾伤着。”

她不自觉地抬头看去,晋王殿下远远地站在那里,面色冷若冰霜。

“蒋侍卫说有人要找娘娘麻烦,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大胆?”

她不知如何解释。

难道说,她在河边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说了一大堆话?

然后她就被少年的护卫们,误认为是劫持之人,喊打喊杀地追击。

这个理由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很丢脸。

当此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

“好了,回府再说吧。”

浣纱立即噤声,不禁看了浣葛一眼。

后者眼中同样是一片茫然。

娘娘走丢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之后,晋王殿下的神色就这么冷淡了起来……

——

四月初八的佛诞,晋王殿下和沈风斓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之后,谁也不曾理睬过谁。

晋王殿下再没有踏足过天斓居,沈风斓更加没有去过正房。

一切犹如她刚嫁进晋王府时那般,只是从静清院,换到了天斓居。

这种变化,让天斓居的下人惶恐不安,议论纷纷。

起初古妈妈还担心,沈风斓这一朝失宠,又会引起下人们的怠慢。

没想到天斓居一切如常,甚至为了怕沈风斓失宠伤心,没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晋王殿下四个字。

真叫古妈妈大喜过望。

她不禁佩服沈风斓,便是自小手腕高明的已故陈氏,嫁到太师府之后,也花了数年才能让底下人彻底心服。

那还是看在,她是正房嫡夫人的份上。

现下沈风斓能将天斓居肃清如此,连她这个管理内宅久了的老妈妈,都不得不佩服。

她一方面为此感到欢喜,另一方面,又为沈风斓和晋王殿下两个担心。

晋王殿下对她,分明是有情的。

这一点,久经人事的古妈妈看得透彻。

而沈风斓更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不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

原以为两个人日久生情,不过是时间问题。

哪里想到好好地去逛佛会,回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

她在佛前烧了那么多的香,神佛就不能保佑她的小主子,平安喜乐吗?

不仅是古妈妈,就连浣纱和浣葛,都变着法儿打听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两人在前面皱着,他们在后头跟着,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就不见了。

找了半天,晋王殿下从一道巷口走了出来,唇上带着血。

沈风斓就不见了。

再后来,蒋烽匆匆而来,说是有一大群护卫要对沈风斓不利,陈墨应该已经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晋王殿下当时脸色就变了,急得皱紧了眉头。

结果一行人赶到那里,见到沈风斓平安无事后,晋王殿下又做出一脸冷淡来……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反观沈风斓,就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

日日自在地弹弹琴,看看棋谱,时不时逗逗云旗和龙婉,十分惬意。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照顾云旗和龙婉的奶娘和丫鬟们,倒比从前忙了。

晋王殿下不肯踏足天斓居,又要常常看到两个孩子,那怎么办呢?

只好由奶娘和丫鬟们,轮流将孩子抱到正房去让他看。

晋王殿下倒是没说什么,偏是正房一个丫鬟讨厌,总是对她们这些天斓居的下人,没有好脸色。

还时不时地在一旁煽风点火,想让晋王殿下把两个孩子,挪出天斓居来教养。

奶娘们在一旁听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晋王殿下真的听信谗言。

幸好,他始终没提过这话,只是把那些丫鬟们都挥退了,独自在屋里和两个孩子说话。

奶娘们抱着孩子回到天斓居,仍是心有余悸。

“真是吓死我了,那个玉凤姑娘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瞧!”

一个奶娘吓得拍拍高耸的胸脯,另一个奶娘也道:“是啊,咱们是天斓居的人,拨到大公子和大小姐房里照顾的。若是把大公子和大小姐挪出去,那咱们未必保得住饭碗。”

“是啊,那个玉凤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殿下身边一个大丫鬟,也敢对天斓居的事情指手画脚。”

竹儿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菊儿连忙示意她噤声。

“论资排辈,咱们得叫她一声姐姐。你可轻声些吧,没听说吗?她那里有殿下亲自赏的一块东陵玉麒麟,价值连城呢!”

竹儿惊骇道:“什么?殿下竟然如此看重她?”

“嘘,快别说了,她再低微,也不是咱们说得了的。”

一道慵懒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淡淡地从身后传来。

“那我说得了吗?”

------题外话------

自从更新时间改到晚上之后,小可爱们好像就不爱我了,555

订阅少了,评论少了,打赏也少了。

伊人不禁望天,眼眶含泪,化悲愤为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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