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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赵半括斜靠在狭小粗硬的椅子上,头朝天仰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对面的军官也不看他,低头翻着一沓厚厚的文件,微微点着头,声音平静地道:“你说你在野人山俘虏了三个人,他们属于哪支部队?”
“不知道。”赵半括一抽鼻子,忍不住坐起来,冷眼看着他道,“这些问题你们都问我几十遍了,烦不烦啊,赶紧的,下边的问题,六个不知道,两个记不清,可以了吧。”
军官还是没抬头,正了正领子,把尉官领章移到原来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开口道:“下一个问题,你说你在野人山里挖出过一个盒子,那是什么东西?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赵半括简直要疯了,今天换的这个问话的军官,官衔不小脾气还挺肉,军部到底在搞什么鬼,到底想拿他怎么样?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问有意思吗!
军官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问道:“下一个问题,你们那支队伍还有几个人活着?”
“一个不剩,就我一个!”赵半括直接讲起了气话。
听到这句话后,对面的军官腾地站了起来,抬起脸锐利地看着赵半括,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解剖了看,好一会儿才坐下来,翻了一页文件,恢复平静,问道:“你别忘了,你是我们救的。下一个问题……”
本来赵半括已经有军官要和他急的心理准备,却没等到发作,反而又一次听到同样的问话,他恼了,忍不住大吼道:“那也叫救人?老子没见过救人是先用炸弹炸的!”
这句话显然把军官呛住了,他好一阵不说话,最后才淡淡道:“那是个意外。”
“意外?”赵半括哼了一声,重新瘫在椅子上,“好,我这会儿也出意外了,脑子变成糨糊了,什么都回答不了了。”说完,死鱼一样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准备装死到底。
应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干,军官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等了一阵子,两人僵持着,最后军官看了看表,终于合起文件,起身走了。
屋里的灯一下就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里。赵半括心里一凛,想起了两个月前战场上那一幕,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摸黑往房门扑去,但一过去就硬邦邦地撞到了头,疼得他咧了咧嘴。
门上连个把手也没有,从外边锁了起来,他愤怒地拍了几下门,但怎么也没有回应,最后嘴里喃喃地骂了一声,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
这是第十七次审问。
十几天的时间,都待在他完全不知道是哪儿的屋子里。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机械化的连续审问,让他非常崩溃。他以为这是军法处置前的确认程序。他参加的任务搞砸了,部队里对这种执行机密任务完全失败的军人,最后的处置结果是什么,他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
也因为有这种担心,他一直不敢多认真回答那些问题,当然,也是因为不知道那些所谓的问题该怎么回答。无非就是俘虏盒子任务活口之类。但慢慢地他发现,那些级别不低的军官除了问话外,什么也不做,越审到最后他越觉得奇怪,后来干脆试探着耍点赖,好像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于是,他的心态从恐慌崩溃转到奇怪无聊麻木,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但他今天有些后悔这么早把军官气走了,因为他一走,这里就全黑了,除了他活动的声音,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跟他被炸弹炸昏后的感觉一样,虚无,空洞,没着没落。什么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远了,抓不住,也感受不到。他很难受,他已经死过一次,完全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哪怕是近似。
反复无聊的审问,让赵半括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应,对野人山的最后记忆也只停留在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上。
他应该是昏了过去,再有感觉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很难受,只知道有一帮人围着他转,眼前是明晃晃的灯光,后来才知道那是在给他做手术。
手术完成后的恢复期,他被关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被两个蒙着脸的护士轮流照顾着,这段时间倒是有数,四十六天,他记得很清楚。
但是这么长的时间里,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所以这有数的时间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之后慢慢好了起来,记忆也慢慢找补了回来。爆炸,长毛,盒子,铁车,廖国仁,小刀子,飞机,全都汇集到了一处,他清醒了,但更加不明白了。
首先自己是怎么被炸和被救的,一直没人跟他解释,直到后来审问开始,他才从第三个审问的军官那里问出来。
据那多嘴的少校军官说,当时交战双方都派了小分队从侧面迂回袭击对方,远征军小分队先发现了他们,因为那鬼子上尉的军服太显眼,被他们误以为敌方高官在战场视察,就架起迫击炮轰了过去,鬼子倒是死在了他的枪下,而赵半括就被迫击炮轰上了天。
不过还好,因为事发突然,第一发炮弹的落点没有校验,离他有一定距离,所以他虽然受伤严重,但主要是被气浪冲击,炮弹的碎片倒是没有怎么打到身上,从这一点上说他的运气还算不错,之后被小分队队员救了回来。
他听到这里以后,就顺着问长毛和那三个俘虏的消息,那军官却什么都不说了,问急了就以机密为由塞他的嘴。这让赵半括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他发现,这三个人的去向问题,竟然也包含在他被问到的那十八个问题里,这就让他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再后来他就因为这种不公平还有不变化开始烦躁,干脆就耍赖了,但接下来的军官没一个吃他那一套,依然是那十八个问题,早上问晚上也问,没有任何规律,而且还翻过来倒过去。以至于到最后他都能把所有的问题和答案倒背如流。
赵半括本来就是老兵,身上有一股痞气,虽然比不上长毛这些人,可这么整了一通,他身上那股兵油子的气息又复苏了。除了应付着审问,其他大部分时间他在黑暗的屋子里,思考着关于生和死的问题,廖国仁死了他没那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长毛的死一直让他无法释怀,每次想起都要胸闷一阵。
他明明不喜欢长毛,为什么还会这样?他原本很想不通,后来就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亲眼看到那个朝夕相处的人那么轻易地死在自己面前,他有些接受不了。
最后,他把这一切归咎为命运。他甚至想起了鬼子上尉拿的小手枪,那是一种大口径的两连发间谍枪,它的存在就是杀人和防身用的,子弹的弹头都会做成开花状态或者沾上毒。长毛被那种子弹打到,就算被小分队救回去,也是活不了的。这不是命运是什么?鬼子上尉为什么要先打他,当然是觉得他更危险,也是他的性格造成的。
性格决定命运,他娘的,就是这么个理。
赵半括想到这里,觉得解脱了。
野人山的记忆随着他的思考和自虐般的意识拷问,已经被他主观淡化了很多。疑惑和愧疚,他已经不想背负,他累了,身体和心灵都太累,已经死过一次的他,很珍惜现在的活着。
死者安息,活者苟活,这是他目前最想做的事。
所以,第十七次审问结束后,他很安心地吃完宪兵送来的食物,躺在地上,无聊地等待着第十八次的审问到来。
但是,这一天却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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